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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临轩放黜(上)

作品名称:白衣卿相——一代词宗柳永传奇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16-08-23 05:35:39      字数:17614

  第七章临轩放黜
  
  一
  自殿试结束到最后的唱名发榜之日,其间一般只有两三天,虽然是短短的两三天时间,对于考生来说却是一生中最煎熬的日子,既盼着这一天早日到来,又害怕这一天真的来了而带来的却是不幸。
  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是板上钉钉,可对一些举子来说,鱼龙变化只在瞬息之间。故此,历朝以来举子在这一段时间内,都是纵情声色,放荡无行,原因就在于借此麻痹自己紧绷的神经,莫要未及放榜先已神经崩溃。再者,一旦金榜题名便是为官之身,此后的行为举止便要谨言慎行,再不能在这花月场上姿意而为,这也是最后的放松身心之机。况且谁也不知哪个人今后前程如何,都需巴结逢迎,互称年兄年弟,一块出入花街柳巷纵情诗酒,为的联络感情,将来官场上互相有个照应。故凡礼部试榜上有名又参加殿试的举子,在世人眼中已经是鱼跃龙门、官身在望,而到了青楼更会获得妓子的靑眼。
  柳三变虽然自信满满,感觉此次考试一帆风顺,各场试卷答得既中规中矩,又颇负文采,与欧阳修试后闲谈,两人都觉此番必中。众人相约到何廿四妓家吃酒谈文,结果闹了个不欢而散。一进轩厅,一个扭着款款水蛇腰的歌妓就喜欢上了高大、英俊、年少的王拱寿,左一个“状元郎”、右一个“状元郎”叫个不停,本来就心绪不宁、患得患失的王拱寿,脸面上再也挂不住,一指欧阳修又一指柳三变,恼羞成怒的道:“你要找状元郎,这两个都有可能,就是甭找我。”说着抬手一推,不料用力过大,那妓竟身子一歪倒在花架上,架上的一盆花倒扣在脸上,枝叶将白嫩的脸上刮了几道血红的口子,那妓惊慌中抬手一抹弄了个满手黑的红的,黑的是土,红的是血,不知伤得轻重,吓得哇哇大哭。众人和鸨娘慌忙上前相救,擦拭一番,还好并无大碍,众人好话说了无数,那妓仍是抽泣不止,而那王拱寿仍兀自躲在一旁生闷气。柳三变看着垂头丧气的王拱寿,直觉得不可理喻。礼部试时,先是第一场试后就要放弃,是欧阳修死拉活拽的让他完成了后面的考试。之后在等待放榜的半个月中,不断的找事闹脾气,赌咒发誓的说考不中。不料礼部放榜那天,他一声惊叫,吓坏了周边之人,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他竟是榜上有名,见到自已名字赫然在上,惊喜交加下一声喊不知高低。
  吸取了礼部考试的教训,王拱寿在殿试中发挥很出色,在认为此届一定能进士及第后,又患得患失的担忧起名次高低,得陇望蜀,流露出进前十名的期盼。
  柳三变虽然觉得王拱寿很可笑,但又觉得对于举子来说又很正常。另一方面柳三变又很羡慕,如果自己再年轻十岁,即令考不中那又何妨,断不会像他那样的愁眉不展,只是今天的自己已经四十余岁,这个年龄却已容不得失败了。担忧沮丧的情绪极易在不知不觉中传播,颇负雄心壮志的欧阳修竟也莫名的忐忑不安起来,想到自己也在考场折戟两次,事不过三,如再有失,如何面对老母和一再为自己请托的恩师胥偃?刘沆又想起那倒霉的梦境,一时间众人兴味索然。
  柳三变想到明天皇帝要临轩唱第,明早天不亮就要进东华门集合,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惹出事来,见那妓犹自脸带泪花一副不依不饶模样,柳三变笑着对她道:“你看大家都对你赔礼道歉了,你怎么还是哭哭啼啼呢?其实你的伤也无大碍,破不了相,再说了,即使有些破相,也比你现在差不到哪儿去,你也要得饶人处且饶人,我送你首词,此事就一笔带过,可行?”那妓先是听得柳三变讽刺自己长得难看,正要继续发作,继而听得柳三变要为自己写首词,可谓因祸得福,一脸惊喜道:“你说得当真?”柳三变随口道:“我送你首《沉醉东风》词:‘莫不是捧砚时太白墨洒?莫不是画眉时张敞描差?莫不是檀香染?莫不是翠钿瑕?莫不是蜻蜓飞上海棠花?莫不是明皇宫前坠下马?”妓听了,那本来只是眼窝有些发青的脸上又蒙上一层乌云,愈发不悦,说这个不算,我都这样了,你还来拿我打趣,眼泪却止不住又流了下来。
  柳三变也一本正经起来,道:“那是自然,这个确实不算,刚才开个玩笑。瞧你这个样子,梨花一枝春带雨,挺好看的一张脸阴云密布,怪可怜的,不过我也要想想,你先为我唱支曲子。”妓道:“我唱的不好,跳舞还行。”柳三变道:“跳舞更好。”众人见柳三变安抚此妓成功,这才得暇细看,此女身材轻盈,步伐灵动,随着乐声翩然起舞,舞姿柔媚,身段优美,看的欧阳修手按着节拍连声叫好:“好一个飞燕再世!”柳三变听了已经有了主意,待到舞罢,他笑着对那妓道:“你听了,送你首小令,此调名为《浪淘沙令》。”
  有个人人,飞燕精神。急锵环佩上华裀。促
  拍尽随红袖举,风柳腰身。簌簌轻裙,妙尽
  尖新。曲终独立敛香尘。应是西施娇困也,眉黛
  双颦。 
  (华裀:华美的裀褥,指地毯;尖新:新
  奇。)
  众人齐声叫好,由衷赞叹柳三变才思敏捷,词中不单写出了此女的舞姿身段,且最后一句“眉黛双颦”,又暗喻今晚遭遇。那妓也破涕为笑,曲意逢迎,围着柳三变七哥长七哥短的侍候着。这一晚,由于柳三变的转圜而平安的过去了。实际上,今晚的汴京城虽然是笙歌燕舞,但实难有几人能尽兴的,各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你想啊,明天就要临轩唱名金榜题名,决定你今后的前程命运,你这些年来的努力奋斗就要见分晓。今日满心里抱着希望、恐惧、落寞、纠结、担惊受怕诸般情绪,又焉能玩得痛快,既使如柳三变、欧阳修等狂放不羁之人,也只是外表故作姿态耳。谁敢说自己就一点儿也不担惊受怕?
  
  二
  天圣八年(1030年)三月十八日,皇帝御驾勤政殿临轩唱名。殿试进士在崇政殿西阁,唱名则在朝堂的勤政殿。勤政殿再宏大,也不可能容下几百名举子,而且也不合礼制,因此殿试唱名都是在殿院里举行。在大殿前的院中,黑压压的站着一排排的举子,再加上周边站立的卫士、太监、宫女,这勤政殿前足有上千人。
  巳时一到,宫乐奏起,这正是宫廷乐十二安中的“隆安”乐曲,专门用于皇帝临轩时而奏,黄钟大吕,气魄森严。所谓临轩:就是皇帝不坐殿内,而是将龙椅摆放在殿前廊下,前面有栏,皇上可扶栏而立,谓之临轩。太后的御座摆在皇帝龙椅的右面,御座前临时挂起帘幕。朝中大臣站满两廊上下,数百名举子一行行站在宽阔的庭院中。大殿前面一片肃然。
  按照惯例,礼部只将拟定为前十名的卷宗呈上,从中取前五名的名次由皇帝钦定,后五名的名次由礼部定。之后再由传胪官按照礼部试报名的名单顺序唱名,谓之“唱胪”。
  一叠叠的卷宗整整齐齐摆放在皇上的御案上,皇上要主考官晏殊将十人的礼部试的试卷取出,见到晏殊诧异的神色,皇上道:“前两日殿试时朕已巡视过举子的答题,且殿试题也较平易,不易见考生水平。朕听你讲过,第一场“赋”试时,真正看懂题目的只有一名考生。朕倒要看看这前十名试卷答的如何。”皇上自第十名的试卷向前看起,当看到第一名的试卷时,眼前一亮,其赋写道:……,正是那次与柳三变讨论的内容,心中一喜,对旁边站立的晏殊道:“这篇赋写的不错,立论得当,流畅自然,文笔华丽,是何人所作?”皇上险些说出必是柳三变所作几个字,话到嘴边改口变成发问,心道我若说出柳三变之名,岂不成了我事先向考生通报了试题。皇上泄露试题,与考生通同作弊,史笔怎书?岂不成了千古丑闻。晏殊扫了一眼试卷道:“此卷乃是太原举子王拱寿所作。”“王拱寿?”皇上脑子里还是小院论文的情景,一时还无法与王拱寿这名字联系到一起。刚刚还很轻松的心情立刻变得不悦,脸色也阴沉下来,心中疑惑:如果是其他举子答的,在编章结构、遣词造句上必然有所不同,可这篇赋自己刚才边读边感觉,已经知道下面的内容是什么了,仿佛这张试卷以前在哪见过。可是除了柳三变在自己面前叙述过如何作答这个题目,再没有人提及此事,要说是巧合,那也太不可思议了!只有一个解释,问题就出在柳三变身上。想到有这个可能性,皇上的心里有些沉痛,脸上则越来越不高兴,原本的要在国家抡才大典上选拔人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莫非柳三变卖弄才情,或因贪图小利而出卖试题?若为了区区小利而不惜葬送前程,这个人的品质可就值得怀疑了,也就是说母后看人的眼力比我高得多。想到这里,皇上下意识的偷偷扫了一眼右侧正襟危坐的刘太后。皇上以为刘太后什么也没看见,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个微小的表情,刘太后都没放过。
  皇上轻轻吸了口气,稳定一下心神,又想到,可也不对呀,他不可能知道这是试题啊,这试题直到考试头天傍晚,晏殊请示第一场试题由皇上定,我才忽然想到“司空掌舆地图”这句话,临时定下作为赋题的。不单举子不知道,就是主考官晏殊和朕也都不知道试题,试题泄露是根本不可能的。但不管什么情况,肯定在哪儿出了纰漏,这点毋庸置疑,皇上心中终是不悦。
  于是沉下脸问道:“今届三榜有无柳三变?”旁边站立的晏殊听到皇上这一问竟然轻微的哆嗦了一下,连刘太后端坐的身体都不被人察觉的动了一下。晏殊既惊诧皇上刚一上来就提到柳三变,又好像在自己意料之中,赶紧道:“有,按其礼部试和殿试成绩,应列于头榜,后臣与几位考官商议,认为其声名有暇,不宜排名靠前,故列为二等第七名。”皇上哼了一声,“考生名次凭的就是他的考试成绩,焉有那么多的说头?取他的赋试卷来。”皇帝要看哪个人的答卷,这事本不奇怪,历朝都有,于是下面站立的考官和太监一阵忙乱。及至看过柳三变的答卷,皇上心中才复平静下来,感觉所论较王拱寿的答卷更深一层也更全面,看来君臣对策之后柳又作了更深的研究思考,由此看来,其人的学习态度是颇严谨的。
  众举子低着头站在院内,久久不见动静,又不敢探头探脑交头接耳,只可偷眼向前看。皇上此时竟自沉吟,忘了这大殿内还有几百人在等着结果。听到太后轻咳一声,才醒悟是太后提醒自己已然失态。皇上手里拿着柳三变的试卷,脑子里还在思索试卷的内容,又想到这个名次怎样定才更合理。听到太后的这声轻咳,猛然警醒到太后已有些厌烦,刹那间他想到前些时与太后发生的冲突,又想到自己定下的任何情况下不与太后发生正面冲突的既定方针,赶忙吩咐人将试卷卷宗一摞摞的抱到太后几案上。
  刘太后随手翻阅了几下试卷,便唤廊下站立的大臣王沔上来读卷。皇上侧目一看,太后手中拿着的正是刚才自己看过的王拱寿的赋题,他顿时有些后悔。原来这临轩唱胪时读卷是大有学问的,外人并不清楚内中奥妙,但是皇上心中明白,这是太后心中已内定王拱寿为状元了。因为自古以来便有三分诗七分读的说法,说明读也就是朗诵对一篇文章的重要作用,如果朗读人读起文章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中间再有几个不认识的字,或读错句逗,文章写的再好,也让文章大打折扣。反之,朗读者嗓音浑厚,朗读文章如行云流水,琅琅上口,抑扬顿挫,略无凝滞,则会使文章生色不少。今日皇上一听太后传王沔上殿宣读试卷,就知太后心有所属。此公姓王名沔字楚望,现为知翰林院,才学甚高,在朝中很有人望。王沔平素擅长朗读,既使一篇文章写的较差,经他读时,能够抑扬顿挫,避文章之短,使听者专注于音韵的和谐而忘了文章的不足。这些年来,每届唱胪,都要让他读一、二篇文章,经他读过文章的举子,几乎都高中榜首。故此,一旦贡举考试结束,举子在交卷时往往祝祷:“但愿得王楚望读之,幸甚!”能得他来读自己的文章,平日里都感到荣幸,更何况在唱胪时读一个藉藉无名的举子的文章,更提升了被读文章的举子的声望。及至王楚望读罢王拱寿的赋卷,满院大臣、举子一听果然有状元之气魄,许多举子心下服气自己文章确实不如。传胪官喊:“王拱寿上殿!”
  王拱寿内心更是非常紧张,原来还想着能参加殿试已是喜出望外,今日站在这里更是欣喜若狂,可是人的心理就是怪,越有好事越不满足,既得陇复望蜀,潜意识里总希望再有奇迹发生,王拱寿暗暗祝祷,企盼能进前十名。他正在胡思乱想,竟然听不见叫自己名字,也莫名其妙的跟着众人东张西望。直到有人推了一把才意识到传胪官叫的是自己名字,慌忙挤至前面,来到丹墀下跪倒。太后一见高大英俊年轻的王拱寿,便打心里喜欢,皇上却冷冷道:“太年轻了,不足服众。再传。”
  俗话说状元独占鳌头,这是为什么呢?虽然各种史料、传说不多且互有出入,但也并非无稽之谈。殿陛下有巨石雕刻,上面刻有腾龙和巨鳌,龙在上鳌在下,鳌头所对的方向又称为南斗。传胪官唱名后,赞礼官引着初定的东班状元、西班榜眼二人前行到丹陛下,状元在前,在正对着鳌头的地方跪倒,榜眼则随其后在状元西侧跪拜,因此称状元为“独占鳌头”。
  听到皇上所说,赞礼官便引着王拱寿退到一旁,刹时,王拱寿的两条腿哆嗦起来。传胪官又喊:“刘,刘项”,连喊三声无人应答,晏殊听得明白,赶紧走到传胪官面前说道:“你是否念错了?是不是刘沆?”
  晏殊亲自喊话:“刘沆、刘沆!”一身威仪的刘沆分开人群,随着赞礼官来到丹陛下叩头谢恩,刘沆起身后面向鳌头低头站立,一眼看到鳌头,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南斗星位,心里一阵的得意,这么说我是状元了?丹陛之上,太后将两人比较一下,看看刘沆又看看王拱寿,对皇上道:“还是王拱寿更有状元样。皇上你看呢?”皇上见太后问,只得应是。原来本朝制度,真宗皇帝殿试时,一般宣三至四名成绩优者站于殿下,看其外貌察其颜色,再决定谁为第一名进士及第。天圣二年殿试唱名时,本来礼部奏名进士第一名是宋祁,刘太后以按礼制弟不可居于兄前,而将状元定为宋祁的哥哥宋郊。晏殊不知是怎么想的,也许他什么也没想,见太后这样说,忘了看皇上脸色便喊道:“刘沆退下!”听到喊声,刘沆激灵灵打个冷战,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我这是要被黜落了?想不到这场恶梦真的应验了。刘沆心里忐忑不安,低垂着头挣扎着走到旁边。原来昨晚他又作了一个梦,梦中的他被乡里人推推搡搡的进了考场,强之使就试,顺利的进入殿试,高兴的他飘飘悠悠的遨游天宇间,闻听天宫有人唱云:“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他听了浑身一激灵,从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了,赶紧披衣起床自占一课:“历象南斗司生,北斗注死,我其生乎?死乎?”
  殿上再传王拱寿上前答话,他的心里忐忑不安,听到皇上问道:“朕看你礼部试的《司空掌舆地图赋》写的不错,你为朕讲一下你的思路。”听到皇上这一问话,王拱寿顿时汗就下来了,头发晕脸如死灰,吭吭吃吃一句话也说不出,刚才还是意气风发的盼着进入前十名,这时后悔的他真希望礼部试被刷就好了。皇上又道:“既是讲不了,那就把你这篇赋背给朕听。”见王拱寿仍然只是叩头不说话,皇上大怒:“难道自己作的文章,不到一个月就忘到脑后了?莫非文章不是你作的?”这话听在王拱寿耳中,仿佛是晴天霹雳,他浑身控制不住的战栗起来,只剩下不住的叩头。皇上心里极不痛快,心里虽然起疑却又了无头绪。恰在这时,太后轻嗽一声道:“举子年轻,看他这样子定是太紧张了,见了皇上难免紧张过度,也是情有可原。我看这个年青人仪表不凡,我刚才看了试卷,确实写的不错,文章才气纵横,够一个状元的料。”太后一句话无形中为王拱寿解了围,也基本上将状元给了他,王拱寿感激涕零的向着太后连连叩头。
  基本上这几届的状元都是太后一句话定下的,到了此时,皇上再也无话可说。皇上虽然高坐龙椅之上,却显得万分无奈,只得点王拱寿为殿试第一。人的一生不可能事事随心所欲,既使是至高无上的皇上也不例外。皇上虽然点了王拱寿为状元,但一股怒气无从发泄,心甚恶之,沉着脸问王拱寿:“你这王拱寿之名是谁给你起的。”答是父亲所起。皇上哼了一声道:“寿者,人之所欲,作为名字可以,奈何与拱字联在一起便有不妥,拱有拱手相让之意,岂有将寿命送出之理,朕给你改个名吧,啍,这里离拱宸门不远,你就叫王拱辰吧,不过这“辰”字是时辰之辰,你今生要时时刻刻记住今日这一时刻。朕要你像先祖太宗身边那条桃花犬和看家护院的罗江犬一样,时刻为朝廷拱卫大门吧。”听了这话,周围的大臣都惊愕不已,谁也想不到平素儒雅,言语不多的皇上竟在这庙堂之上说出如此刻毒的言语,也不知皇上为何如此愠怒。王拱寿只得跪倒谢皇上赐名。皇上这才语气平缓了些道:“望你好自为之,尽心报效朝廷,退下去吧。”皇上赐名对臣子是莫大的荣耀,既使你不满意也得接受,当年宋祁的哥哥宋郊被刘太后一句“兄不得名在弟后”的话而成为状元,有忌妬的人便拿他的名字作文章,说“宋郊”二字关乎国体?太后遂赐名“宋庠”,“庠”字是学校的意思,与最常用的人体骚痒的痒字发音相同字形近似,在字形字义和读音上与“郊”字相比,实为不美,尽管宋郊心里老大的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只得接受改名这一事实,令他以后始终耿耿于怀,后来还有人为此开他玩笑?此时的王拱辰却是喜从天降,一是状元及第出人意料,二是皇上赐名,不管皇上说的什么,皇帝赐名这件事是真的,而且“拱辰”确实比“拱寿”读起来响亮,辰乃天上星辰之意,自己岂不正是应了魁星之名吗?喜的他不住的叩拜谢恩。
  状元登第是令万人称羡的事情,正如天圣二年(1024年)登进士第、后来与欧阳修同在西京洛阳为官的尹洙所说:“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也。”不久之后,京师有人作首《鹧鸪天》词,叹羡这少年得志、平步青云的美梦成真,词曰:
  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绿袍乍
  着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龙作马,玉为
  鞭,花如罗绮柳如绵。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
  娥爱少年。
  皇帝所说的桃花犬和罗江犬真的是犬吗?真的,真的就是两种狗。宋太宗做了皇帝后,合州进贡了一只桃花犬,这种犬个子虽小但很勇猛暴躁,太宗非常喜欢,连上朝时都带着。每次上朝时,桃花犬冲着下面一阵狂吠,待到朝堂上肃静下来,就安静的卧在太宗御榻旁边。太宗驾崩后不久,这只桃花犬也死了,就将它葬在太宗陵园内。太宗皇帝生前一是喜欢这只狗,二是喜欢一匹马。这匹马嘴角两侧长有如红霞般的纹路,像是斑马一样,因此起名“碧云霞”,这匹马随着太宗西征太原,上下山岗如履平地,深得太宗喜爱。太宗宴驾后,此马形销骨立,经常悲嘶,几个月后死去,真宗亲自下诏将碧云霞马与桃花犬葬到一处。到了四帝赵祯时,有段时期宫内为加强安保措施,确实饲养过一种狗,叫做“罗江犬”。本来这种犬在民间用来看家护院,防备盗匪,后来被引到宫中,结果搞得宫中到处是犬吠声闻,反倒减弱了皇宫大内应有的庄严肃穆的气氛,没过多久就把这些罗江犬都请出了皇宫。
  丹陛之下还有一个人也不比王拱寿轻松,这就是早早就被叫到前面来的刘沆。他嘴里一刻不停的咕噜着“南斗生北斗死,我生乎?我死乎?”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就是能不能进士及第,能不能进一甲,能不能中状元,脸上表情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悲愁,好在他跪在那里,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正在他精神要崩溃之际,终于,传胪官唱名:“状元王拱寿,圣上赐名王拱辰。榜眼刘沆。”听到唱了自己名字,刘沆这心才放下,腿已软得站不起来。
  众举子此时不再是低头不语了,也和殿院中的其他人一样,伸长脖子看,看看今届状元究属是何样之人,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柳三变吃惊之极,再未想过状元竟会是他。
  最吃惊的是欧阳修,他的吃惊较之柳三变可大多了,而且吃惊之中还夹杂着另一层情绪,后悔劲就甭提了,原来昨日晚间出了这么一个插曲。欧阳修礼部试夺魁后信心大增,参加殿试就是奔着状元去的,他自我感觉良好,文笔炉火纯青。殿试后,自忖胜券在握的欧阳修,特别置办了一套新衣服,准备在临轩唱名时穿。昨天晚上,由于次日要进宫听取唱名,故此许多人没有出外饮酒散心,出外的人也都早早的就回来了。广文馆的同学们聚在一起高谈阔论,议论着谁能得第几名,谁能进前三,甚至提了几个名字有可能成为状元,内中就有欧阳修。众人议论完了准备早些睡去,却见王拱寿穿着一袭不合体的新衣,晃晃悠悠走了进来,欧阳修一见,正是自己放在寝室内的刚置办的新衣,便有些不高兴。欧阳修家境不好,好不容易做套新衣,是为了夺状元准备的,打算明早穿上新衣进宫参加唱名仪式。衣服已经取回来两天了,每天试来试去爱不释手,就是舍不得穿,现在一看让王拱寿将衣服撑的不成样子了,欧阳修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当着众人面又不好发泄。王拱寿是太原人,时年才十九岁,他虽不像欧阳修那样才华横溢,但却很有才干很有头脑。王拱寿身材高大,生性调皮,勉强穿上的新衣箍在身上显得很滑稽,他故意在众人面前扭来扭去,笑着道:“为状元者当衣此,我今晚权且作回状元。欧兄,我就沾你点光吧,我这文章没法与你比,我要能上榜那就烧高香了,今科状元非你莫属,把你这身锦袍送与我吧。”欧阳修刚想让他脱下衣服,王拱寿已边说边转身回了馆舍,欧阳修也无可奈何,众人也只是一笑,笑他年轻就是有年轻人的行事风格,率性而为,不拘小节。孰料今日殿试唱名,王拱寿竟然名列第一,这让所有的人都感意外,连他自己都认为是沾了这袭新衣的福气。
  更不幸的是,欧阳修光是后悔了,前十名都已叫完了,也没听见叫自己名字。按制度,唱名叫过三个名字后,礼部试第一名见自己名落三名之外,可以大声抗辩。可是他只顾着懊悔衣服这件事,却把允许抗辩这事忘了。还好,唱名的第十四位是欧阳修。接下来,是他的好朋友石介。
  
  三
  状元定下后,余下事就简单了。按照礼部奏名順序,殿上定下前十名,接着就由传胪官按册唱名了。直唱到第十四名才是欧阳修,听到自己的名字,欧阳修的懊恼心情才稍稍平复。紧接其后叫到的名字是石介,石介就站在欧阳修身旁,欧阳修伸手拉住石介的手互相祝贺。
  接下来传胪官又念了几个名字,正当众举子支着耳朵听时,却没了动静,离着轩廊近的人看到传胪官的嘴不住翕动,就是发不出声,不知出了什么事。晏殊一看要坏事,肯定又是有不认识的字,赶忙走过去。传胪官见晏殊过来,心中一急脱口而出,声音大的吓得晏殊一哆嗦,拉着长音唱道:“方、方二儍!”听到有人叫这么土的名字,下面一阵掩饰不住的嘻笑声传了上来,连皇上也跟着笑了几声,心想此举子肯定是农家子弟,跟着又觉得不是味,经过乡试、省试几关,就没有哪个监试官帮助把名改一下,这些考官干什么吃的,太不像话了。
  晏殊是主考官,听了也是一楞,心想这些录取的举子,卷子都经过自己一一审核过的,奏名进士名单也是自己最后核实的,印象里没见有叫这么俗的名字的啊。晏殊心想不好,要坏事!赶紧问传胪官,刚才唱的名字在哪儿。见传胪官指着一个名字“方楶”(笔者注:楶音杰,斗拱之意),晏殊忍俊不禁张口要笑,忽的想到这是什么地方,慌忙用袍袖掩住嘴巴,憋的咳嗽两声。晏殊倒是有名臣风度,很快镇静下来,不过刚才的那一幕已被皇上看到眼里。那传胪官也看见了晏殊的样子,脸一红道:“这个字我真的不认识,我想念呆,又想这字分开是次呆,次呆不就是二儍嘛,相爷一过来,心里一急脱口就念出心里所想。”
  晏殊急于将此事糊弄过去,便将名册接过来,朗声唱道:“方楶,方楶!”殿陛下站着的这些都是什么人?乃是全天下的精英,专会扣字眼打字谜,一听晏殊唱名与前面不同,便明白错在哪里,想到堂堂翰林学士将“楶”念成“二傻”,再也忍耐不住,不知谁带头笑出声来,笑声是有传染性的,刹时这皇宫大内响起炸雷样的笑声,有的举子甚至笑得瘫坐到地上。还有些不明白为何事大笑的举子,在一阵交头接耳后,又爆发出更强一波的笑声。连周围侍候的太监、宫女明白怎么回事以后,也一个个都笑弯了腰,这些圈禁在高墙之内的下贱之人,平生唯一一次忘乎所以、放肆的大笑。
  皇上的脸色刹时变得铁青,这庄严神圣的临轩唱第,国家选拔人才的抡才大典,居然演变成一场闹剧,荒诞无比。当着全天下文人之面,不单唱错名字,而且又是如此的荒诞可笑,朝廷的脸面在这惊天动地的放肆笑声里丢尽了,一向温文尔雅的皇上再也控制不住,指斥着那位传胪官勃然大怒道:“你、你、你也配作个翰林学士?……撤了他的翰林学士之衔,滚回家去好好的读书去吧!”一句话彻底断送了这位传胪官的前程,他赤红着脸灰溜溜的叩头谢恩退下去了。
  天威森严,见到皇帝声色俱厉的处置了传胪官,刚才还是满院欢腾的气氛刹那间荡然无存,想到皇上震怒,势必会影响到唱名,甚至生出变故,众举子的心顿时揪了起来。晏殊准备接着唱名,他的心里也颇不平静,又庆幸那位传胪官还好不是自己推荐的。他面向殿院刚要张嘴唱名,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什么,这才想到原来是有件事情必须处置好,别看刚才的唱名闹剧自己可以摘清楚,但是下面这事要是处置不当,自己肯定要担责任。于是他返回身,取过柳三变的卷宗,请示皇上。他说这个卷宗已经取出尚未处置,是否将卷宗归位,或是向前提名次?皇上还在气头上没缓过神,未及答话,太后哼一声忽然说道:“拿来我看,还嫌不够添乱,赶紧将名册唱完。成何体统,把我大宋国朝脸面都丢尽了!”晏殊赶紧将卷宗呈递上去,太后看着封面上的名字,哼了一声道:“得非那个填词的柳三变?”晏殊答:“正是那个柳三变”。太后又是一声哼,“拿下去!”随手一拨拉,不料用力过猛,卷宗却已掉到地上,纸张散落一地。殿上之人顿时惶恐不安,晏殊也楞在当场,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自从那场狂笑结束后,上面又发生了什么事,院中的举子不甚清楚。因为只能低着头等待,前面丹墀之上发生的事也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但众人心底下总觉有事情要发生,不算刚才的那段插曲,今天的唱名也不会一帆风顺皆大欢喜。
  已被唱名录取的人谢恩后站到一旁,一个个喜滋滋乐洋洋。而未被点名的举子越来越少,站在那里已是惶恐不安、头晕脑胀、眼前茫然一片,忽听咚的一声,一个举子晕倒在地,上来几个内侍赶忙过来抬到侧廊救治。这些举子站在院内,紧张的等着叫到自己的名字,蔫头耷拉脑的,只有耳朵支着,时间越久越是惶恐不安。有笑的有愁的有偷偷掉泪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庆幸的有嘲讽的,什么样的表情都有,世间百态不一而足。或自谓初榜上自己名次靠前,焉晓得会否突然因名字不入皇帝法眼遭黜?不管心里有何想法面目有何表情,内心深处只是恐惧,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到了这里任你是谁,也只剩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份儿,过去只是听说、想象,真的到了这里,才真正体会到皇家威仪神圣不可侵犯。刚才那场放荡的狂笑来得迅猛,走的突然,这时弥漫殿院上空的压抑气氛使得人们的心中更不踏实,为今天的唱名增加了不确定性,连已经取得第一、二名的王拱辰、刘沆的心里都开始不安起来。
  柳三变站在那里,初时还不觉得什么,及至周围人越来越少,心中突然忐忑不安心生恐惧。再过一会儿,陡然间觉得周边一阵肃静,似有一阵寒风掠过身体,吹得他打个激凌,猛听得当值太监宣布:唱名已毕,谢恩退朝。顿时众举子哗啦啦跪倒一片,只剩下柳三变孤零零的站在原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映衬下,这身影是格外的落寞、孤寂,这一孤独凄凉的剪影永远的留在历史的片段中。柳三变猛觉得彷彿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人也似被闪电击中,一阵的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明白这届又落榜了,想到自己年过不惑,漂泊汴京多年,这两年披肝沥胆苦苦读书,踌躇满志要在今届高登金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已经站到了这殿院之中,金榜题名唾手可得,竟然败的这么惨。他简直痛不欲生,真想一头碰死在脚下的青砖地上。半生寒窗苦读一朝付诸流水,这次最接近功成名就,却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用万念俱灰这个词来形容柳三变此时的心境最是恰当不过,他浑身汗湿,心胆俱裂,像疯了一样。一向温文尔雅的柳三变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心知此生再无机会站到这里,今日拼却一死,也要弄个明白,要教天下人知道,非是我柳三变无能,是天亡我也!柳三变虽然想到是上天不公,却没想到这次的致命一击真的是出自天意。
  在卫士们“跪下、赶紧跪下”的急切吆喝声中,柳三变心一横,反而更加绷直了身体,死也不能就这样窝窝囊囊的去死。纵使牙掉了,也要咽到肚子里,死也要找个没人之地。士可杀不可辱,他柳三变丢不起这个脸。自古以来中国文人身上的这点骨气、傲气,在置之死地后本能的在他身上爆发出来,柳三变一股豪气直冲顶门,跌跌撞撞冲向前去,几个同样没被录取跪在地上的考生,被他撞得趴倒在地。堪堪跑到丹墀之下,被两个卫士按倒在地,柳三变跪倒在丹墀之下叩头到额头出血,嘶哑着声音大喊道:“草民不服,考生柳三变要讨个明白,请皇上明示,试卷错在哪里?”
  丹墀之上一阵躁动不安,许多位大臣原本微屈的身子挺直了一些,瞪眼望着下面跪着的一介布衣,互相用眼神问着:原来这位就是名动京城的柳三变?连早已不耐烦的刘太后也张大眼睛盯着阶下的这个人。
  上面这些人中最为不快的当属晏殊,本来今天应该没有他什么事,按照旧制,主考官不得出席临轩唱名,但是刘太后却指定要他在今天担任主角,主持这场盛典,这可真是在全天下露脸的好机会,他很领太后的情。不料庆典一再出现差错,令晏殊心中恼怒,过后肯定会受到皇上斥责。眼看着将要结束,又节外生枝冒出一个令人生厌的柳三变,让他忍无可忍。晏殊大怒,指着阶下的柳三变道:“本朝有规定,凡省试第一者,临轩唱名时才有资格发问,今届省元乃欧阳修,他名落十名之外,他尚且未发问,你有何资格在此搅闹。凭你一个名声不佳的柳三变,只会填词就敢说‘定然魁甲登高第’,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今日你竟敢咆哮朝堂,扰乱抡才大典,罪在不赦,念你只是一介书生,从轻处置。来人!将他叉了出去。”晏殊话音一落,夹头夹脑一顿乱棒打来,有卫士上前夹住柳三变就往外推,柳三变坠着身子不肯走,像死狗一样被人拖着。
  望着狼狈不堪发疯一样的柳三变,高坐龙椅之上的皇帝脸色变得煞白,声音有些颤抖的道:“放开他,唤他上前答话。”柳三变扭身倒地跪拜。皇上刚要问话,旁边刘太后却先开口道:“你就是那个填词的柳三变了?听说你只会花前月下浅酙低唱,国家要选的是经纶济世之才。你既只会填词,等成了气候再来应试吧。”
  柳三变此时哪里还管什么太后、皇上,他只想闹个明白,梗着脖子道:“草民不服,草民非是只会填词,文章诗赋样样都通。殿试成绩如何,我之试卷应列何等,草民心中有数。既是考官能允我殿试,又允我今日来听唱名,表明试卷应无大碍。今日临轩唱第,自然是由皇上决定黜落,皇上决定自有皇上道理,但不以试卷为准,那么以何为标准,草民想闹个明白,请皇上明示。”
  柳三变大声说完,竟然抬头向上望了一眼,这一望令他心中一惊一凉,再没有了刚才的锐气,这股气转瞬跑到九宵云外去了。眼前之人竟是那个三番五次找自己探讨填词的公子,他使劲眨眨眼睛,又看了一眼,一股寒意袭上心头,想不到那位谦谦君子竟是当今皇上,更想不到皇上如此寡恩薄义,卸磨杀驴,既已完全了解我之为人,尚且当庭羞辱,看来今生再难入仕了。想到这半生坎坷,前程无望,柳三变禁不往心中长叹一声:时也命也运也!苍天在上,奈何如此不公啊!柳三变压抑不住心中悲愤,竟忘记身在何处,仰天大叫:“苍天不公啊!”这一声喊震惊朝堂,这庄严庙堂之上还从没有人如此撒野,许多人为柳三变捏了一把汗,欧阳修等一些熟人吓得甚至腿肚子转筋,生死分际只在皇帝一念之间。
  一位大臣见状吼道:“大胆贱民,竟敢在这朝堂之上大喊寃屈,赶紧将他打了出去。无非就会填词罢了,敢在皇上面前撒野,会些填词小技,就敢如此狂妄,真不知天高地厚。谁人不知你柳三变行为不端,薄于操行,你所填之词无非是些淫词滥调、下里巴人。想名登金榜,你还不配!”立时旁边有几个官员跟着响应,使得周围的空气更加紧张,柳三变的前程甚至生命命悬一线。
  活该这届临轩唱名注定了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谁也没有料到,在朝堂之上几位官员乱哄哄的附和声中,站在阶下侍候的大太监阎文应,忽的趋前几步跪到那位大臣面前,两手高举着纸和笔,喑哑的嗓音道:“大人认为填词是雕虫小技,看不上柳三变填的词。大人既是如此说,想必大人高明,请大人当堂作首词来。”嗓音虽然喑哑,但吐字清晰,满殿之人和前面的举子都听的清清楚楚。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人嘡目结舌,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好,那位大臣一楞之下恼羞成怒,一脚踹倒阎文应,大声骂道:“你个阄狗是什么东西,狗仗人势。竟连朝廷大员都不放在眼里,敢到这朝堂之上撒野。”声音之大,不单上面听得明白,连广庭上站在前面本来凝神闭气、鸦雀无声的众多举子也听了个一清二楚。那位大臣话一出口立觉不妙,顿时把下面的话生生咽了下去。这一下变起仑促,朝堂一阵大乱,众人都知此人大祸临头了。平日很少发怒的皇帝勃然大怒,指着那位大臣的手直哆嗦,厉声道:“你还知道这是朝堂之上?打狗还看主人,你可倒好,竟然连朕一块骂了。他不把你这朝廷大员放在眼里,你眼里就有朕这个皇上?好,好,好,皇上在你们眼里,在你们心中是什么地位,朕心里算是清楚了。”皇帝手指着那位大臣,又指向其他大臣,咯咯一阵冷笑。那位大臣扑通跪倒,其他大臣也陆续跪倒。那位大臣颤抖着声音道:“臣有罪,臣口不择言,臣罪该万死。”语无伦次,哆嗦成一团。皇上冷笑道:“你的罪不在嘴,在你的心,心不正行不端。朕自登基迄今已八年了,你掂量掂量朕在你、你们心中的位置。”皇上还想再说一些,猛的想到自己决不与太后对抗,这条宗旨不能变。好在刚才的话已点明,这些朝臣心里应该明白,你们既然不将朕摆正位置,将来早晚收拾你们。皇上平静了一下情绪,道:“你的罪待会交有司议处,既是你看不上填词这点儿雕虫小技,想必你的才学大得很,那你就将刚才情形填首词来,朕就坐在这儿等你一会儿。作的好,朕今日就赦你无罪。”皇上右面坐着的刘太后听了皇上斥责大臣的话,觉得皇上所言意有所指,但在这种场面下又不能多说什么,因为不考虑特定情况,那位大臣确实犯了欺君之罪,皇上发怒,怎么处置都不过份。特别是刘太后感觉今日这场唱名,时间怎么这么漫长,坐在这里浑身疼痛,累的不行,心知身体已然不行了,纵有非分之想也是枉然,还是按既定的想法办吧,太后心中暗自叹息。刘太后独掌朝纲这么多年,心思缜密老谋深算,办事当机立断。她想到,阎文应乃是皇上面前须臾离不开的人,是最受宠信的大太监,严惩这个奴才必然激化自己与皇帝间的矛盾,只能从轻处理,消除这场风波。太后在帘后闷哼一声道:“阎文应你知罪吗?按照祖上规矩应该立时将你处死。今日抡才大典乃是国家喜庆之日,你的罪暂且寄下。奴才焉敢乱政,还不滾了下去!”阎文应也知自己一时冲动,做出不合太监身份的举动,趴在地上浑身抖战,早已软作一团,听得刘太后的话,知道已然赦免了自己的死罪,慌忙连滚带爬地退到外面。皇上听了太后之言,却又是一种想法,心知太后指斥太监干政,是违反国家礼制的事,实则仍是前几日谈话的延续,皇上本想严惩那个大臣,给那些脚踩两只船的大臣看,见到太后只将阎文应轰了下去,知道是给自己留下脸面,那么自己也不能再借题发挥了,皇上又不想与太后闹僵,又不想就这样放弃在大臣面前树立权威的机会,一时陷于两难境地。
  刚才是哪位大臣冒犯了皇上?原来是集贤院学士郭劝。郭劝是郓州须城人,进士出身,授予宁化军判官,累迁太常博士、通判密州。郭劝生性节俭,少无大志,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到今日的地位的,他在晚年时说道:“生得五品服章绂,任子为斋郎,足矣。”又说:“吾起诸生,志不过郡守,今年七十,列侍从,可以归矣。”他反复的说着类似的话,意在证明他的一生奋斗是很成功的。郭劝现为集贤院学士,虽然没有资历知贡举,正好以这个学士身份忙前忙后的张罗贡举之事。正因如此,他看不上那些张狂的人物,特别对柳三变这样声名狼藉、举止张扬的人看不上眼,这才引发了刚才的事端。
  太后见皇上没有说话,冷冷的对着帘外说道:“下面那个人,得非那个填词的柳三变吗?事情的起因皆因此人,这还只是一介白丁,若是为官了,谁知道还会掀起多大波澜。狂妄之人,皇上自己定取舍吧。”再要说下去,却一阵咳嗽,几位太监、宫女赶紧围上去,有的轻轻捶背,有的端上痰盂。刘太后的话虽不多,却明确流露出柳三变不宜为官的意思。
  稍稍冷静下来的皇上听到太后的咳嗽声,这声音此时是这样的剌耳,他也弄不清太后是真的咳嗽还是故意装出来的,只得轻声道:“母后说的是。”一刹那皇上想了许多许多,当前最重要是不与太后闹翻,太后身体不好,怕是坚持不了几年,只要稳住了,还怕不能独掌朝纲?想明白了,心下释然,身体也放松了。复又一想,只是太对不起这个填词名家了,明明可以高登金榜,却在临轩唱名时被黜,这样沉重的打击和羞辱也许会害死他,朕难道真的这样无情?皇上又想到几次三番和这位填词名家谈词论道、诗酒歌怀,那是多么的惬意啊!可是在柳三变一介布衣和皇权两难抉择之间,当然是首先紧握皇权,其他一切都要为此让路,柳三变啊,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和应变能力吧。这个年轻的皇上终于完全清醒了。皇上倒是清醒了,可是身处漩涡中心的柳三变却稀里糊涂,他无论如何搞不明白,一向和善亲切的刘公子也就是上面端坐在龙椅上的这位皇上,为什么会对自己下此狠手。
  太后咳嗽平息下后,道:“先帝真宗最重科举取士,最重人品才干。这柳三变既是善填词,那就让他填词去好了。”
  皇上听了太后之言,灵机一动,冲着跪在阶下的柳三变道:“也罢,既是你要批语,朕就成全你。朕就批你四个字:‘且去填词’。”说罢,将太监刚刚捡起来的柳三变的卷宗打开,御笔一挥就在《司空掌舆地图赋》的试卷卷头写下一行字,写毕将试卷交与晏殊。晏殊刚要伸手来接,皇上已经撒手,试卷飘落地上,吓的晏殊赶忙跪到地上去捡。皇上此举一是做给太后看,表明自己不愿与太后作对的态度。二是给柳三变一个空间,看其能否忍受和腾挪,实在担心因此毁掉一个人才。千万别小看了“且去填词”这四个字的份量,皇上听了太后话后深受启发,在极短时间内想到这四个字,也是煞费苦心,留有了很大余地,一是为柳三变专注填词铺平了道路,二是为今后安排柳三变的前程作了铺垫,“且”字是暂且的意思,是暂且让你去填词,后面隐含着也许以后还有官让你做,甚至过不了几天就可恩准你为“同进士”,相当于进士出身,照样可以为官。但是这样的批语柳三变怎能搞个明白,更何况此时遽经灭顶之灾的他已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倒是后来那些崇拜柳三变的歌妓们冰雪聪明,利用这四字批语在汴京城演绎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奉圣旨填词柳三变”的闹剧,负责京师秩序的开封府不敢管,每晚还要派很多人手去帮助维持秩序。经中书和枢密院两府大臣报到皇上,皇上不但认可“奉旨填词”这件事,而且还很开心,甚至当着两府大臣的面开怀大笑。此是后话,后面祥述。
  晏殊站的离皇上最近,见了皇上写的“且去填词”四字批语颇感意外,觉得不妥,这样批卷未曾见过,但要维护皇帝尊严,于是晏殊匆忙捡起试卷,起身面对众举子道:“近日街头流传一些词,现已传入宫中,无非花前月下、浅斟低唱等,柳三变是否为你所作?你既然将功名视为浮名,何必前来应试。国家贡举制度历来是国之重典,为国家拔攫人才,你却视为儿戏,仗恃有点儿小才气,竟敢蔑视朝廷法度,既是浮名,又为何前来应试。唱名终结,你竟敢大声鸣不公,此乃圣驾所在,焉能准你撒野。既已除名,赶了出去!”
  到了此时,皇上再无转圜余地,只得轻叹一声“退朝”。按照规定,未被录取的考生的试卷要退回考生,特别是上面的批语可以让考生明白为何落榜。晏殊轻声问皇上这份试卷还退给柳三变吗?只听得皇上道:“你说什么?朕的批语你想连同试卷一起销毁?你真的要赶尽杀绝不成?”阴冷的声音似是自喉咙中挤出,一连串的问话像锤子一下一下的砸在晏殊心上。刹时间晏殊心中一惊,两腿也莫名的抖了起来。暗道我这是怎么了,太后年事已高,当今圣上风华正茂,我怎么分不清马高蹬短,我一味讨好太后,为的什么?我为什么一遇到柳三变的事,就不冷静,是不是内心深处嫉妒柳三变,文人相轻在作怪?
  其实晏殊所以提出这一问题也不为过。真宗非常重视儒学,故此亲抓科考,科场许多新的条制都是在他主持下制定的。每届科考,真宗都要亲试进士,确定十人进士及第后,御试所阅卷子及录本都要在影殿前焚烧,以此答谢上天神灵护佑。故此晏殊才有此一问。但是晏殊动了一个心眼,柳三变的试卷本不在十人之内,不在焚烧之列,他却想混水摸鱼,一烧了之。孰料适得其反,当今皇上聪明至极,竟一下子将他的心思看穿,一句话就把他吓得从脊椎骨往下流汗,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皇上又说道:“自本届始,所有考生试卷一律封存,以备复查。”
  众举子见皇上震怒,吓得跪在那里大气不敢出,已经唱名在榜上的心里暗自埋怨,惟恐皇上一怒之下再重新评定,也有无端恨上柳三变的,唯恐皇帝迁怒,取消本届贡举殃及池鱼。而少数未被录取的举子则幸灾乐祸,且又加上一丝侥幸心理。一旁的卫士踢了一下柳三变的腿,低声道:还不谢恩。至此,柳三变方才彻底清醒,知道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不能更改了,人逢绝地不禁豪气顿生。
  柳三变终究是柳三变,自信自负。空有满腹的才学文章,平日总要遮遮掩掩,不想让人说是轻狂、显露。想到与这所谓的刘公子的几次谈话,说到自己既使在官场上一事无成,也要在填词上达到前无古人的高度,当时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他跪在那里耳听到一阵嘈杂,反而镇静下来,心里一阵清明。一看今日之事都是因己而起,唯恐怕连累阎总管,连忙叩头朗声道:“皇上,草民有话,今日事本因我起,既是圣上让草民且去填词,这进士今生做不成也罢,此事怪不得别人,怪只怪我柳三变命途乖舛,无缘为朝廷効力。以今之势论,草民今生只有填词这一条路了。”说着说着柳三变竟在这庙堂之上站了起来,站殿官见到这等大胆无礼的举动,赶忙上前喝斥:“跪下!”柳三变却不理会,转脸左右看看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朗声叹道:“皇上的批语自古未闻!草民孤陋寡闻,只知道试卷上可以批文理不通,辞不达意,甚至可骂狗屁不通,未闻和填词联系一起。罢了,草民今生再无机会站在这里,既然圣上金口玉言让草民填词,草民奉旨,只就今日之事填词一首。书生意气,本想着致君尧舜上,报效国家,可怜天不佑我,今生再无缘到此。既是人生最后一次,也算是机会难得,草民现在就有一首词献给陛下,也让那看不起填词作曲的所谓大儒、高官见识见识什么叫才思敏捷,什么叫文章立就。草民今后定要成为填词大家,传名后世。朝廷既今断了我仕途之路,我偏要在这填词上扬名,做个白衣卿相,让天下人看我柳三变何如人也!就以今日之事为题,赋词一首献给皇上,调寄《鹤冲天》。”晏殊此时心惊胆战,惟恐柳三变借着填词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赶紧喝道:“快点将他赶出宫去!”柳三变哈哈一阵狂笑,“我自现在始就是奉旨填词,你敢抗旨不成?”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晏殊哪里还敢再说话。
  柳三变倒身下拜,叩头起身,仰天大笑吟道: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柳三变刚刚吟完上阙,晏殊见是个机会,急忙喝止。太后却在帘后发话:“考生失意失态可以谅解,让他诵完。”柳三变稳住心神,接着吟道: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
  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明代:清明的时代;争不:怎不;白衣卿相:
  穿着布衣的卿相,即没有卿相头衔的卿相;浮名:
  此处指功名。)
  及至最后一句,竟以唱腔结束,柳三变在疯狂的大笑声中,踉跄出得皇宫。
  也别怪柳三变对头天晚上王拱寿的患得患失看不上眼,真到了自己这儿就如此失态。年轻人有失败的本钱,失败了可以再来,再失败再起来,大不了还可另辟蹊径,前面总会有路可走。可对于柳三变来说就不行了,几考不中,已经四十多岁了,脚下这条科举仕途的路基本堵死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有些人皓首穷经,到了六、七十岁还在考,也许最终挣得个名分,可是柳三变却连这样一条窄路都行不通。别看他如遭受晴天霹雳,五内俱焚,但他心底还有一丝清明在,他知道自己这番远不是考试不合格那么简单,今天当着天下举子遭黜,无异皇上宣告了自己在仕途上的死刑,既使以后届届都去考,哪个考官敢推翻皇上今天的决定?那就是说,无论今后你考不考,反正到时准被刷下,还会落一个文章不通、屡考不中的臭名。柳三变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
  天圣八年科举就在这闹哄哄的氛围中结束了,在许多人的心头,包括当今皇上、欧阳修、王拱寿都留下不同程度的伤痛,更为严重的是损害了朝廷的脸面和国体的尊严。当然,谁的伤痛,谁受到的伤害也赶不上被临轩放黜的柳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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