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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作之合

作品名称:白衣卿相——一代词宗柳永传奇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16-08-20 17:42:36      字数:18381

  第三章天作之合
  
  一
  接到这种不具名的莫名其妙请柬,对柳三变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像出席酒会这类事随时可能发生,有时正在外面吃饭或走路时,便被人半拖半拽的拉去赴宴。因此当他开门一看不认识来人时,一点也不吃惊。有点吃惊的是这人居然能够找上门来,自己这个家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虽不知谁请赴宴,但这种事对于他太过寻常,不以为怪,柳三变接过请帖,打开看,请柬上只写着:久慕柳三变大名,本宅定于明日上午巳时举办诗词酒会,敬候大驾光临。恕不具名,地址某某。柳三变看罢告诉来人,回去告知你家主人,只道柳七知道了,届时定去。那人走后,他依旧拿起刚才看的书来读。这场对柳三变可有可无、无所谓的宴席,始料不到成就了影响他后半生的一番情缘,事后想来,柳三变直呼此乃天作之合,岂非天赐乎?
  按照地址,柳三变准时来到门首,门上人不让进,柳三变不急不恼道:“非是我来求人,是你家主人要见我呀,你再说个不字,我掉头便走。主人怪罪下来,莫怨我没提醒你。”正在这时,门房里出来一人,正是昨日送信之人,见到柳三变急忙道:“先生才到,让我好生着急,我家主人训斥我几次了,再要不来,让我去你老家中接你。”又训斥那个门人道:“你也不好好看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柳三变柳七爷。要是主子知道你气走了柳七爷,今天你的饭碗就砸了。”那人唯唯诺诺连声道歉,柳三变一笑,随后跟着进了大门。
  柳三变向此人打听何人请客,那人一笑:“您的故人相请,见面便知。”柳三变道:“再要卖关子,我就回去了。”那人见他认真起来,只得道:“我家主人是尚书省的宋祁宋子京。”柳三变想了想,这名字很熟。噢,原来是天圣二年贡举时曾一起饮酒谈词的那个宋氏兄弟中的弟弟,不料为官刚刚几年,竟置下这样一座大宅院,真真让人不可思议,看来当真是官运亨通了。只不知为何突然想到我这个白丁,莫非想在我眼前炫耀不成?他后来才知道,这座宅院并不是宋祁的,而是晏殊租下来给他住的。晏殊喜欢宋子京之才,很想与宋朝夕相处,切磋文学诗词。于是在自己家附近租下这栋宅院,请宋祁搬过来住。这座位于汴河北岸的宅院虽不甚大,但环境优雅,地理位置优越,无论是去宫里应卯或是吃喝玩乐均极方便。
  顺便提一句,宋祁只在这里住了两年多,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到了庆历四年(1044年),宋祁早已有了自己的住所。庆历四年的中秋之夜,晏殊在自己宅邸举办宴会,请来宋祁饮酒赋诗,并安排歌妓佐酒,直到天亮才大醉而归。此时晏殊正当宰相职务,宋祁为翰林学士。应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次日,皇帝赵祯对于晏殊早年依附刘太后之事始终耿耿于怀,借清理庆历新政党人之机免去晏殊的宰相职务。召宋祁草拟制词,制词颇极诋斥,至有“广营产以殖私”、“多役兵而规利”之语。在宋子京挥毫的时候,昨晚的酒劲还没过去,周围有不少人在看他草诏,及至看到宋祁措词之毒,又都知他与晏相关系很密切,早年还曾借住在晏殊提供的豪宅中,颇受其恩惠,左右观者没有不惊骇慨叹的。
  晏殊在当今可是个有名人物,柳三变知道他是神童,很早就为官。擅作小词,是花间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住宅离这里不太远,更是宽大宏阔。后来动用禁军修宅,成为罪状,而拟状之人恰恰是宋祁,人生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有说宋祁落井下石,有说是醉后无心之过,有说宋祁不单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从中转寰减少晏殊罪责。否则,以晏殊早年依附刘太后,这次动用禁军扩建私宅之罪,肯定免不了牢狱之灾,最后只受到贬职外郡的处分,正是得益于宋祁草诏中对晏殊扩建私宅的严厉批评,转移了方向,免去了对晏殊当年依附刘太后,对皇上生母不敬的罪责的秋后算账,使得晏殊得以平安度过这场政治危机,保全了身家性命。总之上述这些都是后话,只在这里顺便一笔带过。
  宋府位于天街东侧的沿河大街,前临汴河,岸柳垂杨,朱门大户,门前两座石狮。类似这样的深宅大院沿汴河有很多,这一片地区住有不少达官贵人。
  东京城内市俗好讲排场,动辄举办家宴酒会,不管是官宦之家或是平民百姓,不论婚丧嫁娶、物候节令,凡有名目便会举办。或在家、或酒楼或租场地。东京的生活极其方便,只要肯花钱,无论办什么标准的宴会都有人帮你安排,几乎不用自己操心。只有当你想出风头,显得与众不同之时,那就需要你出些别出心裁的点子了。
  开封人固然重奢华求享乐,其实也不独是京城。上行下效,社会风气使然,全国各大城市莫不如此,如杭州、苏州、扬州、成都,以及已经衰败的长安,没有哪个城市不是笙歌燕舞。岂止是城市,许多繁华市镇豪奢之风也不遑多让。
  另有一点,凡举办宴会雅集,离不开歌妓,这是宋时的社会潮流。上至宫廷庆典下迄郊野踏青,流行邀请歌妓参加,少则几人多则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按照朝廷制度,歌妓可以佐酒、歌舞。但是为官的若要在家中办酒会请歌妓,必须先向官府申报。举办酒会邀来歌妓,美酒美女美文,这又显身份,又露学识,还可一亲芳泽,大宋朝的文人生活在这个时代真可谓如鱼得水,这是朝廷重文抑武的国策带给他们的最好享受。
  柳三变进得大厅一看,叹道:好轩敞的一座厅堂!粗看一眼,已摆下十几桌酒席,还不显得拥挤。人已到的差不多了,各桌边几乎坐满了人。柳三变本来就不想往里面去,扫眼一看见迎门未席还有几个座位,便迳直走了过去坐下来。坐定抬眼见围桌坐着的几个人,原来都认识,正是那日在矾楼一起饮酒的欧阳修众人,一个个不禁大笑,都道:这真是趣味相投啊,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说的是今日这厅堂境况啊。柳三变与众人打过招呼,这才往四下观瞧,一看果然如此,满堂客人中只这一桌人褐衣葛带,一望而知是身无功名的穷酸书生,显得很另类。而其他桌的客人多是锦衣华服,官员居多,富商次之。
  主桌最为热闹,引得众人都引颈观望,其中两人最令人瞩目,宴会的主人宋祁宋子京道:“您就是‘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张先张子野兄?”一个中年人赶快起身还礼道:“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耶?”言罢,二人哈哈大笑,旁边众人也跟着笑了,然后这一桌人又互道名姓以后,这才各自归座。原来张先张子野也是填词名家,特别是小词写的极佳,状物写景善长遣词造句,因其词中有“云破月来花弄影”、“簾捲压花影”、“堕飞絮无影”为当时人称诵之。大宋之人最欣赏知名词人及其名句,往往因其一首词或一名句,就成为这位词人的代号,故此世人美称张子野为“张三影”。又因他《行香子》词中还有“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句,又称他为“张三中”。而宋子京因其《玉楼春》词中的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得到“春意闹尚书”的雅号。只是张先与宋祁初次相见的互相吹捧有些肉麻,让与会许多人心中颇不自在,无形中伤了一些人的自尊。
  那么张先张子野是怎样来参加这场宴会的?看刚才样子,他与宋子京并不相识。原来张先这个人很会钻营,他与晏殊的关系也很不一般,经常出入晏府。张先也写慢词,还写诗,也作艳词,但却甚投晏殊脾气。晏殊纳了一个侍儿,很喜欢她,每次张先来,晏殊必让她出来佐酒,多数时候她都唱张先所作之词。后来晏殊的夫人王氏不满,将此侍儿送出。一天,张先又来晏府,不见此侍儿,闷闷不乐,饮酒中作《碧牡丹》一首,让一旁的营妓歌之,内中有“芭蕉寒,雨声碎”、“冷落轻弃”之句。晏殊听罢也很伤感,道:“人生行乐耳,何必这样自苦。”命下人自宅库支钱,将此侍儿赎回。这次张先适来东京见晏殊,为的是探问本届贡举消息,晏殊便让他与会。
  前面各桌,众人互相介绍互道仰慕之意,又向相邻席位的其他客人互致问候,只是冷落了末席这帮人,欧阳修不以为然道:管他的呢,少了许多繁文缛节,我们正好吃酒吃个痛快。
  满厅之人听着那两个人互致谀词,有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有的人巴结宋祁,提议让歌妓唱一首宋尚书的红杏词吧。宋祁道:“不忙,我先尽完地主之谊。”
  一桌一桌的走过,很久,宋祁才来到最后一桌,宋祁过来这桌与众位相见,互相介绍后,最后才向柳三变打招呼:“原来是柳年兄,失敬,失敬!”
  柳三变一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我这幅落魄模样,怕是不认识了。你现今正是春风得意,已经混到尚书了,真是官运亨通一帆风顺。”宋祁谦道:“哪里哪里,只是在尚书省当差,哪有柳兄这等潇洒,风流儒雅的填词名家,名气如日中天。”
  柳三变道:“我看那边几桌客人多似朝中官员,既是官人聚会,我乃一介布衣,怎敢叨扰其间,只是有请柬在前,不得不如约前来,在下前来报个到,既已见过面,马上告退。”
  宋祁一指首席坐着的那几人,道:“这几位也有的不是官员,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填词名家张先张子野,他也是同你等一样来参加贡举的。今天是诗酒会,能诗能喝就够格,而且这两项都是你柳兄的强项。这诗酒会若是少了你这填词名家,岂不名不副实?今天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坐坐何妨。况且你我兄弟多年未见,正好叙谈叙谈,我还要就作词一事讨教。可否移步到前面那桌落座?”
  柳三变听宋祁说的真诚,便不再执意离去,只道在这里坐就很好,这桌都是熟人。
  宋祁也不勉强,向柳三变、欧阳修等人一抱拳,回到前面。宋祁面向大厅举手示意大家安静,道:“今日搞个诗酒会,就是以诗词会友,会名就叫‘锦绣会’,寓意锦绣年华、锦绣文章、锦绣前程。请大家放量喝好,再留下佳作,务使这场酒会名冠京城。众宾既集,高朋满座,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定要叫各位宾客不虚此行满意而归。”然后扭头问左右侍从:“香已发未?”答云:“已发。”宋祁便命卷帘,厅上众人注目台上,只见厚重的绣幕徐徐拉开,缕缕轻烟裹着异香自幕后涌出,香烟燎绕如见黄山烟霞,不一时郁然满坐,馨香满室,人处烟霞之中,便有飘飘欲仙之状。
  没人料到有这样一个别开生面的开场,大都惊异不止,感觉新颖出新。踏着轻烟,群妓像仙女下凡一样或携以酒肴或携丝竹,次第而至。另有十名身着白衣的东京城有名的歌妓,衣领上绣着牡丹,头上插一枝照殿红,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
  之后又垂下帘幕,客人谈论自如开始饮酒,良久,香云再起,复又卷帘如前。又有十妓,换了服饰与插花出来表演。如是者十次,衣与花也换了十次。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所唱的曲皆是前人所写的牡丹名词。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
  这一番表演震惊了与会之人,暗暗咋舌,这场酒会得花掉多少银子啊,以宋祁的职务俸禄,如何支撑下来。既便能够承受,又怎么舍得搞这样一场酒会,目的何在呢?也有一些人暗暗的咬牙切齿,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当官,要当大官,看看人家这场富贵神仙的酒会,这才是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
  柳三变、欧阳修他们这桌,初看时还有些兴致,看了一会儿表演后,觉得未免有些庸俗,很像暴发户的作为,便不再理会,顾自畅饮起来。酒会开始后,各桌人免不了互动互敬,但却极少有人到这桌来敬酒。反正这些人也不在乎,好在酒品菜肴丰盛,正好不受干扰的吃喝谈笑。只是有时谈笑声音大了,惊动他人侧目而视。
  众妓先唱了一首合唱,唱的是当今朝廷大员晏殊的《浣溪沙·春恨》,词曰: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
  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
  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因了这首词和其它几首精致小令,特别是词中一些名句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等颇为人称道。有人说“无可奈何花落去”是晏殊所作,后半句“似曾相识燕归来”是门人王琪所续,也是一段佳话,就不细说了。但是晏殊却因这些小令可以列入宋初的填词名家之列了。
  这里需要作些说明,为什么宋人酒会必要填词唱曲呢?因为词这种文体最早源于隋唐时期的“燕乐”,燕乐就是宴饮席间演奏助兴的音乐。“词”就是合着燕乐而歌的歌词。词到了宋代之所以为社会普遍接受,它的流行有赖于城镇经济迅速发展而带来的市民群体的增长,歌楼酒肆的林立,以及众多歌妓舞女的歌舞传唱。
  所谓“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词这种文学体裁较之诗歌来说,更适宜抒发的也正是那柔美细腻的“婉约”之情,恰如山泉清溪在山林沟壑间曲折蜿蜒地流淌。人们在词中看到的多半是花前月下情侣的低语,琵琶半掩女郎的娇羞,对远方游人的苦苦思念,对眼前心上人的殷殷叮咛,由诸多感情又引发出异乡飘泊、仕途坎坷的愁叹。词体的这种适宜表达渲泻阴柔细腻之美的特点,正好投合了宋代文人内向的,自恋式的审美情趣。
  这里还要再说几句:宋朝之人再没了唐朝人那种开疆拓土的霸气和血管中流淌的夷狄血液,转而追求享乐。所以宋人喜爱阴柔之美,偏爱女声唱曲,几乎所有歌者皆为女声,而唐时那种雄浑粗放的男声再也没人欣赏了。词的演唱几乎成了女性的专属,名家也都是女性,自宋以后,几乎再也没有如唐朝陈延年那样知名于史册的男歌唱家了。当时便有人慨叹:“古人善歌得名者不择男女,……今人独重女音,不复问能否;而士大夫所作歌词,亦尚妩媚,古意尽矣。”又有人总结宋人的欣赏习惯: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
  听主桌那边有人提议,唱红杏尚书那首玉楼春。少时便有一妓出场唱《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
  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
  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
  且向花间留晚照。
  柳三变坐的远,看不清歌女脸面,但仿佛听过此女唱曲,石介隔着欧阳修探头问道:“柳兄是行家,你看此妓唱的如何?”柳三变道:“嗓音虽好,只不是这样唱法,此词为仄韵,不能一味拔高,说好听的是声遏流云,搞不好只怕如打雷一样了,唱的人不是专业训练出身,到了高音处缺少委婉,这就是在唱法上有问题,一味的追求高。这就好比,对女人来说是‘一白遮百丑’,就唱曲来说是‘一高掩不足’。不过此女子嗓音条件还是好的,但未经过专门的训练,若是让我调教一两个月,定能大大出彩。”欧阳修一旁打趣:“若是让柳兄调教两月,唱的水平提高与否不得而知,搞不好肚子大了倒有可能。”引发众人一阵讪笑。石介道:“说笑归说笑,我看柳兄的解说颇为透彻,也通俗易懂,不愧是词律名家,一会儿还要请柳兄指点一二。”这一桌人虽居末席,却是旁若无人,他们无有束缚,没有等级穷富之别,又都腹有锦绣,别人的身份地位、富贵荣华都不在他们眼里。他们根本不在意别人的冷面相对,只是互相调侃打趣。
  又一妓出场唱张子野那首使之获得“张三影”美名的最为人称道的《天仙子》词,声调高吭,较前一歌妓的调门更高,好像是为了压前面歌者一头而定的调,听起来让人感觉有声嘶力竭之感。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
  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
  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
  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
  满径。
  刚刚唱到“云破月来花弄影”句,突然珠帘晃动,竟有一只塔燕穿帘而入,众人惊诧喜悦中手舞足蹈,有的举起杯中酒向上泼撒,惊得这只燕子绕梁而飞,扑簌簌带下些微尘土,有那酒杯里落入灰尘的便按捺不住的咒骂。宋子京慌忙的让家人为几人换上杯盘酒盏。挑起帘笼、打开窗子让燕子飞了出去。年龄最小还有童心的王拱寿拍掌大笑:“这就应了柳兄刚才所说,虽然声遏流云没有震落梁尘,有这可人的燕子帮忙,却也梁尘暗落了。这燕子比刚才那几个又叫又骂的可是有趣多了。”
  众人道:“这样唱曲好没意思。”王拱寿道:“也是,这样一味的拔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拉上一只罗江犬来听狗叫唤。”王拱寿的话尖酸刻薄,但说的又是实情,听唱听的是韵味,不是来考验耳朵的耐受力。这第二个唱张子野歌的歌妓,本就唱得不好,让这意外一搅和也就没法继续下去了,眼含泪水退回后台。
  梅圣俞站起身来:“我们走吧,吃饱喝足混个肚圆,什么狗屁‘锦绣会’,还不如说是“锦衣会’更贴切。”兴致很高的欧阳修道:“反正也没事,再坐坐,看看还会有何趣事,说不定还有什么惊喜发生。”柳三变道:“这第一个唱《玉楼春》的,嗓音条件不错,调门高但缺少委婉,在高处不懂换气。第二个唱张子野词的这位歌妓,声无含韵,只是一味拔高,嗓音条件和唱功都不行,只能称之为‘叫曲’。与‘叫曲’同样不可取的还有一种唱法,唱时声无抑扬高下,真正不会唱歌的人才这样,这种唱法叫做‘念曲’。叫曲和念曲是业余歌手所为,是为了渲泻自己的情感,那只适宜在小范围的聚会或家宴上,像这种正规酒会不应该有这种歌手出现,也许和主家有什么特殊关系也说不定。而真正会唱的应该是声中无字,字中有声。利用喉、唇、齿、舌各音,使得每个字都能融入声中,圆润流畅无涩滞,这样才能做到声中无字,古人谓之‘如贯珠’,今人谓之‘善过度’是也。要想唱到这个水平,必须在自身优越条件的基础上,有历代相承的优秀老师刻意培养才成,因此也许几千个歌者也出不来一个这样的人才。”
  柳三变还在大发宏论,众人齐道喝酒喝酒,我们为什么来的,管他唱得好与坏,先吃好喝好才是正理。
  
  二
  正在议论和不耐烦,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连一直反对早退的欧阳修都准备着要走了。听得台上一阵珠翠叮铃之声,煞是悦耳,看时原来台前幕帘被人慢慢拉上。宋时习惯,都爱在门窗廊檐等处挂帘,一串串的珠子的为簾,织物轻飘的为帘,厚重者为幕,因此这汴京城内有“帘幕千家”、“风簾翠幕”、“绣幕低垂、簾栊半掩”之说。以簾为例,以各种物质串成,贵重者以珠翠等物缀成,普通人家也有以植物桔杆、果实串成,可显出主人身份地位、品味雅俗。随着社会发展,“簾”、“帘”逐渐不分,合为一个字,帘的遮掩的功能越来越强,而簾、帘的透、露的功能和人们的审美情趣则大为减弱。
  珠簾翠幕,翠幕已慢慢的拉开,却不见拉开珠簾。台下之人不知为何还不打开珠簾,朦朦胧胧只见簾后人影晃动,再一会儿安静下来,只见一清瘦女子倩影出现在簾后,清脆悦耳的声音道:“小女子为众位官人献上一曲《望海潮》。”一阵拍板击打声似由后台传到前台,又似从四面墙壁传到中间,声音细碎如春雨润物,清脆、细密,似听得清楚又似无声,声音似远忽近。柳三变便凝住神,止住众人喧闹。知这拍板应是玉板,叮叮声脆,绵密清晰,再听这节奏,远非一般歌女、乐工所能为。
  簾内倩影摇曳,一声起调悠扬美妙,立时将听众带到那遙远富庶的江南。起首一句:“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便抓住听众之心。刹时整座厅堂一片静谧,再没了碰杯声、咀嚼声、杯箸声、低语声,当歌罢上阕“市列珠矶,户盈罗绮竞豪奢”句后,清音缭绕,余音袅袅,经久不散。仿佛过了很久,乐工才奏起间奏。趁这时,欧阳修才探身对柳三变小声耳语道:“这好像是你柳兄所填之词了,词曲皆妙,果然名下无虚。不过这女子的演唱更为这首词添色。不知是哪里歌妓,日后一定要一亲芳泽,听她当面唱曲。”欧阳修话还未完便闭了嘴,又听女子唱下去……。
  柳三变出神的听着。心想着能够唱得这样专业,嗓音条件这样好且技巧纯熟的歌妓可不多见,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听声音年龄不会太大,可这功力绝不是年少者所能掌握的。一阵酒劲涌了上来,柳三变忽然觉得自己这大半生很失落,人家宋子京有资格在这里谈笑风生,颐指气使。自己算什么?看刚才看门人的眼色,自己倒像个打秋风混吃混喝的。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下去,低声对欧阳修道:“今日这酒喝得有点儿不对劲,等这女子唱完,愚兄便要先行告退一步。”欧阳修道:“看你今日状态实非最佳,不过当此诗坛酒阵,征兵命将之时,正是我等大显身手、艺压侪辈之机,就这样走了实在可惜。下面会更让宋、张之辈出尽风头。似今日这等狂欢华筵,肯定会轰动京城,到时传出与会之人没有柳七,也会失色。柳兄既执意要走,请先赋首词来再去不迟。就以这女子清唱,梁尘暗落为题。”此时女子已经演唱完毕,一阵沉寂后,台下开始热闹起来,人们都在交头接耳夸赞演唱者。
  柳三变沉吟一会儿,到窗边几案挥笔写词。此女非鸾凤不能形容,不知何故流落风尘,就以《凤栖梧》为词牌吧,于是写道:
  簾内清歌簾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
  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桐树花
  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
  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新声:曲调新颖的词曲;孤凤:喻簾内
  歌女在作者心中的地位;玉山:身躯的美称,
  这里是作者自喻。)
  柳三变放下笔,未再和他人打招呼,满腹踌伥的离席而去。簾内清歌簾外宴,此词一出,改变了汴京歌舞场所三件事:一是人们突然发现原来遮掩比暴露更美,朦胧中所见更引人浮想联翩,于是许多酒楼歌厅,甚至家宴纷纷效仿,将这帘栊装扮得花团锦簇,有的歌者直到谢幕,才走到帘外;二是争相打听在簾后唱曲的是谁,竟获得这样一首赞歌,分明是将她比作鸾凤,真真羡煞人,特别让一些有名的歌妓更是妒火中烧。此后的汴京城若想办成超级的酒会,必须请得这位歌妓出场;三是作者是否柳三变一直在人们心中是个疑问。虽然几乎所有人都肯定的说非他写不出这等好词,但却无人记得看见他出现在宴席上。只是此后汴京城的各种酒楼歌会,自此每晚都会有人唱几首柳三变的词,甚至柳三变十年前填的词都有歌妓拿来翻唱,使这汴京歌舞场所这两年的庸俗之风有所收敛。这场锦绣会无疑是办成功了,开场独出心裁的烟霞和歌舞表演调起与宴之人极大的兴趣,但也只是坛花一现,过后不久就忘却了,但是簾后演唱之人却永久留在许多人的脑海里。自此后,汴京城举办歌舞酒会,必有好的歌手和好的词曲才算高档才算成功。
  由于柳三变写完这首词后,未打招呼放下便走,后来宋子京也未告知歌者,此词为何人所作。故此该词虽然流播甚快,却留下一个疑问:到底作者是谁?于是便有许多人张冠李戴甚至冒名。但多数人特别是那位歌者心里,都认定非柳七柳三变谁也不会填出如此美妙动人的乐章。
  自听了那天籁之音后,风流成性的柳三变竟会害起单相思,这几日里这声音总在耳边回响,搅得他茶不思饭不想,更遑论考试之事。这一日,柳三变终于下决心不再去想,以这种状态是没有把握应付贡举的。
  
  三
  柳三变自听了簾内清歌后,便再也忘不了那天籁之音。那姑娘唱望海潮,比酥娘及杭州歌妓都唱得好,因其吐字清晰字正腔圆,不像酥娘咬字不清,虽然酥娘声音柔媚颇能打动男人之心,但不能唱出柳词神韵。柳三变猜测此女应未到过杭州,但却能唱出杭州的秀美风景和风土人情,可见她对词中意境、词作者的感受理解之深。柳三变仅凭这女子对自己作品的成功演绎,便觉得她与他二人心心相印。他朝思暮想几日,感觉只有此女才能真正唱好自己的词,才能更丰富的表达词的内涵,今后若有机会,要多为此女写词请她唱,词中神韵才能唱出来。只是既不认识此女也无缘得见,连名字都不知道,柳三变终日闷闷不乐。他想到一个办法,既是此中人,必有识得的。多方打听,可既不知名姓也不知面貌,这汴京城中歌妓何止万千,更何况也许不在籍,而是哪家的侍妓,这都说不准。说到这里,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大宋朝的歌妓制度。
  宋代的歌妓制度,大抵沿袭唐制。从妓籍来看,也有官妓、家妓和私妓之分。但与唐代相比,宋代歌妓制度又有其自身的特点。主要的不同点是管理的宽严程度不同,宋代对于歌妓的伎能、各项服务的要求更高,对歌妓的禁令较少,但管理又很到位。而对于官吏与歌妓的来往则又较唐朝为严。唐朝时官吏游妓无禁令,因此官吏在与歌妓交往时,可由歌妓侍寝。到了宋代则有所不同,规定歌妓向官吏提供的服务,仅限于歌舞表演及侑觞劝酒,不得侍寝。但另一方面,又允许歌妓向商人等提供声色服务以自养,这种因服务对象的区别造成的差别,形成虽有禁令却等同虚设的局面。试想,如果官员不暴露自己的身份,那么出入合法的歌楼妓馆,又有谁来管呢?
  一般来说,宋代的妓女是个小的概念,而歌妓是个大的概念,妓女也可归入歌妓之内,歌妓与妓女提供服务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因为歌妓主要以唱曲佐酒为主要的服务内容,虽然也不排除陪男人睡觉,但与单纯出卖肉体换取钱财的妓女还是有所区别,细想起来,歌妓倒颇像后世歌厅里的小姐。本书中所提到的都属于这类歌妓。再有,歌妓与女伎也有区别,后者主要以表演各种技艺为主。
  由于宋代经济的繁荣特别是城市的发达和人民的耽于享乐,歌妓遍布于大大小小的城市甚至村镇。宋代的歌妓大致上可以划分为官府中的官妓、军营中的军妓、市坊酒馆中的市妓、以及私人家中的家妓四大类。军妓是指在军营中服务的妓女:中央禁军、地方、厢军,以及边防军中或军营周边都有。营妓与军妓有着密切关系,她们和军妓应属同一类,一般都统称营妓。营妓也不是单纯的只为官兵提供性服务,她们也和官妓一样,要擅乐器,会唱歌跳舞。营妓与官妓相比,她们的服务对象的范围要较官妓窄一些,主要是面对军营和地方官吏。
  市妓与官妓、营妓有所区别,她们不像官妓营妓那样受到官府的严格管理,市妓主要是娱乐一般老百姓、市民,但仍须配合官府要求,参与各式官方、民间节庆表演。
  家妓在法律上不列入妓籍,且通常称为侍儿或侍婢,不过,家妓仍属于贱人,许多家妓是从官妓身份上转过来的。本质上与官妓、营妓、市妓没有多大区别。主要不同是,家妓是为特定的少数人即主人服务,且为主人提供性服务是她们的法律义务。家妓和妾有所不同,家妓与主人之间只存在买卖关系、主仆关系,而妾与主人间有准婚姻的关系,也受到礼法的约束。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家中的女性是分工明确的,妻妾的主要职责是治内管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婢女作为仆人只管负责主人、主妇的衣食住行;而家妓则是满足主人精神愉悦、娱乐享受的需要,直至满足主人的性需求。有些士大夫外出宦游时,不方便或者不准许带妻妾,随行可有家妓相伴。这时的家妓身份便有些特殊,集妻妾、家妓和婢女三重身份为一身。家妓只为主人服务的特点,自然高于“人尽可夫”的普通妓女,所以为了抬高她们及尊重她们的主人,许多场合下称她们为“家姫”。在社交场合,家妓的作用非常重要,主人的经济实力、地位尊严和人格品味,可以通过他拥有的家姫数量、文化素质、伎艺水平得到充分展示。
  官妓是宋代城市妓女的主流,是宋代中央及地方官府蓄养的妓女。在中央隶属教坊,在地方隶属妓乐司。一般来说,官妓可分为三类:一类是最好最成功的歌妓,她们功成名就,财物颇丰,这类歌妓中一部分人成名早,逐渐洗手脱离此行,或者虽然还在做此行,已是偶一为之,如秀香这样的名歌妓。另一部分人如瑶卿之流,年青有才名气大,正是如日中天之时。这类歌妓,从其住处就见品位。其起居皆为广厦豪宅,三四厅堂,其庭院必有花卉假山,怪石盆景,更大些的还有鱼池水榭,甚至引进河水穿院而过。其闺室皆帷幕茵榻,左经右史盈架。她们个个能文词,善谈吐,妙应酬,评品人物,答对有度。大门外总有仆人、马匹车驾等候;屋内或是豪少来游或是进士寻芳。总是美酒佳茗,戏谑说笑,香艳满室。
  另一类歌妓,则多是出自世习散剧、杂剧之家。高官权贵家的宴会,必能见到这种携乐器而往的歌妓身影。她们在闲暇时,便聚到东京较大的歌舞场所金莲棚、宋门外的瓦子里,表演各自的拿手好戏。她们凭着精湛的丝竹管弦,艳歌妙舞,炫人耳目,打动客人的心。这些歌妓多是家传伎艺出身,主要是以献伎为主,但与同是表演伎艺的女伎又有不同,这些歌妓的伎艺主要是歌舞弹唱而非杂耍。
  界于上面两种歌妓之间的是数量庞大的歌妓队伍,这是宋代歌妓的主流,根据自身的条件和层次,出入于各种档次的歌楼酒肆、楚馆秦楼。这是一支庞大的队伍,谁也搞不清汴京城里到底有多少这样的歌妓,每到傍晚便会在汴京城的大街小巷看到这一壮丽的景观。大宋汴京城里登记在册的歌妓有多少,已经找不到史料记载。但是燕馆歌楼离不开歌妓,每日晚间每家歌楼都会有少则几个多则上百的歌妓出入其间,而史料记到,汴京城“燕馆歌楼,举之万数”,想见汴京城的歌妓该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数字。
  官妓日常的主要活动在歌楼酒肆、瓦子勾栏和妓馆,歌舞佐酒、挣钱养家。但是官妓的一个重要使命便是点缀官府主办的各项重大活动,官府凡有公私宴会,都要点妓女去支应。一旦政府有活动,诸如朝廷庆典、节庆假日,甚至新酒上市,便要以政府的活动为中心,有义务参与排练、表演。
  例如杭州城新酒初酿和上市时,各个官酒库都有自己的妓女帮助推销。杭州户部点检所管辖十三个官酒库,每年按例于四月初开煮,九月初开清。届时每库都用整匹的布写上库名和酒名,挂在高高的杆子上,叫做“布牌”。再选出数名库妓中的姣姣者,穿上销金的红背心,戴上满头珠翠,骑着鞍辔鲜明的骏马,行走在杭城的繁华大街上,往往引得无数的浮浪闲客跑前跑后的追逐。
  宋代在歌妓的管理上有妓籍制度,应该说管理的很规范很到位,也很有效率。但既便如此,政府却极少明白宣示妓女提供性服务是否合法,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始终处于模棱两可之间。表面上,朝廷对于官员与歌妓的关系仍有一定的限制措施,规定可以让官妓歌舞佐酒,但是不得私侍枕席。实际上,官员、士人仍会和家户之外的妓女经常有性的关系。宋代的理学家认为,性是用来传宗接代最重要的功能,应发生于家户内,而非家户外。因此,宋政府一方面允许妓乐宴会存在,但另方面出于对政权维护的需要,不得不限制官员和妓女的性的交往,一旦官员被发现或被举报,可能受到惩处。但是这丝毫不会影响士人崇尚科举进而为官的信念,因为作官以后与歌妓的交往会更加方便。宋代士人致力于研习儒家经典,学习圣人之道,最主要的目的是参加科举考试,取得进士头衔,而后成为政府官员。当时人尊称有进士头衔的官员为“士大夫”。官员和歌妓之间有相互依恋的关系,宋代士人对妓女颇为迷恋,因此写出不少有关诗词,他们从歌妓身上寻找到“精神契合”和“浪漫温情”,付出的情感是“同情”。歌妓则从官员那里得到照顾,从而完成脱籍的心愿。士大夫喜欢上妓女后,有条件的将其收入家户中,这样原本的不合法就顺理成章的合法化了。
  宋代社会中,妓女虽然地位卑微,法律上被视为贱人,但是在人们的眼中普遍不会受到轻视和看不起。在官方及民间宴会里,她们常在其间表演歌舞、斟酒服侍。歌妓在宋人的社交活动、休闲生活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妓女的貌(外型)、伎(歌舞)这两个条件非常重要,她们须具备这样的条件:“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玉指纤纤,秋波溜溜,歌喉婉转,道得字真韵正,令人侧耳听之不厌。”妓女性感的外貌及曼妙歌声,最能吸引顾客上门。她们通常待在酒店内,聚在一起,和客人对看,等待客人召唤。
  宋人眼中的美女标准与唐代有很大的区别,可以用瘦、俏、白、艳、嫩、柔六个字概括,瘦并非是骨瘦如柴,而是丰若有余,柔若无骨,也即凹凸有致,嫩则是指歌妓年龄小,这和今人的审美观颇为近似。
  歌妓的美貌和技艺最得文人的欣赏,文人们用上乘的词藻,浪漫的情调,细致入微的赏识眼光,调动一切美化手段,对宋代城市妓女作了精确的描写,人们从这类描写中获得美感,得到感官上的享受,从中欣赏、叹羡这无数风尘女子的花容月貌,才色双馨。从文人笔下不难发现,历代的风流才子对于歌妓的赞美是从不吝笔墨的:
  明眸闪闪,风姿绰绰;鬓发玄髻,光鲜可鉴;皓齿朱唇,星眼晕眉;香腮莹腻,体态轻盈;粉妆玉琢,灼烁芳香;巧笑成靥,神飞倾城;风骚绝代,娇态千变;彩巾明鲜,簌簌轻裙;宴堂深轩,芙蓉帐暖;清歌凝云,浅唱低吟;舞腰细软,昵语喃喃;纤纤玉手,酥胸一抹;西子风情,飞燕精神……。
  为了生活,她们注重修饰,若是得到一小件上好的化妆品,她们会乐上好几天。这是一种被精心修饰出来的“人工美”,一颦一笑,一言一动,走坐立睡,喜爱嗔怒,都是那么的艺术化,秀色可餐,媚态如春,不由人不魂销魄荡。纤纤的脚,袅袅的腰,修长的玉腿,能酥软权倾朝野大员的肌骨。饱满的酥胸,含春的俊脸,青春的笑靥,如火的情怀,能减轻宦海风波党争残酷的重压。一切的愁苦怨恨,在歌妓的温暖呵护中,统统化作飘渺的云烟。
  官妓、营妓要想脱离这一行,比如从良,就必须向官府提出申请,说明为什么要脱籍的理由,经官府批准后才能离开此行。一般来说,妓女申请脱籍不会受到阻拦,但也有例外,因曾得罪某个人或者政府需要,而受到百般阻挠、刁难的也大有人在。
  柳三变对本朝官妓制度是很熟悉的,又因身为布衣不受什么限制,在汴京的秦楼楚馆中是如鱼得水,悠游自如。那么这一女子究竟是属于哪一类人哪?按那天之场合肯定是官妓无疑。遥见簾后那婀娜体态和清脆甜美的声音,笃定此女不会超过十六、七岁。
  这一日见到李玉,老熟人了,李玉也深喜柳的风流倜傥,也曾与柳三变有过肌肤之亲。笑着对柳三变道:“我这里有一幼妓,刚过及笄,是我自幼抚养长大的,才艺无双,美色绝伦,我始终做为亲生女儿对待。这么好的年华,正是接客好时光,钱财来得容易,有客官一见就愿出一万两买她初夜,她是死活不肯。还有一个富商要出三万两赎身,要她作妾,并为她在汴京买个大宅院。她更是作死作活不答应。她说她就是卖艺不卖身,挣钱报答我养育之恩。”
  柳三变淡淡的一笑:“真是个好女子!”
  李玉道:“说得是。逼急了,她哭着道:‘抚养之恩,儿岂能忘怀,容俟得当以报,无相迫也。’这是她的原话,我问她喜欢什么样男人,她说自己年龄尚小,从未想过。最近再问她,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要从就从那个填词度曲的柳三变。我说你连这个人长的什么样都不知道,也许是个跛子、瞎子也未可知。”
  柳三变笑道:“我却哪里得罪你了,你就如此咒我?”
  李玉道:“我那是和虫虫开个玩笑嘛。谁知她说,我早就听说柳三变是个美男子,风流才子,这汴京城里再找不出第二个这等人物。”
  柳三变苦笑:“这也忒抬举我了。刚才你说这姑娘叫什么,虫虫?名字挺有意思的。”
  李玉又道:“她还有话哪,她说她的好几个姐妹都和你上过床,她说她也分辨不出她们说的是真是假,对那些人说的话半信半疑。可是她又说,既使这些姐妹说的是真的,她也不介意。她说自古以来哪个才子不风流,不懂风情如何写出好词。你说这妮子贱不贱!”
  柳三变不好对李玉刚才的话接茬,只得道:“听你这一说,这女子年龄不大,人倒很大气。”
  李玉手拍着大腿道:“这话你说到点子上了,这姑娘确实自小就有主心骨,性格柔中有钢,用不了多久,再稍大两岁,我保她可以在这汴京城歌妓圈里领袖群伦。”
  柳三变一笑岔开话题,“听你一说这虫虫真是可人,只可惜我是囊中羞涩,不能捷足先登了。我再过些日子还要参加贡举,这些日子就要闭门读书,不能再到这温柔乡里了。我这里还有件事要麻烦你,烦你这段时间帮我打听个人……。”
  李玉爽朗一笑道:“好的,我记下了,不就是找个人嘛,一准找到。”她又回到刚才话题,一本正经的道:“不管你想听不想听,这话我还得说。我有一个建议,你出三千,只让你出三千,给虫虫开苞,这等于是白送你一个妙龄处子,而且还是个非常漂亮、善良、优秀的女孩。”李玉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这句话让柳三变听了极不舒服,李玉道:“一旦女子开了苞,再让她接客也就不难了。”
  柳三变听了后面这句话有些发怒:“一切都为你多挣钱,早开苞早接客,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刚才你还说当亲闺女养着,转脸就露出鸨娘本来面目了。可气!甭说三千,就是三百,我也没有。你就是白送,我也不能答应。”
  李玉嗔道:“看、看看,你还来劲了。既然做了这行,早晚不得接客?我这话糙理不糙,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虫虫好,你说是为了多赚银子让个五大三粗的丑陋汉子开苞,还是你这样知根知底懂得怜香惜玉的好,让你说说这个理。好事,姐先想到你,你还怨姐心黑。收你个三千两千,只因为干这行没有白送的规矩,你还不知情?”
  柳三变想想也是这么个理,连忙道歉。
  刚消停了没几天,眼看着省试日期临近,柳三变一颗浮躁的心刚刚有些平静,又被李玉强拉着参加一个酒会。听得几个唱的有些俗气,有的滑腔滑调,有的唱功作派不行,有的词曲不行,正在犹豫着走与不走,忽见一清新靓丽女子走上台来,身材与那簾后倩影仿佛,柳三变不由得心中一动。
  女子开口唱的正是自己那日写的那首“簾内清歌簾外宴”。柳三变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绝不会怀疑自己的耳朵,刚听一句便知正是那朝思暮想为之神魂颠倒的女子。柳三变惊喜的望着台上,不时的转脸寻找李玉,却见李玉躲在柱后偷偷暗笑。对上眼后,李玉走到柳三变的桌边,问道有什么事,还说我这里很忙,没功夫陪你,你自己听就行了。柳三变知道李玉故意让自己心痒,无奈此时有求于她,只得涎着脸道:“我知道玉姐很忙,以后定会报答你。你先告诉我台上那唱曲女子是什么人?叫什么?那正是我朝思暮想要找的人,求你帮忙搭桥结识她。”李玉却卖乖,说道:“我今天若是介绍你结识了她,你将来更会看不上你这半老徐娘的玉姐了。”柳三变急道:“你看我是那种人吗?”李玉一笑道:“我看男人都是一个德性,你也不例外。也罢,你在这大厅内当众亲亲我,我就帮你促成好事。”李玉心思灵动,她并不是有意刁难柳三变,而是要通过这个举动让世人都知道,柳三变与她李玉的关系有多铁,她在汴京歌舞圈里的地位多么重要,这对于发展她的事业和满足对金钱的欲望至关重要。李玉一定要柳三变当众亲吻她一下的要求,让柳三变很为难,他虽被人称为花街浪子,但在公开场合下一向很自重的,毕竟他是读书人,自小受到严格的家庭教育,一生的行为遵循孔孟之道。但是见台上女子的演唱即将结束,柳三变情急之下只得答应李玉请求,在她的脸颊和额头上轻轻的亲吻几下,旁座的一个客人突然大声的叫道:“好吔!”惊的柳三变扭头去看,那人却是目不斜视的盯着台上,闹的柳三变心里直嘀咕,不知这声叫好是在嘲讽自己还是真的为台上叫好。心满意足的李玉悄悄告诉柳三变,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虫虫姑娘,柳三变听了又惊又喜。李玉只说了这一句话,柳三变的胸膛里却如倒海翻江一般,脑子里思绪万千,他终于找到知音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两人虽未谋面,却息息相通。柳三变心里清楚,自己的词经过虫虫的演唱必会增光添彩,也一定会在虫虫的演唱过程中发现词曲中的不足,在填词与演唱的反反复复的过程中,他的词的创作必会有长足的进步。人到中年的柳三变,名声赫赫的柳三变,此时竟像个少年般憧憬着与虫虫姑娘相会的场面。
  唱罢,众人齐上相拥围上演唱者虫虫,争着抢着要请她去出席家宴,也有那财势雄厚的更干脆,直接问多少价钱可买一夜,虫虫厌恶的冲开众人围堵,搪塞着狼狈退到后台。柳三变虽然不肯随着众人向前围堵,也不再放过今日这难得的机会,见角落桌上有纸笔,心思灵动笔走龙蛇,写下《木兰花》一词: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
  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贪为顾盼夸
  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
  问青鸾家远近。
  (青鸾:欲求青鸾鸟帮助传信通好,结识歌
  者。)
  柳三变写好词后,请人送到后台,虫虫读罢几欲晕倒,清醒后匆匆跑到台下,却见一人倚柱而待,她再不犹豫便两臂张开扑了上来。
  
  四
  在李玉的允准下,虫虫今晚就要接纳柳三变。虽然不是寻常百姓结婚那样正规,但歌妓的初夜,妓馆一向还是很重视的。李玉招呼大家帮助装饰房间,就算是洞房。众姐妹前来贺喜,闹闹哄哄也很热闹。李玉虽说将虫虫一个处子白送与柳三变,她可不会作这亏本买卖。这不她提出的条件是,柳三变必须为虫虫和自己手下其他歌妓多写些词。要知道在这汴京城里,若是哪个歌妓能经柳三变品题,立时声价十倍。更何况被他经常眷顾和爱恋着的歌妓,身份品级大涨,立时名震京城。歌妓一旦到了那个份儿上,客人需预约前来,真金白银会像流水一样淌来。李玉又向虫虫要钱,说是也不能白白培养你这些年,这是规矩破坏不得。虫虫也不争辩,便打开衣篋取出全部积蓄。
  李玉拿了金银首饰,倒退出去掩上绣阁的门,冲柳三变一笑:“你是风月场上老手,虫虫她可是第一次,你可千万善待她啊。”
  柳三变见虫虫情窦初开,娇羞妩媚,刚过笄年。真个是杨柳小蛮腰,有女初长成。柳三变小心翼翼将她搂入怀中,只觉得虫虫浑身一阵颤抖。他为虫虫轻解罗裳,虫虫羞红着脸闭着眼任他摆布。在柳三变喃喃的倾诉和请求声中,怯雨羞云的虫虫推托着不肯就枕,只娇声道:“柳郎你请先去睡。”柳三变不愿相强,自顾先去床上躺下,灯影下只见虫虫身材姣好,如描似削,凹凸有致,烏云已经散落在润玉般的肩背上,待要盘起,却总是梳弄不起来,又怕柳郎着急,只得随它去了。柳三变轻轻下床,轻抚着虫虫光滑紧致的肌肤,将她托在双臂上缓缓的放到床上……。
  黎明醒来,看到身边鸳鸯绣被下侧卧着的虫虫是那样的娇嫩,那样的柔弱无助,柳三变心中忽然感到羞愧,自责自己是否太无耻了?他后悔的对虫虫道歉,虫虫却坦然的望着柳三变的眼睛道:“我愿意!我是真心的以身相许,我高兴把我的第一次给了你,我不后悔,只是希望你今生今世好好待我。”柳三变冲动的搂着虫虫,深情的道:“我自今而后一定全身心的爱你疼你,此生此世绝不变心!”二人在床上相拥着喁喁私语,海誓山盟。
  柳三变爱怜的对虫虫道:“你唱的可是太好了,这种功力不像是你这个年龄能掌握的。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虫虫听到心上人关心的问候,由不得轻叹一声“唉!”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声叹息,超出了她的年龄和阅历,像针扎了一下,让柳三变的心一阵刺痛。虫虫道:“说起练功真的很苦,每天早起先要练腿,下腰,稍有不到位便会挨打。你昨夜问我大腿外侧为什么有一道疤痕,那是师付一次失手打的太重了。师付之后多次道歉,我也知是师付无心伤害,还要反过来安慰师付。身体练完了,就要练念功和唱功。歌者要做到字正腔圆必须进行正音训练,用感觉去细辨唇、舌、齿、牙、鼻五音的区别,务必要腔必真,字必正。首先要将每个发音相近或难以发音的字咬准,然后背熟一段,有的几行几十个字,有的上百行数百个字,直到不经过脑子就直接背诵出来,不能有一点儿结巴和不清晰,真的是如崩豆如贯珠。有一篇教坊乐府的呼吸字指,我们在童时每天都要背诵几十遍,里面都是发音相近极拗口的字,无论背的多快,每个字都要清晰,让人听的清清楚楚,你听我给你背诵一遍。”
  虫虫在床上坐直身体,两手搂抱着一件粉色的纱衣笼在雪白娇嫰的胸前,调匀呼吸轻启檀口:“切韵先须辨四声,五音六律并兼行。难呼语气皆名浊,易纽言词尽属清。唇上碧班邠豹剥,舌头当滴帝都丁。……引喉勾狗鸥鸦厄,随鼻蒿毫好赫亨。上鄂嚣妖娇矫轿,平牙臻栉乍诜生。……大抵宫商角徵羽,应须纽弄最为精。世间礼义皆如此,自是人间不解明。”柳三变认真听虫虫背诵这篇字指,初时还不觉得,待到背诵近声字时越来越快,也感觉不到她何时换气,长长一篇一贯到底,仿佛一串珍珠散落石板地上,清脆悦耳连绵不断。一篇下来,虫虫心不跳口不喘。柳三变暗暗赞叹虫虫的基本功真扎实啊。
  虫虫接着道:“这还仅仅是基本功,真要唱曲,还要再学各种曲调、发声,这些你都懂的,就不用我多说了。同时要学习舞蹈,仅会唱还不行,演唱时必须配合舞蹈,练的时候,每一舞步,举手投足要一丝差不得。”柳三变问:“你是怎么到了这里的?几岁年纪来的?”柳三变的问话引来虫虫一阵沉默,没有回答。柳三变赶紧打住这个话题,知道已触痛虫虫内心伤处。良久,虫虫抬眼看着柳三变,道:“我的身世只对你述说,也只说这一遍。”刚刚还是柔弱的小女子瞬间刚强起来。
  听了虫虫一席身世述说,柳三变不禁心中一阵愧疚,又深深责怪自已孟浪,原本只是想结识虫虫这个知音,互相饮酒赋词听歌赏舞,心中没有一点儿邪念,只是事情发展的极快,根本来不及多想,不知怎么被李玉三说两说的就答应了。到了床上,更不该在知道虫虫还是处子时,轻易答允她,在半推半就下夺去虫虫姑娘的贞操。
  虫虫倒是很坦然,娇羞地搂着她的一见钟情,并想一生相托的柳郎道:“七哥莫要自责,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还是那句话,我不后悔,只望七哥今生好生待我。鸨娘早已催逼多时,让我接客。我也多受鸨娘之恩,再要相拒也不会太久了,有些客人确实是很正经的人,也舍得花钱,但终不合我意。我只能一拖再拖,但无论怎样拖延时日,我终究是这等身份,最终总是要接客的啊。”虫虫说到这儿,眼泪竟自眼角流了下来,柳三变心疼的将虫虫抱在怀中,虫虫继续道:“自那日堂会上,我在簾后扫了一眼台下,在那一群锦衣华服的官绅纨绔子弟后面,竟一眼看到郎君你坐在最后一桌,模样我没有看清,但那幅落寞的神态猛的刺的我心痛,同是天涯沦落人,刹那间,我感觉我和你已是心心相通,忽的对唐人诗句‘心有灵犀一点通’有所感悟,看来古今之人的情感都是一样的。我感到我终于找到了可托付终生之人。但苦无机会,直到歌舞罢,我急忙下来敬酒,却不料你已先行离去。我当时差点当众掉下泪来,幸好那位宋公子将你写的这首《凤栖梧》词送给我,可他却不说这是柳七所作,只说末桌有人写了这首词,其他人说是写给演唱者的,是填词的人让交给我的。我这时心知肚明刚才在簾后一眼见到的人,肯定是他写的,而这个人也一定是我朝思暮想想见的柳七郎,这可真是上天之意啊!自那一刻我下了决心,非柳七决不委身他人。”
  柳三变深情的望着虫虫,有些哽咽的说:“是啊,我当时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心里也有同感,你刚才说古今之人情感是一样的,确实如此。唐朝诗人李商隐的那首七律,诗题就叫《无题》,写的正是他与官绅家中女子幽会后的思念之情,‘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多好的诗句啊,只是无法言传,故此题为‘无题’。”柳三变决心此生一定要善待心爱的虫虫姑娘。
  二人直到这时才有时间细细品味夜来光景,羞得虫虫满面通红。
  柳三变直到日上三杆方才起来,虫虫已不在室内,柳三变知她害羞躲了起来,也不再寻找,见窗前案上现成纸笔,想着夜来情景,又写下一首《斗百花》: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
  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
  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争奈心
  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
  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釭:音刚,油灯;笄岁:笄,音机,笄
  意为竹簪。女子及笄的年龄,十五岁,成年。)
  想了想,心有未尽,遂又写下一行小字:右调呈吾之虫娘细品。
  准新郎官柳三变一出虫虫闺门,便被十几个歌妓围了起来,调笑打趣争要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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