八
作品名称:土墙瓦屋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8-23 18:44:51 字数:5099
1993年初秋的夜晚,崔家村的人们大都已经睡去,土灰色的土墙瓦屋睡去,大片大片的绿在夜里睡去,高耸的玉米地和低矮的花生田,以及条纹分明的山芋垄子,还有金黄色的杂交稻田,在巢北大地上睡去。玉米高昂着头颅,骄傲高贵,花生田碧绿的心潮澎湃,山芋垄堆成小山,让人浮想联翩,杂交稻被沉重的麦穗压低下头。对于几千年来生活在巢北大地上的人们来说,土地给予的馈赠是平等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那一晚,是上旬月,朦胧的月光。一个小男孩模样、穿着宽松男士衣服的人,正低头、扛着一节木料呼哧呼哧穿着粗气,走在通往周家庄车站的田埂上。可能是木料太重,他那娇小的身体承受不住,似乎每走一步都是一个趔趄,但他还是努力前行着;不时用宽大的袖口擦拭额头的汗,并不时调整姿势,或是干脆换个肩膀,似乎这样就能减轻木料的重量,减轻对肩膀的压力。看不清脸,只看到头上的短发渍湿在额头。他把木料运到崔万好家在周家庄肉铺的隔壁一个未完工的施工现场,来来回回,像蚂蚁搬家一样,墙墩旁堆起了一小堆木料。排列像筷子,接着是展开塑料布的声音,他试图把木料盖住。
一道电光照来,伴随着一声急促的呵斥声:“谁!小偷!”来人见他正展开一个宽大的条纹塑料布,往一堆木料上铺,便用手电光照着他的脸,接着问:“是崔正吗?”
男孩模样的人抬头迎着手电光看去,白亮亮的刺眼,什么也看不见,来人却看清了她。
“是兰花啊!这么晚了,还在忙啊。”
兰花听出来,是屠户崔万好父子,她笑着说:“你们这是从哪里来?”
“去还账,刚回来,顺便走这里看看。”崔万好帮着兰花把塑料布压好,说,“明天再干吧,干嘛晚上干。”
“地基已经砌好了,明天,他大舅来把三脚架钉好,搭几根梁,在铺上椽,铺上芦席,扎上稻草就行了,明天就能完工了。”
兰花这是在盖包子铺,她要在车站旁开一个早点铺。
自从谷冲崔发生炮竹爆炸后,兰花就不想再擀炮竹了。苦于没有其他门路,最后,同崔万好家商量,想在他家周家庄车站肉铺兼百货商店旁搭个包子铺。崔万好权衡一下,最后同意了。
崔万好家的小百货店晚上是不用看的。所谓百货店就是一个担子的买卖,早上用担子把货从家里挑来,晚上收拾好,再挑回家。至于卖肉案板,是一块长木料,担在两个木墩子上,用稻草泥把两头涂抹光滑,晾干了,就固定住了。实用,卫生谈不上,在外面日晒雨淋,早晨卖肉前,用一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布擦去上面的落叶与浮尘。从板车上卸下从家里拉来的、已经杀好的、去了内脏的、一分为二的两瓣猪肉,由于案板太窄,猪肉须横着放,肉在案子上晃了两晃。崔万好操起他那锋利无比的杀猪刀,先在铁磨刀棍上当了当,便开始肢解猪肉。
后来,他在两头大木墩上支起一个木架,架子上布几个铁钩子,像一些成色好的肉,就挂起来卖,到了下午,这头猪就剩不了几斤肉了。
崔万好之所以同意兰花在他家隔壁的田里盖包子铺,他有他的私心;就是要把每天卖剩的、不好的肉卖给兰花做肉包子馅。这些,兰花是不知道的。
凌晨三点钟,崔家村在熟睡,玉米在熟睡,花生在熟睡,山芋在熟睡,水稻也瞌睡得直不起腰,“叮叮当当”砧板切菜声音,没有吵醒它们。刀在砧板上有节奏地运动者,像是驰骋万里疆场的声声马蹄,所有阻挡在前面的绊脚石,都统统踏过,都成为过去的风景。
缸里的面粉加点水和成麦穗状,很快在手中揉捏,变成一团软软的,像小孩臀部的白面团,这是酵头,放棉被里暖和一天一夜,就有酵母菌产生;做包子时,揉进新面团,再从新面团里留一小团,那一小团面就是老酵头了,余下的面团加碱粉揉匀就可以做包子或大馍了。这是兰花妈妈贾瑶芳在饥荒年代教给六个女儿的生存技艺。用手在面团上拍两下,“啪啪”的声音,说明没发酵好了,平放在木案板上,用湿白纱布盖好。“嘿,酵母菌,快快长大吧”,等它发出“嘭嘭”的声音,说明发酵好了。
三眼炉子上的一个大钢筋锅里的水已经翻眼了,兰花一手端着盆,一手将盆里的已经泡了一夜的糯米和杂粮米,及小红豆混合洒在翻开的水里,用长勺搅拌几下。靠墙的蒸包子的灶里也生起了火,柴火旺起来时,兰花用铲子铲几块干煤压上,等大锅里的水烧开了,再铲几块湿煤压上。手洗干净,兰花拍拍案板上的面团,“嘭嘭”像熟透了的西瓜,又像小孩吃饱了撑开的肚皮,空心的。用刀划开面皮,立马一个个蜂窝状的小孔沿着刀口分摊开来,兰花开始揉面做包子了。
一条长长的木质案板横对着门口,靠墙边有一个三眼炉子,蒸包子的灶是土砌的,灶上一口大锅热气腾腾,灶后有一个小空间,放些柴禾和蜂窝煤,柴禾上放一张报纸,报纸上有一床被子;案板一端的墙上钉着两个大钉子,拉着一根长长的尼龙绳,上面晾着几片洁白的纱布——蒸包子用的;灶台上方墙面有一个用四根树棍做窗棂的小窗户,像一张没有嘴唇遮盖的嘴,露出四颗牙齿,一颗一颗。后墙没有窗户,门也可以当窗户进行热气对流,即使这样,当包子和稀饭的热气起来时,屋内还是被蒸汽包围着没看不见人。整个包子铺像是水烧开的锅,盖子盖不住,热气顺着屋檐向外流,似乎要把屋顶这个大锅盖顶翻。
天刚亮的时候,兰花的包子已经蒸好,她顶着腮帮子上的两朵红云,把一张折叠桌子和四个塑料凳子摆在门口。
有几个邻村的熟人挑着担子来到站牌下,他们是要去合肥。他们诧异地看着兰花在包子铺里外忙进忙出。
“在这里开包子铺,好生意啊!”
“哦,早上可吃过啦?搞点包子吃吃吧,还有稀饭。”兰花知道,他们是去省城卖自家挂的挂面。虽然不是很熟,生意人嘛,嘴要放开点。
“早上在家吃过了,不知道你这儿卖包子,早知道,在你这儿吃了,省得在家烧,怎么卖的?”
“包子是一毛五一个,稀饭是一毛一碗,不会比人家贵,下次到合肥坐车,在我这里吃。我这儿又方便,有包子,稀饭,还有开水,早上没洗脸,就在我这里抹把脸吧。”
东方泛着鱼肚白的时候,崔万好用板车拉着他的肉摊子来了,老婆赵红挑着百货担子跟在后面,担子两头用网兜挂两个热水瓶。
“以后呀,你们把水瓶丢在这里吧,不要从家里带开水来了,早上我把水瓶冲满满的,反正包子蒸好了,灶上的煤还没烧尽,不烧点开水也可惜了。”兰花说着,用方便袋捡几个包子放在赵红的担子上。赵红客气地说不要,你留着卖,自己和万好已经吃过了。她一边摆摊一边说:“那多不好意思啊,回头,叫我家万好给你挑几担水。”
“不用不用,我能挑动,你家事也多,万好大哥也忙,我就上午忙点,下午就没事了。”
天大亮了,一阵阵湿漉漉的稻香从包子铺后的田里飘来,今年,大张村又是大丰收。一阵微风过后,露了一夜露水的稻子前仰后合。空气中,包子的香味和成熟稻穗的香味,在巢北县石桥镇周家庄这个小小的车站上空互相融合着。
站牌下,陆陆续续站了一些人,兰花的生意也忙开了。十岁的崔正背着还没睡醒的三岁圆圆呼哧呼哧沿着县道上来了;九岁的崔好背着两个书包,书包一左一右,“吧嗒吧嗒”拍着小屁股,慢慢哒哒地跟在后面。一根呆毛翘在脑后,眼眵沾满了睫毛,眼睛像是被眼眵拉扯得没有完全睁开。
崔正把圆圆放在包子铺外的塑料凳子上,圆圆似醒非醒,似倒非倒,在凳子上摇摇晃晃。桌子边有两个人在吃早饭,抬头看了看,笑了,然后又继续埋头喝粥。
“崔好,扶着圆圆!”崔正说完,进到铺子里,把柴禾铺平,再把被子铺在上面,出来把圆圆抱进去,放在被子里,再把被子裹好,圆圆接着大睡,像一个夹了馅的卷饼。
安顿好圆圆,崔正连忙出来帮客人盛稀饭、收钱、擦桌子。十岁的崔正俨然像个熟练的小伙计,吩咐着正在旁边顶着个呆毛发呆的崔好,帮忙收拾碗筷。这些兰花并没有教他,他就会这么做,那么顺理成章,好像到了这个年纪就应该会这么做。
“崔正啊,快带你弟弟洗洗脸,吃早饭,吃过早饭带他去上学,中午放学回来,你们直接到这里来吃饭。噢,早上,猪和鸡,你们可喂过啦?”
“早上,我把猪和鸡都喂好了,把圆圆也穿好了,崔好还没起来,还是我硬把他从床上拽起来的。崔好,快洗脸!”
崔好用手沾点水抹一把脸。兰花捡几个包子放在铺子里面的案板上。
崔好睡眼惺忪地望望母亲,很享受地说:“包子好好吃哦,我还想吃。”他把手指塞进嘴里唆了一下。
“崔好,你吃了十个咧!”崔正睁大眼睛,像是听到噩耗一样震惊,“一个包子一毛五,十个就是一块五,你这样吃,妈妈还卖什么,亏本!吃点稀饭!”
“给他吃吧,头一回吃,以后就不会这么吃了,再吃一个。”兰花看着崔好。
“两个,再吃两个就不吃了。”崔好巴巴地说。
“饭桶!”崔正愤愤地说。
“饭桶就饭桶。”崔好轻轻细细地回了句。
因为有兰花的包子铺在那,小车站的人气旺了些。
崔万好决定让老婆赵红晚上也留宿在小百货店,这样他就不用每天拉来拉去,挑来挑去;同时,也可以扩大生意,多进些品种。在家里,崔万好是绝对权威,他说东就东,他说西就西,哪怕是错的,即使是他自己也意识到是错的,他也是固执地坚持到底,有时候坚持还真让他柳暗花明。倒不是他有多霸道,而是赵红是个没有主见的人,老传统思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丈夫是天。所以,村里人很少有人叫她的名字,大家都叫她“万好家的”。兰花一直叫她赵红赵大嫂,兰花认为这是对女性的尊重。兰花要是有事情找她帮忙,不管大事小事,她总是说:“等我家万好回来再说吧。”她自己把自己当作透明人。
崔正从联合小学毕业后,考上了全县最好的中学——石桥中学,虽然学费贵了点,兰花咬咬牙,决定让他去上。
这个星期天,崔正回来讨上个星期给崔好借去的新华字典,为了省钱,哥俩合用一本新华字典。
自从上了中学,崔正就住校了,每个星期回来一趟,讨点米和钱。
崔好出去和晓军玩去了,崔正只好自己在家里找。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字典,却发现一个漂亮的蓝色皮壳笔记本,里面隔几页纸就印着一个电影明星的照片。本子很老旧,似乎是父亲在世时用过的,前几页是父亲出去打工时记的帐,有人名和钱数,虽然纸已经变黄,字迹还清晰可辨,明星的照片依然鲜亮。崔正往后翻了翻,后面是母亲的笔迹,像是个记账本子。
1994年10月10日晚
天气预报说,明天是晴天,上午忙完包子铺的事后
1:去割缺口塘那边的稻子
2:回来顺便把高塘埂上的麻豆收回来。
3:晚上,借文义家板车把缺口塘的稻子拉回来,先放打谷场,后天用磙子压一压。
4:今天晚上多做点包子,放冰箱里冻起来,若放不下,就放万好家冰箱,不要忘了,明天后天就不做了,拿出来蒸一下就行了。
听说,一直到后天都是晴天,谢谢老天爷!
1994年11月5日晚:
鸡蛋十块,千张两块,一次性筷子,纸八块(纸和筷子用的真快),面粉十块,崔正五块
1994年11月11日晚:
肉14块(欠),塑料桶五块,山芋粉十二块,葱蒜等三块七,崔正五块
1994年12月5日晚
油十块,皮管三块,电灯泡九毛,味精一袋一块五,大白菜五毛,肉十一块(今天没用万好家剩的下脚肉,他夫妻俩好像不高兴,见到我脸色不对,明天还用他家的吧),崔正五块
1994年12月20日晚
米豆三块(没称,文东妈送来的,自家收的,她说给三块),萝卜(自家田里),醋一块五(万好家小店的,有点贵,石桥镇是一块),给崔好一块,说是要买田字格本,崔正五块
1994年12月26日晚
给崔正,崔好,圆圆各做一条裤子三十块钱,崔好的鞋又烂了,下个月买。万好家的肉钱明天再给他,已经欠他家共152块。
要多卖包子,稀饭,稀饭更赚钱,多卖!多卖……
崔正不再翻下去看了,看不下去了,看了几页,他无法平静内心。苦命的母亲,劳累的母亲,微笑的母亲,孤独的母亲,他甚至有些生气,为什么当年爷爷要把父亲的赔偿款放在姨爹爹手里。他甚至想,如果有那笔钱在手里,母亲就不用这么辛苦;他甚至想到找个机会到姨爹爹家去要这笔钱款。有了这个想法,他感觉有些困了,母亲用她那小学水平亲手写下的那一行行小字在眼里跳跃起来,堆成一座小山。母亲穿着父亲生前那宽大的工服,浑身散发着热烘烘的体香,嘴里冒着热气,像一个攀岩者,用手勾住方块字的一横,一撇,一捺,奋力向上爬去,爬到山顶。崔正从山下仰望上去,母亲那小小的一枚,正在上顶上挥汗如雨,把方块字的横,撇,捺,像挖泥土一样,一个个挖走,山渐渐平了,母亲瘫软在挖的乱七八糟的笔划上。许久,母亲站了起来,把它们拾掇拾掇,用绳子捆在一起,堆起来,说:“春天来了,它就变成柴禾了。”
“还没找到吗?哥!”崔好从外面玩回来,看见哥哥扒在桌子上睡着了,眼泪把本子湿了一大片,很是诧异。
“哦,没找到。”崔正醒了,红着眼睛,刻意回避弟弟的目光。
“哥,你哭啦?睡着了还能哭呀?”崔好好奇地盯着哥哥的眼睛。
“别废话,快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