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政治任务”105代价最惨的铭刻

　　104“政治任务”
　　
　　
　　这个“政治任务”是，要在廖山文峰上凿刻“人民公社万岁!”的巨幅标语，总面积要达6000平方米。计划每字长宽各33米，每笔划宽度3.3米。
　　
　　
　　如果你是罪犯，那么你会知道自己该被关押几年。“右派’分子还不是罪犯，他们大部分是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因此没有刑期。但是，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将在何时能“脱帽”，从而结束这种惩罚型的“劳动改造”的生涯，这等于是遥遥无期。这不是最高的“刑期”吗?妈的，老子连那些判有期徒刑的罪犯都不如!
　　羊乐子和一群“右派”分子被发配到廖山县劳动改造，那是1959年冬。这支庞大的“思想犯”队伍，现在为了“赎罪”，要去完成一个艰巨而光荣的“政治任务”。你表现好，就给你“脱帽”，让你回原单位上班；表现不好的话，那么，沉重的“右派”分子的帽子你就继续戴着吧。
　　这个“政治任务”是，要在廖山文峰上凿刻“人民公社万岁!”的巨幅标语，总面积要达6000平方米。计划每字长宽各33米，每笔划宽度3.3米。
　　为了落实这一“政治任务”，中共廖山县委集中了百名“右派”分子开会学习，“统一思想”，“统一步骤”。
　　县委廖书记把宏大的计划和步骤介绍完毕，主持者热血沸腾地说：“这将是人类史上制作的最大的标语，我们要为这个气势恢宏的巨大铭刻的即将诞生热烈鼓掌，由于时间关系，我们就鼓掌九分钟吧!”
　　“鼓掌九分钟”，这是一个命令，而命令是必须执行的，因为在此时，“鼓掌”也成了一个“政治任务”。
　　“人民公社万岁!”县委书记带头高呼并鼓掌。所有人都高呼：“人民公社万岁!”并且鼓掌。当然口号有好几句呢，大家高呼九分钟，同时鼓掌九分钟!
　　很多年以后，当羊乐子读到女儿羊羊向他推荐的一本俄罗斯作家写的书，里面有一段前苏联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个党代表会议上关于鼓掌的精彩片断，心灵受到巨大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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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党代表会议(在莫斯科省)正在进行。主持会议的是接替不久前入狱的前任的新区委书记。在会议结束时通过致斯大林的效忠信。不用说，全体起立……在这个小礼堂里“掌声雷动，转变为经久不息的欢呼”。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依然是掌声雷动，依然是转变为经久不息的欢呼。但是手掌已经发疼了。但是抬起的手臂已经麻木了。但是上了年纪的人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但是连那些真心诚意崇拜斯大林的人也已经感到这种状况蠢不可耐了。然而，谁敢第一个停下来呢?那个站在台上刚宣读过效忠信的区委书记本可这样做。但他是刚上台的，他是来接替入狱的前任的，他自己也害怕呀……于是在这个不知名的小礼堂里，在领袖不知道的情况下，掌声持续了六分钟!七分钟，八分钟……他们完蛋了!他们活不成了!他们已经停不下来了，直到心脏破裂倒在地下!在会场后排，在人堆里，还可以稍稍耍点滑头，拍得少些，不那么使劲，不那么狂。但是在主席台上，在显眼的地方怎么办呢?本地造纸厂的厂长，一个独立不羁的坚强的人，站在主席台上，明知道这个局面的全部虚假性，明知道大家陷入了绝境，但也在鼓着掌!九分钟!十分钟!他愁眉苦脸地望着区委书记，但那个人却不敢停下来。发疯了!大家都发疯了!区的头头们怀着微弱的希望面面相觑，但脸上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将继续鼓掌，一直到趴下，一直到用担架把他们抬出去!甚至到那时候，剩下来的人也不会动摇!……但造纸厂厂长在第十一分钟上恢复平常办事的神态，在主席团里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于是，啊，奇迹发生了!大家同时在同一击掌声上停止了，也都坐了下来。他们得救了……
　　然而，也就是这样发现独立不羁的分子，也就是这样把他们摘除。造纸厂厂长于当夜被捕。完全以别的理由很容易地就给他搞上了个十年刑期。但是，当他在最后一页侦查笔录上签名后，侦查员要他记住：“永远不要第一个停止鼓掌!”
　　
　　文峰是廖山十二峰之一，山体陡峭，坡度大多在六十度至七十度之间。而在临江一面，有大幅的绝壁断崖，宛如刀劈斧削一般。这一百名“右派”分子组成的施工队，将要发配到文峰半山腰的一个苍凉而贫瘠的小山村。出发的隔夜，召集人把“思想犯”们召集起来，编为六个小组：铲字组、牵字组、兑浆组、背浆组、泼浆组、后勤组。
　　羊乐子他们像被运牲口似的装在三辆肮脏的卡车里丢到那个村庄后，首先来欢迎他们的是一只瘸脚狗，那条狗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们。这条狗的怜悯的眼神使羊乐子有点感动——连狗都具有怜悯这种高姿态的感情呢!羊乐子喜欢阅读《基督山伯爵》，书中那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埃德蒙，后来成为复仇和宽恕两种强大力量相互撕扯半生的基督山伯爵。他精心设置了一个个复仇的妙计，且屡屡成功。那令人震撼的快意恩仇，使羊乐子无法释怀的的委屈之心仇恨之情渐渐得到了安慰。于夜深人静之时，他在腹中构思了一个个万能的天使，让她们把一个个吃人的魔鬼统统收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用火烧五千年!用冰冻五千年!让那些恶魔在一万年中无法再去残害善良的人们!天亮了，他从童话世界里被拽了出来，重新塞进人世间残酷惨烈的环境之中。晚上，他再动用天使的冰火去惩罚那些魔鬼！他就这样一日日遭罪，一夜夜在复仇！他与世界最好的契合，便里用阅读和幻想安慰自己受苦受难的灵魂。他多么想如基督山伯爵一般，携着艾黛扬起白帆，在茫茫的大海渐行渐远啊！可是他的“艾黛”，却在他被打成“右派”时，带着不满百日的儿子战战兢兢地离开了他……
　　还是在当年秋天，人民公社大部分的公共食堂就已经揭不开锅了，得浮肿病的公社社员越来越多，非正常死亡现象开始在农村的部分地区像瘟疫般可怕地蔓延开来。但是廖山县委为了保证那批“政治劳役犯”们能有力气完成那个气势磅礴举世无双的标语，他们慷概地规定，每个劳役每日有250克的粮食，也就是说，你们每人有半斤口粮啊!
　　羊乐子望着粥汤，吟诵起了明代才子解缙的一首嘲薄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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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旱年米稻不收，至今煮粥未曾稠。
　　人言箸插东西倒，我道匙挑前后流。
　　捧到堂前风起浪，将来庭下月沉钩。
　　时闻不用青铜镜，眉目分明在里头。
　　
　　一百名“右派”及五名管理者散落在这个小山村的十几户人家里。羊乐子和同事、诗人骆林等六名背浆组成员，住在一户五口之家，爷爷、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还有那条瘸腿的狗。
　　到了开春，施工队有一位个子最高大、食量也最大的“右派”分子在施工中突然饿断了气。于是县委领导决定增加一些黄豆和食油，分给这一百零四个汉子。施工队因为体力劳动相当繁重，他们自己都不够吃，但还是均出一点给饥饿的山民们。
　　羊乐子给同伴们还讲了一个笑话：“古时候某朝代，一天，有个大臣向皇帝禀报：全国已经发生了大饥荒，很多饥民没有饭吃。那个皇帝好奇地问：‘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吃肉呢?’大臣不敢向皇帝禀报：饥民们肉还是有一点可吃的：他们‘易子而食’，也就是交换了子女来吃啊!”
　　这里的山民生性淳朴，他们不会去“易子而食”，而是把山上的树皮草根和着施工队均出的一点点粮食煮成野菜粥吃，但是哪里吃得饱呢?羊乐子的房东爷爷已经不行了，家里的鸡和羊早就填进了肚子，还剩下了那条瘸腿狗了。好了，去把狗给宰了吧。瘸脚狗一看饥饿的人们目露凶光，知道大事不妙，撒退便逃，虽然腿脚不便，但饥饿的人们哪还能跑得过它呢？好了，现在整个村庄除了人肉，还有什么其他肉呢?爷爷去了。后来，媳妇也去了。她总把可吃的东西省给两个孩子吃，她走的时候，胸脯和臀部都是平平的了。羊乐子们除了敢腹议还能怎么样呢?
　　而此时，廖山县委的干部还在会议室里大反“右倾机会义”呢。他们害怕被戴上“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竟然不敢向上面如实汇报饥荒的实际情况，因此救济粮一直没有发下来。
　　羊乐子人高马大，食量当然很大，但是，每天半斤口粮及那么一点点黄豆怎么够吃呀?在很多次饥饿劳累过度时,羊乐子就在自己的脸上反复地写着“死亡”,不能用毛笔,也不用钢笔铅笔蜡笔，白纸黑字弄不好会“收获”罪名,他只好用自己右手的食指写“死亡”，己经“写”满了自己的瘦得不能再瘦的老脸(其实他才二十多岁)。有时他写“自杀”，写了一万次，两万次，三万次……但他没有一次去实施“自杀”，但即使不去自杀，死神已快降临了。在他饿得实在不行了，他和同伴们找到了一种可填肚子的不知名的植物，但吃下去以后竟然拉不出屎来，他的肚子十分胀痛，但还得上山背浆，来回一趟要十几里路。
　　文峰上没有水和石灰，要到六七里外的地方运来，山路崎岖，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全靠人用背篓背石灰，靠粪桶挑水，再将石灰兑成石灰浆，再背到半山腰的制作场地——那是悬崖峭壁啊!六千平方米，要浇十厘米厚，那石灰浆足足有十万公斤哪!每人每天往返三次，每次按二十五公斤算，这些手足皮开肉绽的汉子，在山上艰难地蠕动着，一天要消耗多少体力!
　　这天羊乐子爬到半山腰，肚子痛得终于站不直了，他跌倒在灌木丛中，有好多石灰浆泼到了杂草丛生的山坡上。这浪费浇铸“人民公社万岁!”的石灰浆，那可是犯罪行为哪!
　　这天，悄悄跟在羊乐子身后的一个监工，扑上前去，手中的皮鞭没头没脑地抽上去!羊乐子避之不及，一头栽倒在一块坚硬的岩石上，顿时血流流如注。那个监工惊慌地叫唤着，把就近的几个劳改分子叫来，把他抬到山下，羊乐子已经断气。监工隐瞒自己打人的罪行，硬说羊乐子是自己不小心跌倒在地的。
　　这已是第六个“右派”分子死去了。按道理应该马上报告上级。但是，有个管教人员提出：先不用上报，上报了就少发一个人的口粮了。总领队一听也对，在这饥饿的日子，就是每天多几两口粮也好呀。“那么，就把他扔在破仓库里去吧!”不让死人入土为安，只是为了一点点口粮!吃空饷，任何年代都是有的吧!
　　
　　
　　105代价最惨的铭刻
　　
　　
　　别了，那些个被剥夺尊严、剥夺生命的永远长眠于廖山山峡的牺牲者。别了，那个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代价最惨的铭刻!在羊乐子离开廖山时投下最后一瞥时，心里涌现出这么一段话：“这一段历史不会淹没在廖山山下湍急的江水里的，迟早会有人把它打涝出来!”
　　
　　
　　“还是把他埋了吧!入土为安!我们尽愿不要他的一份口粮!”“右派”分子是“反党”分子，“党性”虽然没有，人性还是有的。
　　总领队只得同意，他指着四个脸色还算没有发青的男性“右派”，“你、你、你、你，你们四个去把他埋了，这年头棺材不够用，就用他自家的草席一卷。入土为安吧。”他叹了一口气，“第六个了，第六个了。”他心头掠过负疚感。但是只一闪，马上被另一种念头所代替：妈的，他们是反党分子!你同情他们啥!
　　四个“右派”分子把裹在草席里的羊乐子放在担架上，向深山走去。变天了，乌云密布，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抬尸之一的“右派”分子向羽站在乌山上，眺望着莽莽苍苍的乌山，忽然，他缓缓地脱下了自己的上衣，盖在了同乡羊乐子的身上。
　　向羽曾经是羊乐子的同事，现在又是室友，一次他看见羊乐子用手指在脸上写字，问他写什么？羊乐子说:”“我书写‘幸福’，你没见我满脸幸福的样子吗？”
　　向羽讥笑道：“你老右派还幸福？我看你在写‘杀人’两个字吧！”
　　“是的，杀人，不过是杀自己而已！”
　　“‘自杀’？自杀还幸福？”
　　“那总比他杀幸福些吧，至少自己的生命归宿能由自己做主吧！”
　　“嘁！阿Q!”向羽嗤之以鼻。后来，向羽也开始用手指在自己身体上写字,他只写高贵的词——“反抗”，“反抗”，“反抗”。他写了一万个“反抗”，他写了两万个“反抗”，他写了三万个“反抗”……他认为真正的文学其本质是反抗，但是他无法搞这样的文学了。没有哪张报纸哪个杂志能发表真正的文学作品？不过，他最终还是实施了“反抗”的计划！
　　他光着膀子爬到一块巨岩上，山底下是滚滚的长江，它默默地流着，滔浪不绝地流着。他忽然大声呐喊道：“苍天啊!我们，人民的儿子，我们永远爱着我们的母亲，我们何错之有，何罪之有!”
　　山峡里，发出沉重的回响：何罪之有——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巨岩之下的另外三个“右派”惊恐地对望着，心想：是啊，我们何错之有，我们何罪之有啊!可是，我们却要上百次上千次地写检讨，检讨自己的“罪行”，这等于在往自己的脸上吐口水，往自己的身上泼脏水啊!
　　向羽还在高喊：“为什么我们讲真话要受难！”
　　“轰隆”一声，春雷响了起来!山峡里，发出沉重的回响：受难——受难——受难——
　　巨岩底下的三个“右派”，忽然意识到要出大事了，要是这声音传到山下，被那些打手们听见，自己不是要受到牵连吗?他们一齐跪下，可怜巴巴地央求道：“向羽，别喊啦，快下来吧!”
　　向羽没有下来，雨却下了起来。现在他决定与自己的同乡羊乐子一起走向坆墓，他觉得，还是在坟墓里有一丝光亮！因为，那里没有谎言！而没有谎言的世畀，才是有光亮的世界！
　　“永别了!我的母亲!亲爱的人民!永别了！”向羽从高高的山崖上跳了下去，下面是湍急的长江……自杀也是一种反抗！现在好了，谁还能有什么办法打开他的头颅，去搜查他的灵魂，去清洗他的灵魂呢!但是，向羽跳下江后被过往的一艘船上的船员救走了……
　　一场雨却把并未真正死去的羊乐子浇醒了。下山的仍是四个连皮带瓤的活人。
　　休养了半个月，羊乐子才爬了起来，又被驱赶着去出工了。这次，身体衰弱的他因为背不动石灰浆，被调到了泼浆组。
　　在峭峻的石壁上没有平地，当他接过背浆组送上来的石灰浆后，必须将灰桶夹在胯下，必须稳稳地夹住，否则石桶稍一倾斜，那就完蛋了，石灰浆就会流到别处去，那可是罪过，罪过哪!
　　我们可怜的大学讲师羊乐子只能一手攀住有些棱角的山壁，一手用木瓢舀了石灰浆往事先挖好的笔画的大窟窿里倒。六千平方米的面积哪，要浇灌十厘米厚，那就是六百立方米呀!
　　一九六0年二月，“人民公社万岁!”的巨大铭刻终于横空出世了!廖山脚下，沿江山下，数十里外的轮船上都能看的到这个巨大铭刻!这是放了一颗“政治卫星”啊!中共廖山县委的一帮人终于露出了欢欣的笑容。
　　可是，六个字，五条人命哪！
　　且说两年以后，经风吹雨打，白色耀眼的标语一天天暗淡下去，策划者虽然几经派人修补，但仍不能使这一巨作重放光彩。到一九六三年，那一切均消失了踪影，只是蓬蓬勃勃的花草和郁郁葱葱的树木占领了整个文峰!这气势灰宏的巨大铭刻，最终没有像金字塔等世界奇迹一样长存于世。
　　由于羊乐子在这场政治劳役中说了“怪话”(关于薄粥等“怪话”)，并且因“失足”而受伤，没能出足全勤，对于这样的“落后分子”，怎么能替他摘掉那顶“老右”的帽子呢。羊乐子又一次上了大当!但是，他回原籍“劳动改造”的申请毕竟还是被恩准了，还好，他可以在温暖的故乡苟延残喘了。
　　他终于回到故乡了，那里有他慈爱的父母，有他亲切的乡情，这是可以支撑他活下半辈子的地方。虽然他不是衣锦还乡，而是以一个“罪人”的面目回乡的——他有什么“罪”呢?不就是一篇小小的童话吗?丹麦的安徒生因他的童话享誉世界，而自己却反而因此获罪!
　　别了，那些个被剥夺尊严、剥夺生命的永远长眠于廖山山峡的牺牲者。别了，那个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代价最惨的铭刻!在羊乐子离开廖山时投下最后一瞥时，心里涌现出这么一段话：“这一段历史不会淹没在廖山山下湍急的江水里的，迟早会有人把它打捞出来!”
　　是的，很多年以后,他的女儿、作家羊羊把这段历史打捞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