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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谈词论道

作品名称:白衣卿相——一代词宗柳永传奇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16-08-20 21:19:59      字数:18209

  第四章谈词论道
  
  一
  又过了十几日,此时正是槐树浓阴,小院晚凉,只是院中的大槐树叶子已经一片金黄,落叶满地。槐树就是古诗文中常赞美的“玉树”,古籍皆言汉宫以槐为玉树,金风飒飒,满地的金黄落叶,让人想到巍峨的汉皇深宫里的汉宫秋色的震撼。所谓“玉树琼枝”、“玉树青葱”、“芝兰玉树”等,都是指的槐树。柳三变自己诗词中多次写到玉树,也是他经常欣赏院中这棵古槐时联想的。槐树的树形高大,羽状复叶,花可烹食入药,与其他树种的花期不同,花期在夏未。槐树在华夏这块大地上是很普通的树种,初看并不起眼,既缺少文人笔下杨柳万千条的妩媚,也没有青松翠柏那样的高傲雄姿。但槐树生命力旺盛,适应性强,植根于人烟稠密之地,它的枝叶茂密,绿荫如盖,适宜作庭荫树、行道树,是与人类最亲密的树种。夏日槐花香,秋天落叶黄,也颇有诗意。特别是柳三变多年来参加贡举,试罢便躲在小院中站在这棵大槐树下,焦急的等待举场消息,那时正是新叶绽放的季节,春风拂过树梢,几声鸽哨响过头上,衣衫轻轻飘起,本来如诗似画的境界,由于科举前程的不确定性,搅得柳三变的心绪不宁,脸上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洒脱。此时若有人从门缝里看到此景,定会由衷的赞叹此人有玉树临风般的潇洒飘逸。柳三变也多次当面听到这一对己的赞誉,有时故意问对方何为玉树?对方张口结舌,一脸尴尬,结果很好的事闹个不欢而散,这就是柳三变待人处事上的缺憾。实际上柳三变很喜欢自己在外观上给人以玉树临风的感觉,在柳三变的眼中,玉树是端庄挺拔的,不以奇取胜,它佇立在庭院中是那样的稳重,使人信任和倚靠,很像一个性格沉稳的人令人放心。古人用玉树来形容人赞美人,可见古人的审美情趣较之当下之人崇尚轻浮、粗俗的审美观高雅了许多。
  槐树受到文人们的喜爱,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古文字中经常以槐字和官位相连使用。比如“槐鼎”,比喻三公之位。“槐宸”、“槐掖”,均指宫殿、宫廷。“槐第”、“槐府”指三公的官署或宅第。卿相是每个参加贡举的读书人追求的最高目标,因此槐树也是象征科举的吉兆。自唐代开始,科举正式成为读书人入仕的重要途径,经常以槐指代科考,举行科考的这一年称为“槐秋”,举子赴考称为“踏槐”,考试的月份称为“槐黄”。由于唐代科举考试在秋季举行,夏未槐花盛开之时正是各地举子在路上奔忙的时候,柳三变不禁想到唐人有“槐花黄,举子忙”的俗语,而这句俗语出自唐诗人翁承赞的诗:“雨中妆点望中黄,勾引蝉声送夕阳。忆得当年随计吏,马蹄终日为君忙。”短短六个字更凝炼。
  柳三变正独自在院中徘徊,思量今次考试还需在哪些地方再下些功夫,门外一阵敲门声,柳三变在沉思中竟没有想到是有人在敲自家的门,因为几乎无人知晓名闻京城的柳三变就住在这离皇城根不远的偏僻小院。歊门声又起,柳三变才清醒过来,开门看时,并不认得。只见来人四十余岁的年纪,面庞白浄,稀稀拉拉的几根頾须,长得还算周正,只是身材欠佳微有驼背,嗓音嘶哑。这人正是那晚在矾楼里外张罗的阎总管,柳三变却不认得。
  那人扯着嗓子道:“先生在家,好不容易找到你,我已来过几次,总也见不到先生,再要寻先生不见,要挨我家主子责骂了。”柳三变问:“你是何人,你家主子是哪位?”回道:“我家主子姓刘,我是他家总管,我家主子想约你吃酒谈词,明晚矾楼,酉时可否?到时来人接你。”前面已经说过,柳三变经常不分场合的接到这类宴请,有时一天好几起,所以对于素不相识的人贸然来请并不为意,又听说只是吃酒论词更感兴趣,立即满口答应,对那人道:“不劳来接,矾楼离此不远,我届时准到。”那人叮咛道:“先生一定准时,休要让在下遭主人责骂,我到时在矾楼恭候大驾光临。”柳三变道:“放心,既是应允,自不会让你作蜡。”
  
  二
  柳三变进了矾楼,昨晚在家门口见到的那位阎总管早已在门内恭候,见到他来,引到主樓二层一间雅致包间,包间内只有一人在桌旁坐待。柳三变见这人已在主位坐定,便道声叨扰,坐在客位上。
  这是一位年青公子,他的沉稳作派似乎不是他这个年龄段所应有的。公子见这柳三变身材中等,面如冠玉,齿白唇红,鼻隆口正,细眉细目,三络短髯,一袭青衫洗得半白,倜傥潇洒,一副玉树临风的形态,先就打心眼儿里喜欢。
  公子道:“我早已闻听你的大名,精通音律,擅长填词。我也喜好此道,冒昧请你,特为向你讨教。”柳三变谦道:“让您见笑了,平时偶有写点小词,多蒙京城众歌妓错爱,挣得一点儿小名声,只恐不入大官人法眼。”
  柳三变见对面之人一表非凡,年纪轻轻沉稳异常,一望而知不是等闲之辈,话语不多,几句话道出来意。又喜其是来谈词,问道:“看刘公子这样子,定是出自豪门了?”
  那刘公子不置可否,寒喧几句便切入正题,问道:“柳兄仙乡何处?此次来东京所为何事?”公子见这柳三变举止端庄,落落大方,心甚喜之,在他身上哪里看得到一丝“浪子”模样。“尚不知三变兄之身世,如不介意,可否告之一二。”
  柳三变道:“倒也无妨。我先世在河东,连三岁孩童都会背的那首《登鹳雀楼》诗,诗里的鹳雀楼在黄河的蒲囗渡口附近,我老家据说离此不远矣,又说唐代大文豪柳宗元也是那里人氏,与我祖上同脉,因未考证,不敢攀比。鹳雀楼为长江三大名楼之一,我虽心向往之,却未曾去过。我祖自五代迁移到福建武夷山,住在崇安县五夫里的金鹅峰下,祖父讳崇,父讳宜,父亲兄弟六个,父亲行大。先父曾仕南唐,官监察御史,入宋以后为沂州费县令,我就是在费县出生的,先父登太宗雍熙二年梁灏榜进士,官至工部侍郎。国初有名的诗人王禹偁与先父交谊甚厚,还曾指导我写作诗词,印象很深。我兄弟三人,长兄三復,次兄三接,我兄弟三人诗书画各有擅长,在当地小有名气,时人号称‘柳氏三绝’。说这个恐惹你见笑,无非都是会点儿皮毛,只是当时年轻很爱听这些夸赞。”
  柳三变全无机心,初次见面就让人摸了个一清二楚,他还在顾自说下去:“我现住在皇城东侧,有一小巷叫‘竹竿’巷,你听这名字就知道这巷子很小很窄,我那里有一个小小院落,为先父遗留之,虽很破落,但遮风挡雨却也足够了,有事可以到那里知会我,但一般很少有人知我住在那里。
  这一居所还是先父在京为官时置下的一处小小院落,只北房五间,东西厢房,这里是我在京师的住所,兄长来时也临时到此居住。我虽居此,但也仅仅睡个觉,落个脚,躲躲清闲,没有把它当个家,更甭提燃炊造饭了,反正整日花街柳巷,歌楼酒肆自有人请。”
  公子心道这人倒没机心,刚见面什么都说。柳三变接着道:“因此,这小小院落显得荒芜破败,砖缝里长出野草,蛩呜蚱飞。不过这里倒是一个好去处,离着皇宫大内不远,治安相对安全,且又离这繁华市井切近,吃的用的都很方便。”
  公子道:“听说近期没在东京,赶回家乡读书去了?”
  柳三变苦笑道:“我离开汴京有两三年了,惭愧得紧,天圣五年贡举又一次名落孙山,我羞愧之下回到福建崇明老家发奋攻读,今又来京赴明年贡举,不怕你笑话,我也不瞒你,这次已是我参加的第三次了,再要不中,今生就白丁到老了。所以大意不得,说来惭愧,承蒙大官人夸奖我学识渊博,我也平生自诩,经过上次挫折后,我也反复思索过,最后想通了,还是自己过于狂妄了,细细想来确是自身学有所偏,一些事尚属一知半解,自愧学养欠缺,非是只会填词协律就能成为国家有用之材。前两届考试,纯属是闹着玩,既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朝廷。故而这两年回到家乡发奋苦读,潜心研究补己所短,而今自我感觉还好,今届应无大碍。而且,在家也尽了为人之夫为人之父的天责,亨了天伦之乐。”
  公子言道:“兄台果然有自知之明,既然能有反思有远赡,但愿今年高中,不负多年苦读,更要对得起你那赫赫词名矣。也不负你这花中魁首的艳名了。”
  柳三变苦笑道:“这最后一句,可真让在下无地自容了。”
  刘公子喝过一口茶接着道:“我二人虽然尚未深谈,但听柳兄谈吐不凡,应可称得博学鸿儒,在京宅第藏书一定不少了?”
  柳三变道:“说来惭愧,在京是贫居。然年轻时在家乡苦读,有条件读书,先父、叔父皆有很多藏书,恐有些珍本,当今大内也不一定有,特别是南唐李后主、冯延巳的词作更多,我虽不敢自夸过目不忘,却也背下无数诗词歌赋、文章典籍,读书时往往一坐整日,嗐,那时有谁能想到‘浪子’一词竟用到我身上?
  自觉学养不够,故而发愤,这几年未在京城。所幸家中虽不富裕,但藏书甚多,乃先父遗存,先父在世时曾言,吾所遗财无几,唯此书也。你兄弟们可以分家,书不可分,留在祖宅。故我兄弟们需要充实知识时,便回乡读上一段时间。我们兄弟三个为保先父心血,始终遵守此遗嘱,家中藏书只可使用不得售卖。”
  公子叹道:“乃父真正懂得爱子也!”
  此时酒席已经摆放整齐。大宋东京之人崇尚奢华享受,极讲排场,既便只有两人对坐饮酒,也必须杯盘整齐不可缺一,一般须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这些餐具都是用银打造,仅这些歺具的价值就值银近百两矣。虽一人独饮,也要用到这类歺具,绝不凑合。
  二人开始饮酒后,柳三变试探着问:“请向公子怎样称呼,作何营生?我这两年多都没在汴京了,看你年纪也不大,又怎知我名。”
  公子笑道:“先不提我,日后自知。你只称呼我刘公子就行了。”柳三变心知对方不愿多说,此后也不再相问。
  “现在汴京到处传你大名,不久前有一晚我在矾楼饮酒,你的大名如雷贯耳。我在那见到一个叫瑶卿的歌妓,才知她和你相识并对你非常推崇崇拜,后来说是那晚满城的歌妓、仕女为你蜂拥而至,那天你若在,恐怕要‘看杀卫玠’了。哪怕你分身有术,也难于应付那个场面。”柳三变听对方随口而出“看杀卫玠”的典故,不禁佩服那人之博学。
  “后来我倒是差人打听到了,风传你那晚要来矾楼,是因瑶卿教几个姐妹唱了你的新词,有知道的说,这词过去没有听到过,必是柳七新词,明年是大比之年,柳七现在肯定已回到汴京城,虽然瑶卿矢口否认,众妓却是不信,还道瑶卿要独霸你柳兄,气得瑶卿直掉眼泪。众妓又使人探听瑶卿行踪,又因那日刚过午我就差人包下望魁楼,瑶卿也应召要去酒楼,以讹传讹,一传十十传百的涌到矾楼,说是你柳兄包下整座矾楼,还放狂言要包下汴京所有名妓。”
  柳三变无奈的一笑道:“你看我像有钱的人吗?这可真是抬举我了,莫说包下一栋楼,在这矾楼我怕连个包厢也承受不了。”
  公子一笑道:“若非那日情形为我亲眼看见,否则我也不信。我敢说哪怕你就包下整个矾楼,也会有人替你出资,自不会让你花费一文。”
  公子不欲再多说这些,便转换话题:“你是怎样喜爱上填词的?有否高人引导?”
  柳三变见话题转到填词,话便越发多了起来,道:“高人引导确实没有。但在青年时读书吟诗之余,偶然发现一首名为《眉峰碧》的小词,越读越喜欢,就把它写在墙上和床前,反复吟唱和揣摩,慢慢的悟出点儿门道,感觉词比诗更能抒发情感。这之后,我在家乡游览附近的中峰山和武夷山,有时写诗有时填词,我填词最早用的一个词牌还记得,叫《巫山一段云》。”
  公子道:“那首《眉峰碧》词你还记得吗?”
  柳三变道:“那是当然,年青时用心学过的东西此生永不会忘。人云自七八岁至二十岁,所读得之书,至老犹能记诵,此际光阴是赤金。二十以后至三十岁,易于会悟,但较之前易忘,此是黄金时期。三十至四十,尚可称为足色纹银矣。再往后就有些不堪了,正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是也。你看,你这一句话勾起我这么多话,让你见笑了。不过我也确实有感而发,我今已过不惑之年了,尚且一事无成。再说那首眉峰碧,那首词是这样写的,语言通俗,结构严谨,章法精巧。”柳三变说着站起身来,踱着步缓缓吟道: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未足
  时,忍便使,鸳鸯只。薄暮投村驿,风雨
  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此词由柳三变这样一个词曲大家读来,委实不凡,如吟如唱,如歌如诉,一往情痴。听得公子也跟着摇头晃脑,手按节拍,又让柳三变重复了一遍。
  公子又问道:“你既悟出作词之法,之后呢?”
  柳三变道:“不瞒你说,先父乃前朝旧臣,所遗书籍中有全本的南唐后主李煜和花间派的领军人物冯延巳的词作,他们的作品可称是在唐未和宋初间起到承前启后的作用,特别是李煜的词对我朝词人的影响非常大。后来我到汴京应试,尝试着写了一些反映我朝盛世和市井生活的词,我记得当时较为得意的就有《玉楼春》五首,好像还流入宫中,再之后,教坊乐工有了新曲,就来找我填词,我呢,不单填词,遇到音律不合还要为之纠正,一来二去,闯出点名声。后来向我索词的多了,特别是歌妓索词的越来越多,有时难免敷衍塞责或者骫骳从俗,所作词难免良莠不齐,遭到攻击。一些教坊乐工、歌妓为求新词,甚至采取贿赂手段,我却不屑于此,认为这是亵渎,越是这样我越不给。结果一些得不到我词的人,就更要说我的坏话。其实这也是我的不是,你想那些乐工凭什么争相贿赂以求新腔,还不是为了将新声供奉天子,讨得皇上的高兴,我干嘛非要为了一己之清高、虚名断了人家仕途财路?话说到此,这就是我填词度曲的大致过程。”
  柳三变所说教坊乐工、歌妓争赂求之,非是虚夸。教坊是教习音乐歌舞的伎艺之所,按照宫廷需要创作新的乐曲,是教坊的主要职责之一。宋初,朝廷为了重修礼乐,巩固以不光彩手段夺来的江山,更较前朝重视礼乐的修订,因此,开国之初朝廷到处搜罗这方面的人才,全国各地凡精通乐律舞蹈的人,都纳入籍中。但是多数乐工虽精音律,往往失于所填之词的粗疏不堪,故此每得新腔,不得不求助于既精通音律又擅长填词的柳三变。真的不服不行,凡是经过柳三变填词的声乐或经过柳三变之手修正过的新腔,很快便风行于世,声传一时。
  而那些只会歌舞的歌妓们,则索性直接向柳三变索要新词,胆子大的更提出要求让他为自己量身定作。柳三变则根据一时兴趣或歌妓需要,或将旧声变新声,或者自创新腔,填上适当的词句,高兴了还亲自教习歌妓演唱。柳三变纯是兴趣使然,率性而为,根本不看谁给的好处多,谁有什么背景。因此,他深受众多歌妓的厚爱和乐工的尊崇。
  教坊乐工的新腔,柳三变自创的声律谐美的美腔,这两部分便构成柳三变词调的主体。于是巷陌竞歌新声,其他词人也多择柳三变的新腔填词,街市上流行的曲调及词多是柳三变所作。柳词声传一时,因为他的词通俗易懂,好记好唱好听,越是不识字的人越喜欢。
  公子道:“词在我朝之所以能够繁荣兴旺并成为大宋国朝文学代表性体裁的原因,我想主要是因为唐诗发展到今天已到达盛极难继的高度,我朝虽然在作诗上也有不少知名人物,据我所知,晏殊、钱惟演、梅圣俞、刘筠等人都有诗名,但这些人若放到唐朝,也只能算作二流诗人,许多诗作未免有拾人牙慧之嫌。你爱填词,以你观之,这词与唐诗可有一比吗?词在我朝的地位并不太高,能够发展到像唐诗一样的高度吗”
  柳三变暗暗吃惊这样年轻的一个公子哥竟然能这样高屋建瓴的看问题,放在其他富家子弟身上,除了整日泡在歌楼酒肆里追蜂逐蝶挥霍钱财和浪费青春外,有几个能埋头苦读研究学问?有此一问,柳三变不禁精神大振,知道今天遇到有见识、有头脑的明白人了,柳三变沉吟片刻道:“公子此问,足见见识深远。唐诗自李杜之后转衰,逮至我朝无人能望其项背,其巅峰已过。我朝则文人多,诗人少,这也不能怪我朝诗人不行,后代之诗永无追上唐诗的可能,这是历史的必然。唐时人们的社会生活相较今天还比较简单,人们关注的社会各方面的内容远不如今天社会的复杂。今天人们关注的东西追求的东西越来越多,人们的兴趣爱好越来越广泛,毕生只致力于诗的创作和欣赏的人大为减少,非是今人作诗的水平不如古人,可以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后世再也不可能达到唐诗的巅峰时期,也不会出现李白、杜甫那样的大诗人了。”
  柳三变呷了口茶又道:“词体正是在唐诗衰败之时应时而生的一种文学体裁,李白独具慧眼,便有了《菩萨蛮》、《忆秦娥》词调的发韧之作。及至我朝,南唐后主被掳到汴京,先,不要说他是亡国之主、亡国之音,只以填词来说,后主李煜之词确实开启我朝填词之滥觞。发展到当下这个时期,国家安定,市井繁荣,百姓不识兵戈,词始小有大成。我朝自太祖立国,迄今建国六十余载,此正是文学创作的有为时代。在这种情况下,继唐诗之后有必要兴起一种新型的诗歌体裁,‘词’由此而兴。而“词”的体裁,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兼具杂言诗与格律诗二者形式上的优长而又‘别是一家’。但是以现在的情况而论,词的创作还不够普及,只囿于士大夫和文人的小圈子之中,还须发扬光大和出现领军人物,不如此不可能与唐诗相提并论同日而语。”
  柳三变见对方饶有兴致的在听,便继续说下去:“词在大宋能够发展迅速,以在下愚见,依赖于江南经济的发展。首先是我们的都城承五代之后,建都于开封。朝中大臣张方平有大宋建都依赖运河的重要论断,他说运河是联系东京汴梁与江南的纽带,他分析道:‘今日之势,国依兵而重,兵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漕运以河渠(运河)为主。’张方平说的没错,但他只说出朝廷驻屯几十万禁军于开封周边,必须依赖运河供应江南粮食。他还有另一点没说,也许在他那个位置、身份,不便多说。我认为还有一点:朝廷还供养着一个空前庞大臃肿、待遇优厚,特别挥霍奢侈的官僚集团。这些也犯不着我多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刚才说的这些只为了阐明南方经济文化对我朝的巨大影响,正因为‘国家根本,仰给江南’,词也带上了典型的南方文化色彩。”
  柳三变并不是个善谈之人,何以刚一接触到这一题目便能侃侃而谈出口成章?这与他善于思索勤于读书的深厚的学问功底分不开,更与他在填词度曲上的心雄万丈的志向有关。填词是他一生的挚爱,因此有关填词的一切,诸如词的产生、词牌的发展变化、词句与音乐的结合、词的历史定位、词的流派和代表作等等,无一不在他的研究探索之中,可以不夸张的说,他对填词的思考深度远远超过前人和与他同时代的所有人。他的这一番言论,听得公子不住点头称善,看来这个柳三变不单只是填词出众而已,而且有经纶济世的才干。
  公子道:“你刚说要想光大词之文体,必须要让多数人喜欢,只在少数文人士大夫圈内,影响甚微,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
  柳三变想了想道:“文学终究不是少数人之文学,如只囿于皇城圈内士大夫互相唱合,又焉能发展之流传之,必须得到百姓的认可喜爱,众口流传,方能长盛不衰。准此,要想使词体这一形式发扬光大,传承不息,必须要使之为广大市民所接受,不再是只为少数文人、官家服务的工具。再者,也莫道市井新声竞起,便是俗人百姓为之,事实上市井新声多是文人所作。我朝开科取士每届数十百人不等,但是词填的好,官又能作到高位的如晏殊等人,这等人可称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更多的文人沉沦于下层,这些混迹于社会底层的文人既有坚实的文学基础,又与广大民众息息相通,他们的作品往往反映出社会的真实的一面,更能为广大民众所接受,这才是真正的文化中坚力量。故此市井传唱的,也多是文人所作,这层意思不知我表述清楚没有?当然你可能要问你属不属于这类人,我可以毫不隐晦的说我就是这类处于社会底层的文人,既使以后作了官,我也不会脱离这个阶层,我的作品植根于此。”
  二人正自谈的热闹,一老一少登梯上来,二人衣衫褴褛,女子尚未及笄。径直到了角落,老者找个杌子坐下,从肩上取下一張琴,轻拨琴弦,女子用她稚嫩的嗓音唱道:
  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
  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
  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站立的阎总管刚要去制止,公子与柳三变几乎同时伸手阻拦,听她唱了下去,唱罢,女子低眉垂首。柳三变刚要说话,刘公子一摆手道:“我若说的不错,唱的这首词牌应该是《摊破浣溪沙》,不知对也不对?只是不知何人所作。”柳三变听了暗暗吃惊,想不到这位刘公子真是博学多才,自己在他这个年龄时还是腹内空空呢,赶忙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是《摊破浣溪沙》,此词乃南唐中主李璟所作。”说罢自身边掏出一些散碎银子,起身交到女孩手里。刘公子一个眼色,阎总管也赶忙掏出银子,老人千恩万谢领着女孩下楼。柳三变道:“汴京城里这些卖唱的比比皆是,女孩声音稚嫩,咬字倒还清楚,字正腔圆,肯定是汴京本地人。多谢了公子出手赏赐大方。”
  公子道:“说到刚才这个词牌,应该是从浣溪沙词牌变化而来。听说你在词调上每有创新,你的新调是完全凭自己想像,还是有所传承?”
  柳三变越来越惊讶刘公子的学识和见解,也激起了他的狂傲之心,既然提到了词牌,对他来说那是如数家珍。他滔滔不绝的说道:“公子说的是,摊破、犯调、偷声、减字都是对词牌的变化,它们属于本调的异体变格,是在令、引、近、慢等本调基础上采用变调变奏的方法而成的。不少本调可以有多种的变格,比如《木兰花令》词牌只是一个小令,但为了表现形式的需要,就有了《转调木兰花》、《偷声木兰花》、《减字木兰花》和《摊破木兰花》等四种变调。至于我呢,主要还是继承传统,我这是‘变旧声作新声’。既吸收教坊新腔和都邑新声,又变旧声作新声,兼有自己偶感而发或逢场作戏。当然我也听到不少议论我的言语,无非是“词语尘下”、“冶荡之音”、“薄于操行”,当然不可否认我也有不可推卸之责,确有些是应景之作,应妓强索,无奈为之,如《殢人娇》、《合欢带》等一些词颇受上层人士诟病。当然更有不少假我之作,对此我更无可奈何。”
  柳三变说到这儿,不由得苦笑一下道:“哪日我来回请你,正经看一场由我填词的歌舞,请几位汴京名妓来表演,由你来评判是否低俗无良,是否全无可取处。今日一番谈话,我已完全相信你的见解和眼光,到时就你一人作裁判,若你不满意,我便就此绝迹词坛。”刘公子欣喜道:“那我就翘首以待了。”(此是后话,柳三变后来确实在酒楼安排了这样一场歌舞,选了几首自己得意的词,找到瑶卿、佳娘、虫娘、酥娘演唱,一首比一首精彩,一个比一个唱的好。刘公子听得心醉,道:“今天无意中欣赏了一场宋词版的旗亭赌胜,这与唐诗的旗亭赌胜也不遑多让。”柳三变却被公子说出的“宋词“二字吸引住了,道:“你刚才随口而出的宋词二字太恰当了,以往还没听人这样说过,只说填词度曲或长短句,这宋词提法正与唐诗相并列,又文雅又有时代特征,真是太妙了!只是我今天这场还比不了唐人的旗亭赌胜,人家那是事先没有刻意安排的。”)
  柳三变随口说出要请刘公子观赏歌舞的想法,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想到那几位红颜知己,为了备考不得不断断续续的来往,一点儿也不尽兴,顿感茫然若失,下意识的环顾一下四周,仿佛感觉瑶卿、酥娘等美女就如寻常之时经常环绕在身边一样。柳三变的异常举动也引得刘公子不由自主的东张西望,柳三变见状失态的一笑,接着道:“咱们接着说词牌,填词首先要择调,选择那些适合抒发自己情怀的词牌。一些词调只适合填花前月下,例如《凤棲梧》、《蝶恋花》等;另一些词调则适合喜爱豪放之声的人所为之,如《满江红》等词调。而宫中雅乐则喜用《六洲歌头》,气魄宏大。总之强调选调有两层含义:一是调名要与词题暗合,也就是你要作的词的主题是什么,二是声调要适于抒发你所要表达的心情。”
  柳三变起身为刘公子添茶,自己也端起茶杯润润嗓子,这才接着说道:“此外,有些词调,则必须只能就调咏调,即创作此词调时只专为咏某事而作,严格说来,用这类词牌来表现其他内容,就有些不伦不类。如《酒泉子》这个词牌,听名字就让人联想到西北边陲,如果用来歌咏舞马宝剑与边关将士,都合本调命意。但是有一本词集《花间集》,其中有用这个词调改为咏艳情的,离调之本意已远,读起来感觉怪怪的。”
  “故此,择调另一要务在于:不同场合需选不同词调。祠神则常用《苏合香》、《满江红》、《应天长》等。如对圣案,用于应制之调,一般比较庄重。要与宫廷气氛相一致,我虽不能入皇宫内苑亲睹盛况,得见天颜,却也作过一些此类颂词,有些是自己凭想像,只为好玩。试探如何能将此种词作也能在市井唱响。还有是受某些官员所请而作,带入宫中,其效果、结果如何我也不知。今日谈的太久了,先说说填词,待以后有机会再深谈曲调,如何使声调更协美。有些词家虽然词填的不错,但不谙音律,终为不美,长此下去影响到词的演唱效果。”
  刘公子聚精会神的听着柳三变侃侃而谈,丝毫没有不耐烦之意,见柳三变不欲再谈下去,便道:“你刚提到使声音协美,再把这个谈完。”
  柳三变道:“至于词之歌咏,有些词可歌,有些则不可歌,如唐时《渔歌子》盛极一时,其曲调人皆会唱爱唱,只看谁人按谱填词的词填得好,流传就广,据记载有唐一代朝野填《渔歌子》词者达二十五人,所填词逾百首,可惜竟无一词超过渔樵散人张志和原词,故传至今日已无谱可唱。我曾听过有人用《鹧鸪天》、《浣溪沙》曲调唱《渔歌子》,虽有几句甚是入律,但终不全矣。非是我自夸,于音律一事,我在这京城中称得头把手,故乐府乐工有了新腔,多有找我来填词,为何作词称为填词,盖因是先有谱,再按谱之所需填词。”
  柳三变话题一转:“另有一类词最是难写,这就是用于祝寿之词,此类词最是无聊,你莫见怪,或是太俗,或是一片阿谀之词,充满纸上,自己都感到恶心。”柳三变此时有些信口开河,举了自己或他人词为例,引起公子一阵不快,他却没有感觉,兀自说个不停。公子有些意兴索然道:“今日就到这里,过两日再与兄台一叙,再好好谈谈词的创作。下次到南仁和酒楼,那里环境好,不似这里这等杂乱。”
  公子站起身来,柳三变也忙起身拱手相别,不料公子却没挪步,问道:“以柳兄的胸襟抱负,你看你的词将会在历史上处于何等地位?”这个问题既提的突然又很难回答,柳三变想坐下来又觉不妥,手扶着桌子道:“前面你已经说过,唐诗到现在已达到难以为继的高度,但是词的创作才刚刚开始,远未达到巅峰状态。但我敢说,宋人作诗与唐人相差甚远,但作词定然不愧于唐人。我今生致力于填词,自信颇有建树,非是我狂放口无遮拦,只是我处在这样一个填词渐渐成熟的大发展时期,我要成为这一时期词人中的代表人物,也许自我后几十、上百年后,后人再也达不到我今天的高度。”
  柳三变除却填词,对身边的人和事都不多想。但凭着直觉,经过这半日与刘公子的交谈,他也大致得出三点印象。一是此位公子身份非同一般,定是出自豪族贵胄之门,学识渊博显示其家学渊源,风度作派不凡,那不是刻意而为,似是骨子里就带出来的。二是通晓音律,绝非泛泛之辈。三是肯定对自己做过一番调查了解,很清楚我这个人的长处和短处。再要往深下想去,柳三变便觉得很无聊和无益。
  
  三
  几天后,柳三变又应邀来到南仁和酒楼。
  南仁和酒楼位于内城东边的旧宋门外,以酒好闻名于京师,美名直达大内。有一次,真宗皇帝在宫内太清楼大宴群臣的时候,随口问道:“京师最好的酒在哪里?”有个太监答道:“南仁和酒最佳”。真宗马上命太监去那里买酒,宴请群臣。
  公子见柳三变欣赏壁上的名人字画,便问道:“你看这里环境可好?”
  柳三变没有直接回答,却笑着道:“这里酒更好。你没听说先帝真宗时与臣下论酒事吗?圣驾肯定了这里的酒是京城第一份。我对酒和酒与文化的关系有过一定研究,你若有兴趣,以后有机会可以研讨,其趣味不会亚于论词。”
  公子笑道:“环境好、酒好,再有红袖添香岂不更好?”柳三变诧异的问:“那么公子之意下,叫上两个歌妓来佐酒?”公子道:“非也,你误会我之意了。我刚才忽然想到一个自杭州来的歌妓酥娘,她唱过一首望海潮,那词是歌咏杭州的,说是你所作,果真?”柳三变略一沉吟道:“正是在下所作,这次自家乡回京师路过杭州,时间比较充裕,真正领略了杭州美景,故有感而发。”公子叹道:“词写得真美,赞美了杭州城的山川美景和盛世繁华,姑且不论世人如何评价你,单就这一首词,你的大名就会不朽了。”
  柳三变道声少陪,起身来到楼梯口,向一个倚靠在扶梯的闲汉吩咐几句,转身回到座位。
  公子切入正题道:“上次你曾谈到宫廷之乐曲高和寡,那你如何看待你所作之词与宫廷之乐的区别?”
  “这样比方,你可曾听到哪一首宫词甚或其中哪一句见诸民间?这酒楼内人才济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人流不断,试问谁能背上一首宫廷之词。而我填的词无脚,且宫禁深深,为何却能流入宫中?宫内皆是高雅庄重之人,为何又喜我词?国朝之乐皆是历朝历代精通乐律之官主修,奈何除祭祀等大典偶一用之,再无用于他处,正因其非为大众矣。
  再如对教化天下之功用而言,宫廷乐只教化官吏,使之战战兢兢,对皇家礼仪顶礼膜拜,而对民间并无教化之功。而民间词只要不是太过庸俗,则对百姓自有潜移默化之功用,可使百姓感到生活的安逸满足,进而促使社会平安和谐,照我看来,这个作用不容小视。”
  刘公子道:“你所言有一定道理,这个问题姑且放到一边。那么咱们再谈谈填词技巧上的一些问题。我见你词中常用一些虚字,这些字有些什么实际意义吗?或仅仅是为了照顾词牌中的格式平仄?还有,为何不少人指责你的词俗,究竟俗在哪里,你有没有想过?”
  柳三变心想这个人好像对我了解的还不少,看来没少下功夫啊,那么是何用意呢?难道想请我去讲书?我可没那功夫。道:“莫要小看这词中虚字用法,却是极难用。我词中常用渐、慢等字,与词之意思关乎不大,但在唱时则非常重要,诗在吟诵,词在浅吟低唱,词主要是通过唱来表现,起调一般用入、去声,以带起全词,而不似诗,多以平声入韵。”
  “再说这俗,如今社会安定人民安居乐业,寻常百姓都可到酒楼歌肆消遣,这些人是消费的主力军,歌妓们特别是中等以下的歌妓,她们的表演对象主要是这些人,因此要满足他们的欣赏水平,一是必须好听易唱,二是词语要通俗易懂,这样才能流传开来,一味追求高雅并不适于当今的社会需求。词只有众口传唱,才能产生大的影响,不知我说的对与不对?人说我词俗,也不尽然,我词中多用俗语、坊间词汇是为了通俗易懂、易唱,如果满首词皆是俗语,那确实是俗,也就不成其为词了。那只能是顺口溜、打油诗。反之一味追求雅,只是词藻的堆砌,无非是将什么金碧辉煌、朱轮画毂等词的反复使用,看似华丽高深实则毫无深意,又不容易记忆,有些像是故弄玄虚。当然也不能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客观点儿说,二者实不可偏一而废。”
  柳三变沉吟一下又道:“附带说一句,还有说我写的词淫的,这确实非常让我生气。非是我要辩解,至于说我词淫,那就是有意攻讦了,似这类词有许多是假我名而作,因我薄有虚名,又被人目为花间浪子,仿我者多,无可奈何。我自幼受到严格的家庭教育,恪守孔孟之道。孔门重视礼乐之教,认为礼乐自删削诗经开始,又认为要拿出很大功夫学习礼乐,‘十有三年学乐、诵诗’。咏歌以养其性情,舞蹈以养其血脉,此古之成材所以为易也。所以我在学习乐律的同时更注重自身的修养。”
  刘公子道:“我这里有一首宫廷乐曲,你看这首曲子如何?”说罢自身边取出一张折叠的纸,竟是有备而来。柳三变接过来展开在桌上,未读文字,先见一手漂亮的飞白书法,不禁赞叹道:“好潇洒的飞白书!公子的大手笔了?”刘公子得意的一笑:“这字还看得过去?”柳三变笑道:“岂止看得过去,若只论飞白体书法,已可列入当今书法名家之列了。冒昧请求可否送与我时时赏玩?”公子回道:“当然可以。这幅字只是随手塗之,他日我再真正为你用心写一幅。”柳三变道:“那就在此先谢过了。”说罢细看词章:
  轻舆小辇,曾宴玉栏秋,庆赏殿宸游。伤
  心处,兽香散尽,一夜入丹丘。翠帘人静
  月光浮,但半卷银钩。谁知道,桂华今夜,欲
  照鹊台幽。
  柳三变读罢问刘公子:“公子这首词不知从哪里得来?词不是宫廷正乐,应该是宫廷乐中的《导引》之曲,因是皇帝出行时所奏之乐,导引之曲较之正乐就要显得轻松一些,因此这首导引的用词也与正乐中常用的煌煌大言、一板正经有所不同,词写得挺好。导引乃是宫中祭祀大典中所用的乐曲,知道的人不多,看来公子您精于此道,你曾说是不懂音律,甚是自谦矣。”
  刘公子见柳三变夸赞自己懂得音律,面露得意之色,问道:“柳兄可否给予斧正?”
  柳三变想了想道:“以在下看,这词中‘轻舆小辇’四字,‘轻舆’与‘小辇’意同,不如改为宫中常用的‘凤辇’,四个字凝练为两个字,一首小词中所孕涵的内容就会更丰富些。‘轻舆小辇’若是改为‘凤辇何处?’接着道是‘庆赏殿宸游’,便有悬念、有舖叙,似更像慢词。可是这样一改,下面的‘伤心处’也要改,否则两个‘处’字不妥,再斟酌一下。但我未曾进过宫中,故对宫殿内部排列不甚了了,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再有,最后一句‘欲照鹊台幽’,我有些不太明白,似乎‘桂华’、‘鹊台’都是与前面的‘月光浮’联在一起,都是描写天上景色,有重叠之嫌。若改为‘却照太液幽’,天上的月色与地上的太液池相对照,一明一暗,一在天一在地,又点明了地点是在皇宫大内。不知可否?”
  公子拍手笑道:“偏你刚刚看了一遍,就能发这样一篇议论,着实不简单。你这一改确乎有道理。凤辇何处?庆赏殿,有意思,像讲故事一样,短短两句,便有曲折,令人玩味。”公子啧啧称赞。
  柳三变又道:“所谓国朝大典,乃古之雅乐之精华,贵在庄重、典雅、纯洁,要无一丝一毫之杂音,你听我几年前写的两首《玉楼春》,虽非国朝大典,但其庄重、严整也仅次于大典了,但却比之生动、易懂易记许多。”说罢吟唱几句。
  “凡大典之乐,只在国家重大日子方用之一、二次,故此历朝历代非常重视此礼仪,每当新朝建立都要废弃许多曲调,却又要增修许多,实在用处不大,又容不得一丝一毫马虎。你想那唐诗,流传下来何止万首,几百年来长盛不衰,其中脍炙人口的诗,连三岁孩童都能背的下来,其根子就在于植根民间。试问,又有哪一首宫廷乐曲能够通过众口流传?国家盛典,煌煌大言,只为着那一年几次的庄重时刻,余下时间里只能束之高阁。更何况又不得在民间传唱,故此不得流传,其不长久是很自然的了。”
  公子道:“柳兄识见果然精妙。那么刚才这首导引能够演唱吗?”
  柳三变道:“这有何难,是词皆可唱。但是这首导引须是配上洪钟大吕演奏才有气势,这是皇家要的效果。不过依我看来,用一般乐器弹奏起来反而更耐听。你稍等一会儿。”
  柳三变起身问店家有无笛子等乐器之类,店家言道:“那边案上乐器应有尽有,不单有,且有现成的乐班,不知客官肯用否?”柳三变道那是更好,向那边条案上扫了一眼,仅管乐种类便有官笛、羌笛、夏笛、小孤笛、鹧鸪、扈圣、七星、横箫、竖箫等九种之多。于是柳三变招来乐队,向众乐工讲解一番,又问道:“谁来主唱?”旁有女子凑了过来,刚要开口。忽然楼梯口传来一声甜蜜蜜、娇滴滴的声音:“我来!”随着话音袅袅婷婷走上来一个女子,满头珠翠,遍体绮罗,肌肤似雪,体态婀娜。刘公子一见之下失态的站起身来,来的这位女子正是杭州歌妓酥娘。酥娘怎会来到这里?您可能还记得,刘公子和柳三变刚到酒楼时谈话提到她,柳三变起身打发一个闲汉去办事,就是去请酥娘的。前已说过,京城酒楼专有一类人在酒楼中讨生活,汴京人称这种人为闲汉。
  柳三变一见酥娘打扮,微一蹙眉道:“你这身打扮简直让我认不出来了。”接着向众乐工和酥娘讲说要点,这些人都是行家里手,一说就通。转眼一支小歌舞开始表演,曲罢,惊得刘公子良久无言,许久方道:“先生真正为我大宋国朝懂音律之第一人也!”刘公子又请酥娘落坐,对她的到来表示感谢。
  酥娘出人意料的到来,给了刘公子一个大大的惊喜。上次矾楼一见之后,只道再也见不到了,不意今日相见,拉着酥娘问长问短,又问身世又问杭州,再没有了探讨填词的兴趣,酥娘不时的看两眼柳三变,一时无话,场面忽然尴尬起来。终于趁着店小二送来面巾的时机,公子才收摄心神,话题又回到论词上。酥娘见状也趁机告辞而去。
  刘公子也觉自己有些失态,借机转换话题道:“刚才听了你对国朝大典的一番话,看的出来你对礼乐有一定的研究,那我就来考考你。我听说教坊在宫中演奏,奏乐者经常弦断,不得不停下来换新弦。而唱者声音凝涩气韵单调,这是为何?”柳三变听了道:“因为调子定的太高了。今教坊乐声太高,我已听乐工讲过,朝廷大乐所制造的乐器年岁已久,金石之音不协调。虽经多次铸造,仍多杂音,需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需要一定时间,首要解决眼前调高的问题,只需降两格即两律就可以了,但是说着简单,必须是真正精通音律的乐工才行。凡识乐者在于耳聪明而已,今高乐,其歌者必至于喉咙干咽唱不上去,低了,歌者必然嗓音堵塞声音低沉压抑,好的乐工听了,自可以据此调整音调。”
  柳三变的一席话传入宫中,不久后,教坊与京师各演出场所都按照柳三变的指点定调。
  公子道:“我们今日探讨了词的俗与雅、词中虚字与口语,下次见面谈谈词的创作,特别是你对慢词的创作体会如何?”
  “自当领命,这种对话对我大有启发,能让我深入思考我原先没想过的一些问题,我待回去思索一下,争取我们再见面时说的更条理些。”酥娘的到来,让柳三变也没了谈话的兴趣,酥娘一改过去清新柔媚的妆容风貌,而刻意追求富贵奢华的打扮,显见这汴京的娱乐圈对歌妓的影响有多么大。
  公子定定心神道:“你词中俗字太多,像什么‘奶奶’、‘人人’等等,人说你为迎合妓之恳求,骫骳从俗。什么叫‘骫骳从俗’?为什么你得到这样一个评语?”柳三变已失去再谈下去的兴趣,便正色道:“这是汴京土语,意思是指无主见,随人所求附庸之。我因照顾他人脸面,不好意思拒绝他人的请求,难免有从俗的指责。其实俗字运用自有一个过程,诗中经常出现的“可耐”、“遮莫”等字词,都是口语,于杜甫诗经常可见,后人也都接受了。你所认识的瑶卿也曾这样指责过我,对我为她人写的词过于随意不满,也指责我骫骳从俗,尤其对那些档次太低的妓女,说你不能由着她的性子,否则庸俗过滥,易致诟病,将来会招来骂名。我当时就对她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且再想想。”公子叹道:“想不到一个歌女如此颇有识见!”
  柳三变忽然想到考试在即,倘若这位公子接二连三的邀请怎么办?不如今天一发的将该说的说完。想到此,他决定简单的解释几个问题,道:“再谈一谈词调的选择问题,一是填词先要择调……”
  公子虽然仍在认真的听柳三变对词调变化、词牌的选择如何影响到词的意境等的解说,但已脸有敷衍之色道:“你说到许多选调、用调之论,也确中肯,我受益匪浅。”只是碍于一旁的乐工始终未走,且都听得津津有味,刘公子也找不到机会停止这场谈话。周围的人们则是如醉如痴,满是羡慕满是崇敬,听着柳七高谈阔论,其间只有二人对话,旁人不插一言,间或小二时不时过来酙茶续水。
  公子强打精神道:“再谈最后一个问题,填词度曲固然主要是文人之事,你还有一种场合未谈,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场合下才诗兴大发,文采飞扬。什么场合?就是现在这种场合,关于风花雪月,歌楼酒肆的。”
  柳三变虽然就是此中之人,却从未认真想过这问题,随口道:“哦,也许是因为面对的听众,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货卖识家。这些听众或能欣赏或有需求,有了市场自能激发文人墨客的创作欲望。”
  柳三变还欲就此展开讲,奈何过去从未思索过这话题,意识里认为就是天经地义。于是转而谈到“再一是与酒有关,歌楼酒肆不可分割,许多咏酒之词中必涉猎此一题目,另外专有对妾、对妓、对情人所赠,却是实情。只这类词,高雅有之,低俗不堪者更多,因个人情趣、心境、环境不同,反差极大,实不好解说。将来待我细思量再谈,也算是你今天给我出了个题目,能否交合格试卷,恐需毕生之功才能知晓,题目太大了。”
  公子思量着“需毕生精力才能知晓”之句,心底忽的一动,便不再深问。柳三变的随口一句话,竟为自己种下祸根。
  
  四
  柳三变刚要起身为公子斟酒,一只玉手抢在前面端起酒壶,原来一位妇女早已站在旁边,女子为两人斟满酒,又将茶杯换上热茶,笑吟吟退到一旁。柳三变深知酒楼中常有这种人不请自来,不发一言只闷头做事,便习惯的掏出一些散碎银子想打发她走,不料女子轻轻的将他的手推开,笑道:“七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就想用这打发我?七哥真的好忘性,难道一点儿都不记得我了?你就不能抬抬眼皮认真看看我?”柳三变本来对周边的事一点儿也没注意,他的注意力都用在与刘公子的对话上。听到叫出七哥,柳三变方才抬起头来,端详面前这位女子,细细打量确实不认得。这一抬头竟然发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除了乐工没走外,又多了好几个妇女,门口还有人在探头探脑的向包厢里张望。人群也不再是那么安静,开始叽叽喳喳起来,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女子落落大方,毫无扭昵之态道:“妾的艺名秋叶黄,就住在朱雀门西的院街。有一年你我偶然在这院街上相遇,盘桓两日,你忽然有急事走了,答应写的词也没写成。害的我这几年到处找你,我已寻了你几年了,今日相见还待推托吗?”柳三变至此晃然大悟,饶是他与歌妓睡觉是平常事,但当着外人面被揭出来,而且又正是当事女子,脸一红,再不能推托,只得打岔道:“我不曾为你填过词吗?我对歌妓所求向来是有求必应,不应该呀。何事无言赠秋叶?噢——,定然是海棠虽好不吟诗,我定是把你当成最亲近的人了,总想着还有下次。”柳三变瞬间想到的是杜甫诗中没有海棠二字的典故,女子娇笑道:“好了好了,七哥别再东拉西扯了。妾无他求,只欲求一词为闺阁之光。”柳三变自嘲的一笑,对含笑看着热闹的刘公子道:“实在对不住,让你看到笑话了。公子稍待,不会耽搁很久。”公子也正想看看柳三变的本领,也笑道:“不妨事,这也未曾脱离今日谈话之主题。”柳三变正要叫店家笔墨侍候,女子却道:“不劳他人。”从旁边椅上取个盒子,打开来,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且是香笺犀管,一水上好的文房四宝,才知女子是有备而来。在一旁桌子上铺展开来,就这一会儿功夫,柳三变已经想好词句,挥笔写下一首《玉蝴蝶》:
  误入平康小巷,画檐深处,珠箔微褰。罗
  绮丛中,旧识婵娟。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
  亸、浓染春烟。忆情牵。粉墙曾恁,窥宋三
  年。 迁延。珊瑚筵上,亲持犀管,旋叠香
  笺。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按新声、珠
  喉渐稳,想旧意、波脸增妍。苦留连。凤衾鸳
  枕,忍负良天。 
  (珠箔微褰:褰音千,珠帘半捲之意;亸:
  音朵,下垂之貌;窥宋三年:意谓女子因爱慕
  男子才情,隔墙窥视很久;殢:音替,缠着人。)
  柳三变写完交与那女子,巴不得她马上走开。不料对面刘公子却来了兴致:“你刚才说你的艺名叫秋叶黄,名字很好听。你既是当行人,可否唱这首新词?”女子妩媚一笑:“这有何难。说到名字,当年柳七郎也夸这名字有诗意,还说就以这名字为我写首词呢。唱是可以,只是我现在已经落籍了,久不唱了,可能要招七郎这行家笑话。”刘公子诧异道:“既然已经脱籍了,还要这词何用?”女子一笑:“此事不关风与月,欠了债总是要还的。”说罢向二人深施一礼,收拾东西转身下楼去了,柳三变这才长舒一口气。
  柳三变就有这等本领,出口成章,即席为诗。在对音律的精准性和悦耳性的把握上,整个大宋国朝无人能及。既使那些拼命攻击他的人不择手段,却也无人敢从音律这个角度去诋毁他,若真有人敢这样,不用柳三变出面,必然引起众怒。
  正因为敏捷,且无机会修改,难免在遣词造句、炼字上有轻率、不足之处,有时用一些俗字来过度。这样一来引来垢病,二来反倒更受歌妓和乐工的欢迎,以致人说,越是不懂文字的越喜柳词。
  公子道:“为了刚才你即兴而填的那首《玉蝴蝶》再喝上三杯,我今日是领教了什么是才思敏捷了,在这么乱的场合,在这么仑促的邂逅中,竟然一不慌二不忙,不假思索出口成章,着实让人佩服。咦,也怪了,我今天酒量大长,往常要是喝这么多酒早就醉了,今天还是越喝越有精神。我发现越是有酒的地方越离不开谈诗论词,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柳三变道:“其实据我观察,你的酒量并不小,只是从来没有放开过。哪一天你就放开量喝它个一醉方休,虽然身体上会因醉酒而难受,可在精神上能难得的彻底放松一回,也值了。”柳三变平日言语并不太多,许多场合下他只去听。但是一提到填词一提到饮酒,他谈话兴趣大增,“你提的这个真是一针见血,确实是酒席之上离不开诗词歌赋。偏巧这两样都是我所爱,酒,我所欲也;填词,我所欲也。我虽酒量一般,但对酒之文化自谓颇有心得,酒以文传,文以酒传,文人则必好酒,而好酒则不一定是文人,李太白斗酒诗百篇,试问没有酒能作到吗?这世上若没了李白这个酒仙,这个世界将会成为什么样子?唐诗的价值还不大打折扣?”
  柳三变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说到酒,同我对词一样,有一定研究。”一扭头望见窗外远处高耸巍峨的宫殿,在暮烟中投下巨大阴影,不禁感慨的叹道:“听说宫中酒器有种叫金鸭杯,是皇上给臣下赐酒时用的,为臣子的若能得到这样礼遇那可真是莫大荣幸。”
  刘公子一笑道:“时间不早了,今天就谈到这儿。不定哪天,我也许到你所说寒舍去拜访。”“那可不敢当,恐到时连杯热茶都奉不上,惹你见笑。”“太夸张了吧。”“这是实情,你若是见了,要说凄凉二字也不为过。”
  公子道:“倘若今届你金榜题名,届时你是有何打算呢?”
  柳三变想了想道:“我柳三变托今上皇帝之福若能高中,必要尽忠报效朝廷,若到地方为官,定要为政清廉,造福一方百姓;若是有幸在朝为官,最愿在馆阁任职,庶几可以在文章礼乐上有所建树,这也是平生所爱。虽然说那是清水衙门,仍是我的首选。但恐怕到时朝廷容不下我,视我为另类,不容我染指这宫廷雅乐,谁让我现今名声有疵呢。”
  公子拍掌笑道:“哈哈,你的心胸抱负着实可嘉。既有此心,皇天祐之。”公子暗记在心,二人又谈了会儿,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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