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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土墙瓦屋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8-27 12:24:27      字数:4522

  一天早上,三个约十四五岁的模样的男孩来到兰花的早点摊子前。领头的男孩皮肤黝黑,一头长发齐耳,跟兰花的头发差不多长了;白衬衫,牙黄色直筒裤,衬衫下摆被束在裤腰带里;脚上黑色尖头皮鞋,手上戴一块电子手表,银亮银亮,戴在他黑色手腕上,像旧门板上镶了个银辅首,不伦不类。另一个男孩也是长发,瘦长瘦长,个子比手表男高半个头,漂亮的一张脸上非要长个地包天的牙齿。还有一个男孩是小平头,没有他俩高,个子只有一米五六的样子,嘴上茸毛乌乌的黑,但不是胡子,很明显,他只是个跟班。三个孩子,兰花一个也不认得。
  手表男招呼地包天和小平头在凳子上坐下,一边朝兰花喊道:“老板娘,上二十个包子,六个卤鸡蛋,三碗辣糊汤!”
  兰花一路小跑伺候他们,端包子、盛辣糊汤、捞卤鸡蛋,这单也算是个大生意了。这个月包子价格涨了,两毛钱一个包子,先从石桥镇涨起来的,面粉在涨,各样材料都在涨,成本上去了。二十个就是四块钱,卤鸡蛋四毛钱一个,六个就是两块四,再加上三碗辣糊汤六毛,这一笔就是七块钱啊。兰花想着想着,嘴角像拉了线,向上翘起来,自己却不知。
  “老板娘,结账!”手表男从他那件牙黄色的直筒裤荷包里拽出一小叠新的十块钱,在另一个只手心里潇洒地弹了弹。
  “包子是二十个,两毛钱一个,就是四块钱,卤鸡蛋四毛钱一个,六个就是两块四,再加上三碗辣糊汤六毛,加起来就是七块钱。”兰花毕恭毕敬地算着,两只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准备随时接过递过来的钱。
  “什么?包子两毛?不都是一毛五吗?”
  “年初都涨了,面粉、肉不断地涨,你看,一毛五和两毛也差不了多少。”
  “石桥镇才卖一毛五,你卖我们两毛,讹我们呐!”
  “石桥镇也是卖两毛的,总共不就差一块钱嘛。”兰花一直陪着笑。
  “不是钱的事,你看不起我们,耍我们,当我们是白痴啊!”地包天帮上了腔。
  “想不想在这做生意了!”手表男把那一叠十块钱又塞回他那牙黄色的直筒裤的荷包里,对着地包天和小平头说:“走,我们走人!”
  兰花一看他们不给钱就要走,连忙跑到他们前头,说:“要不,就按照你们说的,一毛五一个,总共给六块吧。”几乎是哀求的口吻。
  “玩啦!早不讲六块,现在六毛都没有!”手表男一只手推开兰花,眼睛直视,像是要把兰花整个吞下去。兰花从他的目光中读到蔑视,血往上冲,她一个健步冲在他们前面,双手一摊开,拦住去路,“不行,不给钱,不能走。”
  赵红闻声,过来调和,站牌下等车的人有人拢过来看热闹,询问怎么回事;也有人原地不动,猫鼬一样齐刷刷转过头来,张望这边的动静。
  手表男一看自己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小脸涨的通红,飞起一脚把包子铺门口的桌子踢翻,接着又连续把三个空凳子踢翻。一个正扒在桌子上吃早饭的妇女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敢出声,小心躲到崔万好家的百货店门口,她吃半拉拉的一碗稀饭倒了一地,碗飞到崔万好家的小百货店门口,打了转,又顺着斜坡翻滚到站牌下的公路上,“吧嗒”反扣在公路中央。看热闹的人群中有男的站出来拉拉手表男:“算了,算了,小伙子,好大事啊,至于吗?”
  “哪家的孩子?”有人问。
  这一招,把兰花怔住了,她木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的三个男孩,揣测着可能要发生的劫难。
  手表男有些小得意,正准备离开,突然脖子被一只手死死掐住,手被反过来,像小鸡被老鹰叼住咽喉一样,动弹不得。来人对着手表男吼道:“犯浑了,哪家小狗崽子?”又冲兰花喊道,“兰花,快拿绳子来!”
  兰花这才看清,是自己的弟弟张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算了吧,叫他把吃早饭的七块钱付了就算了,还是个孩子。”兰花说。
  “这帮小狗崽子,不治治,下回还要找你麻烦。今天要不是碰巧,我到石桥镇去,这事态还不知道怎么发展呢。”张闯说着转头环顾一下四周,“那两个呢?跑了?”
  张闯把手表男绑个结结实实,审问犯人一样的口吻说:“你是哪个村的?你父亲叫什么?”
  手表男低着头,就是不作回答。
  “好像是谷冲崔的。”有人说。
  “不做声,是吧?马上把你送到乡政府去!”
  兰花已经把那只扣在公路中央的没烂的碗捡了回来。
  崔万好从家里急吁吁地赶过来,急切地询问赵红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是我家百货店被人抢了,围了这么多人。”
  赵红说:“你陪张闯把这个小孩送到乡政府吧,说不定哪天又要来祸害我们呢。”赵红做了一件唯一有主见的事。
  就在张闯他们吧男孩送走后不久,孟桂花急急忙忙跑过来。
  “你们刚才是不是捆了个男孩送到乡政府?”
  “是啊,怎么啦?他三个人吃早点不给钱。”
  “多少钱?”
  “七块钱。”
  “我来给,你们放了他吧,他是我娘家侄子。”孟桂花一边说,一边从荷包里掏出七块钱纸币塞在兰花手里。
  “你又没看到人,怎么知道是你娘家侄子?”
  “刚才有两个小男孩到我家说的,我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他们走了多长时间?看可能追上,是步走,还是坐车?”
  “这会儿可能到了。我记得小时候,你大哥孟军不是……你哪来的侄子?”
  “是我弟弟家的,弟弟和弟媳离婚了,又都出去打工,这孩子他两个谁都不带,老早跟着我妈姨;妈姨去世后,我又没能力带在身边,就寄养在我大伯伯家,他们又管不住他。这孩子不念书了,整天在外瞎混,跟一些小混混在石桥街上玩……”
  孟桂花一声声叹息回荡在兰花心里,甚至有些后悔要他的包子钱,后悔让弟弟把他捆起来送到乡政府,但已经晚了,不知这个孩子的命运将是如何,仅仅一次闹事,应该不会有多大的惩罚吧。兰花这样想着,眼里不禁有些浑浊,望着孟桂花无奈的背影,那些液体在眼里流动着,似乎看到儿子崔正笑眯眯地从背影中走来,“妈!”叫了一声。崔好跟在后面,背着两个书包,圆圆一蹦一跳地唱着:“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兰花想到她自己的孩子了,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沦落成没妈的孩子。
  几个月后得知,派出所把孟桂花的侄子,还有地包天和小平头都抓去了,原因不是吃饭不给钱,是因为偷电线的事。一直困扰橄榄乡电缆线被偷的事情终于真相大白,原来是他们干的。近年把时间,经常停电,一停就是月把时间,等镇上派电工来把线接上了,不过半个月,电线又被偷了。警察在石桥镇收破烂的老头那发现大量的电缆线、自来水、下水道的井盖子,老头不得不招供。
  “原来是他们偷的!有娘生,没娘养啊!”
  “听说送到大西北去劳教了。”
  “听说,他们几个早就在派出所挂上好了,早就被警察盯上了。”
  相当一段时间,这件事,这几个没妈的孩子,这几个小混混,成为包子铺吃早饭人们聊天的话题。
  五月后的一天,崔文东带着乡里土地委的一个干部来到兰花的包子铺钱,递给兰花一张违章建筑拆除通知书。
  “没办法,有人把你举报了。”干部说。
  “谁?这么缺德?”
  “你肯定得罪人了。”崔文东说。
  “我好像没得罪过人啊。”
  “你们村的孟桂花带着五个妇女打乡政府去闹,死乞白赖在我办公室不走,说是我要不管这事,她就带人告到县里,我也是没办法啊。”干部说。
  兰花是个聪明人,她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再解释一点用都没有。
  “那孩子,真的送到大西北去了吗?”
  “好像是,这次橄榄乡和石桥镇送去二十几个。”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不过了,所有这一切都明白了。
  石桥镇最豪华的酒楼红玫瑰会所。张闯今天晚上包了个大包厢。他坚信,筷头子能撑起半个天。
  两杯酒下肚的崔文东,脸涨的通红,连脖子都粗了起来,仿佛一头扎进染缸里,拿出来被日光晒败了色,梗着脖子,像是随时准备打鸣的公鸡。土地委那个干部喝的比崔文东多,但人家面不改色,心不跳,没事人似的,笑眯眯地端着自带的茶杯,看看你,望望他,仿佛要把每个人的长相牢牢记住。副镇长也在,能请到他,是崔文东的面子。他有心脏病,死活不喝酒,张闯要服务员上了一大瓶牛奶,副镇长专用。崔万好也在,他酒量了得,酒桌上少了他还真不热闹,用他的话说“我能吃能喝能装样”。所以,外号叫“大酒缸”。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看喝得差不多了,该红的红了,该倒的倒了,该眯的眯了,该谈正事了。张闯端起酒杯,划了一圈,一饮而尽,说:“我先敬各位领导一杯,不为别的,只为我姐姐那包子铺的事。我姐姐孤儿寡母多年,不可怜也可怜,现在叫她拆了,她拿什么养活三个孩子,还都在上学,这不是在往绝路上逼她嘛。看能不能法外开恩。”
  “张闯,其实我们也不想做那个恶人,这不是有人举报吗,有些事情真上纲上线,就不好说了。”土地委说。
  “是是是,你们也有难处,我理解。按理说,我姐夫死了,我姐姐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孩,应该能申请到政府救助。我姐姐要强,这么多年,可给你们政府添麻烦了?没有吧,文东哥,我六姐可到村委诉苦了?没有吧,牙齿打碎了往肚里咽。”
  “是的,不是你们娘家人帮衬着,这一家人就散了。”崔万好自顾自呷了一杯酒,插话道,“所以说,当初想借我隔壁的田盖一间小包子铺,我一口就答应了。”
  “你姐姐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小孩子教育的也好,大家都赞扬她。”崔文东道。
  “违章建筑,不就是把孟桂花家侄子送到乡政府那件事,她怀恨在心嘛;再说,他坐牢是因为偷电线的事,与我们也无关,我六姐当时听说了,也很同情,早知道,那七块钱就不要了,那孩子也是个苦命。”
  “同情归同情,犯法还是要受到惩罚的,这点,张闯做得对。”土地委眯着眼点头道。
  “你姐姐的确不容易,她的难处我们镇政府也知道,她的情况,我们会研究的……”副镇长终于开口了,他顿了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那晚,兰花一夜未睡。她带着孩子们从娘家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弟弟张闯从酒桌上带回来的是没有消息的消息。兰花妈妈说:“照了,反正香也烧了,菩萨也拜了,灵不灵,就听天由命吧。”
  黑暗中,兰花的眼睛又不听使唤了,液体又在流动。这回停不下来,一直流到脖子里,肩膀上,凉凉的,姐姐们的劝慰也无济于事。不知道过了多久,墙角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声音越来越大,兰花的身体也越来越重。想喊,发不出声,想跑,迈不开步,急的满头是汗,她的脸被人用纸蒙住,呼吸不畅,胸口被一块凉凉的铁压住,应该是犁头铁,她想,她应该是死了。外面有哭声,哭声中,听不到崔正,听不到崔好,听不到圆圆,也听不到父亲和母亲,声音却此起彼伏,像海边的浪花,一浪拍一浪。兰花用尽吃奶的力气爬起来,出去一看,一大群陌生人正披麻戴孝,在一座坟前豪猪一样号丧着浑浊不清的句子;自己站在一座坟前,坟墓是个漂亮的房子,墓碑也是五颜六色的,碑上还画一个白白,大大的圆,圆里有千万条沟壑从周边涌向中心,又像水从中心向四周流成无数道沟痕,旁边还有字,笆斗大的字迎面砸来,在眼前俏皮地翻着跟头,兰花本能地躲进屋里,发现自己在包子铺里啊,再出去,一座坟前,进来,自己的包子铺。
  她累了,干脆躺在木板做的床上不动,床在往下沉,四周金亮亮的光,空气越来越热,越来越热,漂浮着一股沙子的味道,她伸手一抓,满手的黄沙从指缝间滑落。她一惊,发现自己正躺在茫茫的沙漠中,崔正,对崔正正在不远处伸着手向她挥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看见崔好,也没有看见圆圆。她感到崔正离自己越来越远,沙带着自己在流动,崔正的手还在不停地挥舞着,越来越远,慢慢变成一个黑点……
  兰花烧了两天,包子铺关了两天,拆违的事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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