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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土墙瓦屋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8-18 11:10:44      字数:3270

  1992年的一天,天气晴朗,天空蓝的没有一朵云彩。
  兰花把昨天从梁园镇买回来的书纸和杉纸用大铡刀铡成小长条,这是做小鞭炮的原料,下半年,结婚多,小鞭炮销量好。
  梁园镇是巢北县最北的一个镇,紧邻石桥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梁园镇变成烟花炮竹的原材料供应地。巢北县北方部分形成了以梁园镇为中心点,辐射周边几个乡的炮竹经济;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张村、崔家村、谷冲崔、周家庄这靠近县城的四个村也家家户户擀起了手工炮竹,每家一个小作坊,自己擀炮筒,自己插信子,自己装药。兰花只回娘家学一天,就会了。回来把李凤萍教会,两个人就开始各自在家里干起来了。不出半年,全村也都干起来了。
  对于她们来说,土墙草屋,或者土墙瓦屋,或者砖墙瓦屋的功能不仅仅是家,可以容纳她们活着的物质和精神的寄托,可以吃饭睡觉,也可以是谋生的场所;可以是车间,可以是工厂,可以生产出炮竹。
  兰花切好纸后,用一根一柞长铁杆芯把长条纸卷成小圆筒(铁杆芯是自行车轮的钢条磨制的),用右手把一边上沾了面糊的小红纸条,那没有面糊的一边压在接口处,面糊口朝内,轻轻用板子一压,一个小炮竹的筒子就做好了。
  下一步,就是把一千多个这样的小圆筒组合成一个牢固的六方体,用绳子捆起来,从中间锯开,成两个六方体,锯口毛边的一面用浆糊糊严实,晒干,反过来后,从另一面装火药。
  兰花把浆好的炮竹饼子排在院子里晾晒,像一排排红色的向日葵。想到昨天好不容易挑回来的书纸和杉纸,她利用等待晒干这空挡时间,把剩余的纸全部切成小长条。
  崔家村没有路直通梁园镇,要坐车的话,还要从石桥镇周转,绕路又花钱,所以,每次进货,兰花和李凤萍都是用肩挑。李凤萍卖了三十斤书纸,四十斤杉纸,还有一些炮竹信子;兰花力气小,只买了二十斤书纸,三十斤杉纸。这是她们第五次来进货,一路上走走歇歇,快到家的时候,李凤萍看兰花踉踉跄跄,好像实在挑不动了,就从兰花的担子里拿几捆纸放在自己担子上。
  “没事,我挑一段歇一歇,好在离家不远了。”
  这个女人就是这么倔强,她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对于婚姻,她屈从父母,那是她的孝道;对于生活,她不屈从任何人,她是强者。她总是说:累是累不死人,我苦点,累点,生活就会好点。等孩子们大了,总有一天,我会苦尽甘来。这就是她倔强的动力。
  兰花也同别人一样,自己装药。先装一层黄土,薄薄一层,再装上硝石粉,再装上硫磺粉,这是装药最危险的一步,一不小心,此时就会爆炸,最上面再铺上一层黄土粉,用黄土泥把口封好,晒干。
  晒干的炮竹饼子反过来,在糊浆糊的一面,用铁锥子锥上一个一个眼,插上火药信子,用小起子轻轻一别,算是固定了。把固定炮竹饼子的绳子松开,用炮竹信子编辫子,要多长,编多长,像辫子,又像鞭子,这就是鞭炮了。
  最危险的就是装药的时候。大张村有一家在装药的时候,鸡飞进来,鸡脚沾到药粉,到处乱飞,越赶越飞,把两种药划落到一起,结果,“嗤嗤嗤”一连串爆炸,把一面山墙炸倒了。还好,装药的男人跑得快,没砸到自己。乡政府也来村里检查过几次,注意安全,但也只是走走形式,村民不做炮竹,能做什么呢,又没有其他好项目,农忙时,忙田里的,农闲时,只有做做炮竹,算是搞副业。
  兰花装药的时候非常小心,把前后门都关起来,一是防止鸡鸭鹅往家里跑,二是防风,风把粉吹混到一起也不是好事。
  这几年,已经有人开始做花炮了,还有一家开始做烟花,这种传统的小鞭炮越来越不好销了。
  李凤萍听说谷冲崔有人在收小鞭炮,她急切告诉兰花。
  两个人挑着两担小鞭炮来到谷冲崔,果然看见一辆大汽车停在村口,车边上围着一拨人,一个小伙子正站在高高的车厢里,码摆着打包好的炮竹纸箱,有人专门在收购,有人在打包,有人在传递,简直是一条临时的流水线。有人喊:“有多少,收多少,现钱现付,不赊账,长短都要。”
  兰花她们的鞭炮也卖了好价钱,同比之下,比去年多买十几块钱。
  心里喜滋滋的,正当她们扛起扁担转身要回崔家村时,突然身后“轰”的一声,那声音像想象中的原子弹爆炸,一股灰白色的烟雾从村中升起。
  “不得了了,哪家又炸了!”卡车上码箱子的小伙子大声喊道,踮起脚尖,向村里眺望。远远地,硫磺味随风刮过来。卡车周围的人群向村里跑去,不断有人问:“是哪家?是哪家?”
  兰花和李凤萍也扛着扁担,随着人群向村里烟雾跑去。等到了烟雾升起的地方,所有人的嘴张的山洞那么大,合不上了,心都沉到河里了。不得了了,完了,那土墙瓦屋呀,像被扒了膛的怪物,面部狰狞,被巨大的恐怖包围着。整个现场像刚被挖掘机碾过,这得有多少炸药啊!没有人知道里面是否有人,有人想上前查看,又怕二次爆炸。到处是碎砖瓦砾,刺鼻的硫磺味。树叶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像是一百年没有下过雨似的。瓦砾下一张残缺不全的床;断了半截的房梁;木棍,横七竖八地你搭着我的腰,我压着你的腿;桌子少了一条腿,反扣在地上;断床下露出一截被子糊了一块,还冒着细烟,透过覆盖的尘土,依稀可见背面上细碎的红花,是一朵朵腊梅;一只小孩的花鞋颤悠悠挂在一棵小树上,一只公鸡咯咯咯瘸着一条血淋淋的腿,惊恐地躲在一棵槐树下,长长的血印围着槐树根,断腿上长满疙疙瘩瘩的脚痘,见人走近,煞着翅膀,吃力地挪动身体。
  一堆花衣裳倒在土墙堆里,上面蒙着一层土,兰花突然发现一只手在自己站的乱墙堆下。仔细一看,是一只小孩的手,血肉模糊,兰花叫起来:“有小孩在底下!”
  男人们用手搬动碎土断墙,这时,已经有人从家里拿来铁锹。兰花和李凤萍早已吓得手脚冰凉,满眼泪水,兰花看见门口猪圈里的猪顶着一个铝盆从猪圈里跑出来,洋洋得意;断了腿的公鸡能站起来,飞到树上,用尖尖的嘴叼着吊在树上的小花鞋,穿在自己疙疙瘩瘩的脚上,咯咯咯地笑起来。兰花用力擦去泪水,什么也没发生。
  有人上前扯那一堆衣裳,原来是个人!翻过来看,肚子上裂了个大口子,血流了一地,渗进土里。人群中有人放声大哭。
  “这好像是孟桂花娘家……”李凤萍哑着嗓子说。
  “哎呀,这小孩不会是孟桂花家小丫头吧?”李凤萍突然紧张兮兮。
  两个女人不能再看下去了。回来路上,远远地田埂上传来一声声呼喊,声音凄厉,像天空炸雷从天边远远滚来,轰隆隆,哗啦啦。
  “我苦命的老妈呀——我苦命的心肝呀——”
  “怎搞的?呗急,呗急,也许还有救,哪个给你信的?”李凤萍急促地问,想拉住孟桂花的手,安慰几句,自己眼泪却扑簌簌下来了。
  “村长送信的,老妈啊——苦命啊——丫头啊——苦命啊——”孟桂花连走带跑哭喊着,在兰花她们面前没有停留。
  几天后,大检查开始了。乡政府下来十几个人,装腔作势,挨家挨户搜,凡是家里有与擀炮竹有关的工具、材料统统没收。一辆大卡车停在崔家村西边的县道上,有几个小伙子把没收来的工具和书纸往卡车上扛。很快,得到消息的人家干脆把门锁起来,人跑了,走亲戚啦,上街啦,有的人家把工具和纸藏在闲置的猪圈或者鸭棚里。兰花没来得及藏,检查队已经到家了。也难怪,兰花家靠近县道边上,第一家就是她。兰花正在家里做炮竹筒子,给逮个正着,无话可说,全部没收。
  “给我留点吧,我刚买的纸和药,本钱全搭在里面,药你们收去,纸给我留点吧。”兰花眼泪巴巴地说。
  “我们也不想做恶人,这也是为你们好,你看谷冲崔奶孙两个,多惨啊,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几年前就叫你们不要搞下去,都炸死人了,还没炸醒啊!”检查组虽然这么说,也只是没收了火药,至于工具和纸,他们没有拿走。好像也许应该,他们一行人当中有一个人说了句:“她也怪可怜的,象征一下吧。”兰花起初并没有注意是谁说的,但她真真切切听见,说话的人,兰花也不认识。
  然而,这次检查并没能遏制住四个村的制炮热情。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想遏制,因为他们呐,无法回答村民的问题。
  “你们不给我们擀炮竹,可以呀,那你们给我们指一条路走啊。”
  他们怎么说啊,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我们也没办法啊,是上面要求这样做的。”
  这群蠢货,真该暴打一顿,发配到大西北劳改,天天背石头,免费的,不拿工钱,省的他们整天游手好闲,吃吃喝喝,这个村晃到那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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