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玄真几个赶到叙府城烟花巷，已是几天后的事了。几个人一家一家查看，寻找，但哪一家的老鸨都说没有见过红莲这么一个女子。可是红莲到底到哪里去了呢？玄真感到不祥……他们走到金江边上，玄真手持拂尘，满眼含泪，嘴里念着祈祷词……
　　忽然，元觉发现滩上的窝棚外坐着一个年轻姑娘，定定地看着滚滚的江水，一副悲切的样子，好像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元觉走到跟前去，仔细打量他：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瘦小、单薄。见面前有个陌生的男人打量，姑娘没好气地问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吗？”
　　元觉听她说话，不像本地口音，与玄真倒有点像。估计她也是从京城方向来到此处的。元觉小心说道：“姑娘，你从哪里来的呀，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坐着？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姑娘没有答理他，眼泪却滚滚而下。她抽泣着，瘦削的肩膀一搐一搐……
　　玄真和方觉听到哭泣，侧过头来，见元觉在一个姑娘身边，以为元觉在那欺负人家，便马上过来，想问个究竟。玄真看看这个姑娘，有些吃惊，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姑娘和红莲长得很像。恰好姑娘抬起头来，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玄真，眼里流露出凄美……
　　玄真震惊了，他真不相信世上果真有两个本无关联的人居然长得如此相像。那么她是谁？从哪里来的？看师傅这般吃惊的模样，元觉方觉心里直打鼓，还以为师傅对这个姑娘动了心呢。如果元觉知道这个姑娘像极了红莲，那么他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了。按说他应当见过红莲，可那是什么时候，黑灯瞎火的，说完话就急匆匆走了。两人看师傅吃惊，自然更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玄真问姑娘道：“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能对我们说说吗？”
　　那姑娘可能真忍不住了，她抹着眼泪，一边哭，一边说道：“我叫如意，我们家是北边的，因为遭了旱灾，地里颗粒无收，家父就带着我到这里来，说是投奔他儿时的朋友，没想到朋友没找到，却在城里被人杀了……”
　　姑娘说不下去了。
　　方觉急促问道：“杀你父亲的人是谁？”
　　玄真瞪了方觉一眼，安慰道：“不急，不急，慢慢说。”
　　姑娘擦干眼泪，不再哭了，她继续说道：“听说叫王不留……”
　　“又是王不留！”元觉狠狠说道。
　　玄真关切问：“姑娘，你在这里如何？”
　　姑娘说：“我被人骗卖到妓馆……老鸨要我接客，我坚决不答应。她就叫人打我……我总想逃跑，可哪里有机会呢？一个叫红莲的姐姐因为肚子大了，被老鸨狠狠打了一顿，然后把她赶了出去……后来听说红莲姐姐生了个儿子，投水自尽了……我逃了出来，到这里来看看她……”
　　元觉方觉听了，面色潸然。玄真听了，头脑“轰”一声，急忙面对金江，跪在地上，长声哭道：“红莲妹妹，你在哪里？我来送你……你的儿子在哪里？你能告诉我吗？”
　　顿时天昏地暗，河风怒吼，江水更是咆哮不已……
　　姑娘见玄真如此伤心，便问元觉道：“这位师傅莫不是……”
　　方觉抢着答道：“红莲是我们师傅的妹妹……”
　　姑娘感慨万分，说道：“红莲姐能有这么一个哥哥惦念着，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玄真这才想起红莲曾带话给他，把他看成是她生命中的唯一，难过不已。他后悔辜负了红莲的美意，而以妹妹相称！难怪他们刚走到金江之畔的时候，仿佛听到有个女子在凄惨地叫喊：“玄真——南江子——”
　　玄真阵阵心悸，疼痛。忽然，玄真听到婴儿的哭啼声，那声音甚是洪亮。他心里一震，脱口向天喊道：“红莲——”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又是一阵心悸、阵痛，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红莲的样子。
　　忽然，空中传来张天师的声音：“玄真，对不起，我没有帮你保护好红莲。红莲所生孩子乃王不留之后……”
　　“啊，王不留？”玄真惊愕之余，自问：天师何以食人间烟火？
　　“姑娘，以后你怎样打算？”
　　“我无家可归，师傅，让我跟你们去吧，我会做饿洗衣……”
　　“我们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怕不好吧？”玄真感到为难。
　　可两个徒弟却异口同声说：“师傅，让她跟着我们吧。”
　　玄真只好答应。
　　三个人带着叫如意，迅速回到叙南城，暂时躲到皇都门外的破庙里，白天靠在墙上睡觉，由如意上街买来吃食。晚上元觉方觉外出，玄真决意先给美月宫几记耳光，待取得夜明珠后，立马让王不留死个难看。
　　不过，玄真虽然准备马上给美月宫狠狠几拳，但是自如意整天在眼前晃荡开始，回到山上，他反倒情绪低落而整天足不出户了。几天来，每天上午他做的事情只有三件：打坐，画符，计算。每天下午他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回忆过去——回忆皇宫生活，回忆几个妃子，回忆宫中亲人，回忆几个兄弟，回忆红莲，回忆王不留家中的情景，回忆绿衣女子……只要他一坐下，眼前总是走过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可以忘记皇宫生活，但就是忘不了那些鲜活的人物。特别是红莲和绿衣女子，一闭上眼睛，她们就像在面前……
　　元觉方觉见师傅郁郁而闷，便不去打搅他，更不敢提醒他收拾美月宫一事。两个人每天一早出去，晚上回来，每次大多是满载而归。如意来到山上，每天给他们烧茶煮饭洗刷打扫收拾，甚是勤快。元觉两个很是喜欢，总爱和她东聊西聊，嘻嘻哈哈，自觉有了满足感。
　　如意十分开朗，一天到晚温声细语，说话之前三分笑，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着，说着开心的故事和笑话，像个开心果，就像她的名字，喜得两个男人简直合不拢嘴；更有绝的，如意竟然会一手易容术。她能在半个时辰中，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而使人分不出真假。
　　有一天，几个男人正在屋里闲谈，忽然外面来了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穿着褴褛、行动不便，摇摇晃晃地伸出一双青筋暴胀的手，上气不接下气道：“好，好心，好心人，给我一点吃，吃的吧……”还没说完，就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玄真未想更多，马上前去扶她起来，大声叫道：“快，给她一碗稀饭！”
　　方觉马上端来稀饭，玄真将碗沿放到老女人嘴边，她撮起嘴将稀饭一点一点喝下去……
　　突然，眼前的老女人跳起来，大笑着跑进灶屋……一会儿，如意出来了，还在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惊得大家瞪大双眼，原来刚才的老女人竟然是如意所扮装。
　　接下来的日子里，如意教给了元觉方觉易容的方法，但玄真就是置他们一边不加理会。
　　先前，玄真听他们说笑觉得心里舒坦。但不知为什么，近来，他有时墙角独坐，有时久出不归。即使不出去，只要如意在屋里，他也从不抬眼看她，也不同她说话，每天总是沉着一张脸，眼睛闭着，耳朵里拒绝听他们近乎放纵的笑声，手里持着拂尘想着什么。
　　可是，元觉方觉终归要出去，草屋里只剩下他和如意了，这便是他感到特别不自然的时候。
　　如意端上茶来，说道：“师傅，请喝茶。”他不应。
　　如意端上饭菜，说道：“师傅，请用饭。”他还是不应。
　　如意问道：“师傅，我替你洗袜子……”他摇摇头。
　　如意又问道：“师傅，你休息一下吧？”他又摇摇头。
　　有时他需要如意做什么事，他便唤一声“来人”；待如意上前，他便像个长者似地耷拉眼皮吩咐，就像对一个和他并不相干的人一样说话……
　　对此，如意似乎毫不知道玄真在冷落她，于是她来得更勤，动作更快，说话更甜，更主动关心师傅的起居饮食。总之，每天总是有意无意地在玄真面前晃来晃去，要么拿个什么东西，要么送什么东西来，要么问个什么话，还是那么笑嘻嘻。有时还有意无意地碰一下他。没想到终于有一天，如意刚刚走到他的身边，还没开口，玄真就大吼起来：“以后不要走到我身边来，再来，我就赶你走！”吓得如意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过了一会儿，她像明白什么似的又灿烂笑起来，得意地走出门，临了还回头朝玄真做个怪相，搞得他一张脸红到耳根……
　　其实，他吼完如意就后悔了。这么一个可人的姑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他原本喜欢如意的性格，喜欢如意的善良，喜欢如意勤勉，喜欢如意……可是，如意的到来，令玄真想起红莲，想起绿衣女子。听着如意远去的脚步声，他心里那种莫名的情愫泛滥开来。他现在特别想见到绿衣女子。他有些着慌，他想打消可笑的渴望，唯一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要更为严肃，冷落她，拒绝她……
　　可是越是这样，越是心不能静，越是这样，越是想见到她，越是这样，越是想听到她那银铃般的笔声——虽然他知道一个出家人不能这样，但他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出家人！他爱绿衣女子是一生的，即使绿衣女子永远不会出现，那么，他的思念也是一生的！不过，如意毕竟不是绿衣女子，而且，元觉方觉都非常喜欢如意，只不过因为两个人都喜欢，于是便没有哪一个首先提出而去伤害另一个。徒弟尚且能做到，为什么作师傅的自己却不能做到？不能师傅不如徒弟。于是他使劲地压抑自己的不良情愫，努力使自己处于平静状态。
　　不过，玄真终于还是爆发了压抑已久的情愫！
　　天刚黑净，元觉方觉回来了。如意迎上去，接下他们肩上的东西，马上给他们各递了一杯茶。这时，元觉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如意，说道：“如意，你来了许久，也没下过山，今天我给你买了一只发夹，看你喜不喜欢？”
　　方觉见状，也马上从怀里掏出另一个东西，不好意思地说道：“如意，我见你没有镜子，今天我给你买来了，你一定喜欢！”
　　玄真见两人争先恐后拿出东西，就想看看如意怎么办了。自己是过来人，见过的女人多了，如果如意大大方方地接过来，就表明她没有感觉，如果她面露羞涩，那她一定是将心许给对方了。于是他抬起头看看如意，没想到如意却没有说话，而是旁若无人地都接过来，再看一眼他。
　　他急忙起来，说道：“我有点不舒服，出去走走，你们吃饭吧……”话还没说完，他急忙挪出门外。
　　他出去了，如意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元觉两人看着如意，异口同声地问：“如意，怎么啦？”
　　这时如意却十分清晰地说道：“两位哥哥，我喜欢师傅……”
　　两个人一听，久久说不出话来。不过还好，现在反应过来了，他们托起如意，抛向高处，吓得如意惊叫……
　　可如意担心玄真如果不同意，到时岂不羞煞死人？哪有女孩硬要嫁男人的？两个哥哥听了，一时无话可说。还是元觉办法多，他神秘地说道：“如果你真想得到师傅，那你就听我的……”说着向如意招个手，如意近得前来，方觉也往这凑。元觉不管，他在如意耳边说道：“你今夜子时后，到师傅房里如此如此……”
　　听得如意大叫：“哎呀，你真坏……”
　　屋里的笑声传到外面，可玄真却没有听见。他在林中走来走去，摸摸这棵树，抚抚那棵草，心里烦乱得不行……
　　“绿蟾，你在哪里？”
　　很久很久，他才回到屋里。一看，屋里点亮了灯，桌上放着饭菜，虽然素菜为多，但都是他喜欢吃的。他知道这是如意专门给他做的，心里感到一阵温暖，顿时去了许多烦恼。他很快吃完饭，就到隔壁元觉方觉屋里走走。刚进去，如意就出来，元觉方觉神情怪怪的，一个朝他夹眼，一个朝他直笑，弄得他莫名其妙。
　　招呼一声，回到屋里，桌上的碗筷已经收走，竹榻上已经铺好席子……
　　他坐到竹榻上，收了乱绪，又开始神思渺渺，翻云滚雾了。他又感受到“岩石迸裂惊沙走”的神奇。道教神仙功能的特异，人间天上与冥府的混沌空间，仙人与鬼的结缘，生生死死的判定，万物草木枯荣精灵突兀，人间芸芸众生追生存求不老……一直搞得筋疲力尽，然后倒在竹榻上，和衣带鞋睡着了……
　　忽然，玄真感到异常！软软的，柔柔的，嫩嫩的，就像绵绵的垫子……
　　突然睁眼一看，啊，竟是绿衣女子！
　　玄真生怕她跑掉，一把抓住绿衣女子。她满脸绯红，两眼微闭，气喘嘘嘘……玄真将她的头埋进怀里紧紧抱住，贴紧她的耳鬓，似将满心的思念之情传递给她……
　　绿衣女子也紧紧地贴着他，娇滴滴地问道：“玄真，你爱我吗？”
　　他仿佛醒来，说：“绿蟾，你知道我多爱你吗？”
　　说完低下头，想亲吻绿衣女子，却见怀里的是如意！
　　“啊！”他大叫一声，急忙放手，站起来直奔元觉屋里，却不见一个人。他急了，又跑出门，在草屋周围向外呼喊，可是没有回音……
　　回到屋里，却见如意正若无其事地坐地竹榻上收拾呢！
　　如意低着头收收这个，叠叠那个。
　　玄真气极败坏地说道：“如意，你走吧……”
　　如意转脸笑道：“你呀，难怪绿莲姐那么放不下你……”
　　“绿莲姐？她是谁？”
　　玄真吃惊极了，马上想到绿衣女子，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低下头，不敢看如意了。
　　如意对他说道：“师傅，你不必不安。”
　　玄真不解，用眼睛问如意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意把他拉到身边，软声软语道：“师傅，我不叫如意，我叫绿莲……你曾许心于我……”
　　玄真惊了：“我见过你？难道你是红莲中的绿衣女子？”
　　如意道：“你不相信？绿蟾山上的石头，你口中的绿蟾，你忘了吗？”
　　玄真愕然，看着眼前的天外来客说不出话来。如意继续道：“你我之间的缘分只有一次，我马上会离去……”
　　玄真“轰然”一震，叫道：“果真如此？你叫我今后如何是好？”
　　如意道：“不要紧，只要你记住我是绿莲就行……以后我们如果还能见面，那就是我们终生不离不弃的开始……”
　　玄真似信非信，不敢产生任何非份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