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顺民 107幸福的羊乐子

　　106顺民
　　
　　
　　是的，面前的人确实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农民了，一种典型的顺民。这种人的普遍存在，对国家安全绝对构不成威胁，因为他们不会去也没有能量去颠覆政权；这种人的大批存在，对当官的也形不成威胁，因为他们不会去也没有能量去向当官的抢班夺权。可是，一个满腹才华的知识分子，变成了一个文盲一般的老农民，这是一个什么的样悲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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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小轿车把郎大为送到一户农家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两间低矮的破草屋。
　　造矮屋可能有两大好处：第一，可以省工省料，讲白了就是省钱嘛。省钱就是节约。节约，这是农民兄弟的优良作风。第二，无论客人多么尊贵，经过那个低矮的门，都必须低下高贵的头颅。这样，可以使大家经受一次东方礼仪的沐浴。
　　当郎大为钻进光线不大明亮的破草屋后才看清：东首一间是房间，西边一间有一半做成了猪圈，另一半做了厨房。猪圈里当然没有因为尊贵的客人要来而特意去洒些香水（这里的乡下人几千年都没见过香水），因此，空中布满原汁原味的臭气。两头肥猪无比幸福地在哼哼着，一边在肮脏的世界里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你是一个曾经管理过好多大学教授的头儿又怎样呢？就是我们的老祖宗猪八戒——尊贵的天蓬元帅驾到，我们也不会下跪行大礼呢。我们猪们对人类那种一见大官儿就必须送上笑脸的德性是最看不惯的!哼哼!
　　屋子里好像挺凉爽的，原来窗子是破的，那风儿轻轻地吹着吹着，把灶间的稻草灰吹得飞扬起来，像蒲公英似的，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乌油油、滑腻腻的灶台上。当然，稻草灰也落在了尊贵客人笔挺的西装上和他的油光锃亮的保养得比较好的脑袋瓜上，它们很可能为找到这样光彩的落脚点而感到荣幸之至吧。
　　郎大为掸掸灰，走进了东首的房间。那墙上的石灰已经斑斑驳驳了，凹凹凸凸的，看上去好像是一幅世界地形图。再看看，又像是一幅古罗马两位角斗士在决斗，四周的看台上坐满欢呼的看客。如果换个角度看，又好像是几个仙女在天池里嬉水……可是，啥也不是，只是肮脏的破败不堪的摇摇欲坠的土墙而已。
　　房间里最醒目的是一张破旧的老式木床，是这个家庭里最值钱的家具，也是最有纪念意义的家具——四十岁才娶到老婆的羊乐子曾在这上面与他的女人共同创造出可爱的“千金”羊羊。而又是这位“千金”的一篇小文章，引来了一个尊贵的大客人，从而改写了羊乐子的下一代羊羊的人生轨迹。而且，使后面的故事更加精彩。
　　郎大为的眼角向西角扫去——床的西角落是一只脱光了漆的旧便桶，一个有盖又有个拎手的木桶。床前有一张五斗橱，上面的漆也保留得不全面了，看来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还有一张小方桌靠在窗前，那是举办家庭宴会时要派用场的。
　　这是一个集吃、喝、拉、撒、睡于一体的紧凑的生活空间。这就是被自己打成“右派”的羊乐子的生活环境吗？郎大为心头一酸。
　　女主人就是羊羊的母亲吧，一个乡下的小老太婆。她五官端正，想来年轻时有些风姿的，只是一只脚有些毛病，走路时一拐一拐的。她告诉客人说，老头子在自留地里，不过，中午饭肯定是要回来吃的——那当然啦，公款请吃的事，一辈子也轮不到他的头上呀。果然，在中午时，男主人回来了。
　　羊乐子是个高个子，而现在残酷生活的压迫使他的背都驼了。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帽檐边白发飞扬。他光着脚板，裤腿卷过膝盖，黑皮肤的小腿上的泥巴没有洗干净，腿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在蠕动着。走近了，可以看清他的脸了，可是，对郎大为而言，这完全是一张陌生的脸。那脸被太阳晒成酱红色，那皮肤皱得像老树皮，生活的风霜雨雪，给那“老树皮”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苍苔。
　　此刻，羊乐子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精神，显得呆呆的。他的步子很慢很慢。他的牙齿已经七零八落残缺不全，以至嘴都瘪了，显得老态龙钟。他比郎大为小七岁，可是两人站在一起，却显得比郎大为还要苍老。
　　这就是四十三年前中文系的那个被称为“奶油小生”的美男子羊乐子吗？
　　可是陪同前来的乡党委的杨书记却讲得很清楚，这个羊乐子在四十多年前是华中大学中文系的一位讲师，打成右派后到廖山县“劳动改造”。1963年被押送回乡。平反后，上级部门安排他仍回华中大学中文系，但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行，仍坚持回乡下。满了六十岁，学校为他办理了退休手续……
　　郎大为忽然想到那个叫羊羊的女孩的文章《“右派”老父》中有这么一段话：
　　
　　“右派”老父，自从被押送回乡劳动改造后，就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看书，再也不动笔了。驯从如绵羊一般的“右派”老父，用丧失记忆来作为他持久的内心状态，来作为对苦难的抗争!
　　数十年的风风雨雨，把“右派”老父从一个有自己见地、有独立人格、在文学创作道路上充满美好前程的青年知识分子，真正改造成一个四体勤劳、五谷分清的老实本分的老农民了。创造了一个知识分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使之彻底同化的成功范例。
　　那个向“右派”老父宣布摘帽决定的干部临走时说：“过去，反右斗争这个……这个是必要的。今天，给你摘掉‘右派’帽子，这个……这个也是必要的，这个……这个是落实关怀知识分子政策的具体体现嘛。要懂得感恩呀！”
　　此刻，“右派”老父忽然朝那个宣布“圣旨”的“钦差大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但他并没有像古装戏里通常要说一句什么“谢主龙恩!”他只是默默地跪送着“钦差大人”远去……在他麻木不仁的眼神里，你能猜测“右派”老父在想什么呢？
　　也许，“右派”老父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想，是一种最好的思想；什么也不说，是一种最好的语言。因为，沉默，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受处罚，被治罪!他也许一辈子要坚持沉默了，就像中国几亿老实本分的农民千百年来坚守土地一样。他们的那种坚守，如土地一般苍凉广阔。他们一代一代默默地坚守着，使之成为这个伟大的国度里发言最少、地位最低而人口繁殖力最强的一个阶层。而我的“右派”老父只能同这个阶层共进退了，这是他坚守了四十多年沉默后，被这个有着执着坚守的阶层彻底同化后的一种无奈的人生抉择吧……
　　
　　是的，面前的人确实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农民了，一种典型的顺民。这种人的普遍存在，对国家安全绝对构不成威胁，因为他们不会去也没有能量去颠覆政权；这种人的大批存在，对当官的也形不成威胁，因为他们不会去也没有能量去向当官的抢班夺权。可是，一个满腹才华的知识分子，变成了一个文盲一般的老农民，这是一个什么的样悲剧呢？他的女儿羊羊的那段富有讽刺意味的话难道不令人心酸吗？
　　羊羊在那篇《“右派”老父》的文章中还说:“右派”老父在那长达二十三年的“右派”生活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是右派，我要好好改造。”年年说，月月说，天天说。“右派”帽子摘除时，他已经五十岁了，很多字已经不会写了。站在这样的老头面前，任何人都会生出一种优越感。可是，此刻郎大为的内心不是充满优越感，而是一种负罪感。
　　
　　
　　107幸福的羊乐子
　　
　　比起司马迁，我们的羊乐子是很幸福的!司马迁被皇帝指使人割掉了男人身上至关重要的东西，而我们的羊乐子浑身上下齐全着呢，还能在四十岁时娶到一个具有传宗接代的健康子宫的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宝贝女儿呢。就凭这一点，就能证明时代在进步嘛!
　　
　　
　　羊乐子也是完全不认识郎大为了。当郎大为提起华中大学，并说自己曾和他是同事。羊乐子疑惑地问：“郎大为是谁？我们同过事吗？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这个被打成“右派”分子后、几十年来再也不看书不看报的人说：他活得很好，有房子住，有衣服穿，有稀饭和山芋吃，有时候还有干饭吃，老婆天天陪他同床共枕，很知足了。他记得，世界上好像还有三分之二的人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是老了，不可能去参加拯救那些穷苦人的伟大革命了。
　　郎大为是准备向羊乐子当面忏悔的，可是，他说了半天，羊乐子才明白，是他郎大为把他打成右派的。可是，羊乐子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他的生活很平静，平静的就像一团死水，什么都无法激起一丁点的涟漪，更不要说掀起什么波涛了。只是谈到他的宝贝女儿羊羊，他的发呆的眼睛里才流露出一丝欣喜。他说：羊羊在女儿庄小学当代课老师。
　　在与郎大为平和地交谈时，他的那饱经风霜的双手还是没有空闲着，在用麦秸秆编织着做草帽用的“草帽边”。他不用看着手，那手会自如地动着。他不用思索，他厌烦思索。他不去编织轰轰烈烈的、震撼天地的谎言，不去编织逝去的荒唐时代的悼词，也不去编织对未来生活的希冀。他只企求平心、平淡、平静、平安和平庸……
　　中午，乡党委杨书记对郎大为和羊乐子说：他已在乡政府餐厅准备好便饭，请他们去那里用餐。新来的中共龙山市委姜书记是郎大为的学生，又曾是郎大为大女婿的部下，今天这小轿车就是姜书记派的，乡党委杨书记是主动前来帮助郎大为寻找羊乐子的。现在羊乐子找到了，再招待这两位老人前去用餐一次，那么，今天的任务也就胜利完成了。他深深地懂得官场上的一些潜规则，操作起来也是得心应手的。
　　可是羊乐子很不识抬举，硬是不肯去。郎大为就叫小车司机送杨书记走，自己留下来作客。谁知过了约一个小时，杨书记又回来，硬是留下了一桌酒菜，才擦擦额上的冷汗，示意司机一起坐下来作陪。小小的方桌终于正式地为举行家庭宴会派上了用场。一半的菜放不下就放在五斗橱上作预备队。这是羊乐子押送回乡后吃到的最最丰盛的一顿酒席。
　　四十三年了，作为同事，他们又聚会了。
　　可是四十三年前，一个是心怀鬼胎的“反右先锋”，一个是被“引蛇出洞”的倒霉蛋，两个人是两条阵线上的。今天，他们都老了，一个明明可以高高在上的人，却因为受良心的谴责，来向受他迫害的小人物道歉、忏悔。人心都是肉做的，人性都是相通的，虽然是一个四十三年后迟到的道歉，但同情你总比欺侮你好，而且人家的道歉是真诚的。
　　杨书记是个很能察颜观色的人，他说：“虽然我是木易杨，你老先生是牛羊的羊，杨羊不同字，但是同音，说明我们今天相遇是缘分呀！来，我为郎书记和羊老先生四十三年后的重逢干怀！来，我先干为敬！”
　　在最后的高潮中，杨书记诚恳地说：“羊老先生，你的这两间草屋也太简陋了，这样吧，明天，同你们的村长、村支部书记商量一下，为你们在旁边新盖三间畅亮亮的大瓦房，这两间老屋，我们也不拆，留着可以养猪养鸡什么的。”
　　羊乐子说：“这怎么行呢？盖三间瓦房要花不少钱的。”
　　“村里出力，乡里出钱，也算是为知识分子落实政策吧。”
　　羊乐子忽然哭了起来：“知识分子？四十多年了，除了我的名字，其他的字我都不怎么会写了，我算什么知识分子呢！”其实，他虽然不再写字，字还是认得的，只是装傻而已。
　　杨书记真是一言九鼎，不出二十天，在两间破茅房的旁边，果然耸立起三间大瓦房。上梁那天，郎大为来了，杨书记等一批乡里的主要干部也都来祝贺。
　　在中国，有一句话被亿万次地运用，已经成为一句经典了，那就是：“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这句话当然是真理。但是，还有一句话更有分量，那就是：“领导的力量更加伟大！”然而我们的领导干部是从来不说此话的。因为此话从来不是用言语，而是用行动体现出来的。真乃此地无声胜有声也!况且，领导不说此话，是领导谦虚。谦虚是一种美德。
　　比起司马迁，我们的羊乐子是很幸福的!司马迁被皇帝指使人割掉了男人身上至关重要的东西，而羊乐子浑身上下齐全着呢，还能在四十岁时娶到一个具有传宗接代的健康子宫的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宝贝女儿呢。就凭这一点，就能证明时代在进步嘛!
　　可是看看吧，我们这位麻木不仁的羊乐子先生竟然并不感激“皇恩浩荡”，也不“高呼万岁”，他永远保持着沉黙，这似乎很不够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