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作品名称:D的城 作者:余生 发布时间:2016-08-18 01:36:46 字数:4952
屋外一片宁静,月光黯淡。高空照耀的光芒是城市的巡视灯。我趴在窗前,望着前方,那是我寄予希望的前方,散落的房屋遮挡了我的视线,然而那光芒,却是浓郁的,不可抵挡的。尽管我此刻十分想出门,到城门前去观望城外的一切,可却始终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疲惫使得我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念头。这种疲惫,是居住在城里每个人身上所必有的。如果没有这种疲惫,将很难在城里生存下去。
我因为纵放了一只山羊,而被拘禁在这间冷冰的石屋里,屋外时常走过的人总会对我连连摇头,他们在叹息,在惋惜。他们认为,山羊从我手上消失,我就变得一无所有,疲惫将不会出现在我身上,我将不能再生存下去。有几个漂亮的姑娘时常会来看我,她们欢欢喜喜的来,气气闷闷的走。她们从我嘴里打听不到任何山羊的下落,尽管献尽了殷勤。我仇视她们。这种仇视大抵是偏激的,这因是出于指示她们前来的董的仇恨。
一个月前,我曾是城里唯一一只山羊的看护人。这职业没有特定的名称。我的姐姐曾是董的好伴,由于她的介绍,我才获得这唯一能拯救我给予我生存的职业。我不清楚这罕见的山羊是从什么地方运过来的,当时满城沸腾,到处挂满红联,欢迎着这只稀罕的珍物。
董的父亲是城里的城长,也是我们这些所谓主人的仆人。是的,很多人都称呼我们为主人,我指的我们,是大众的人群,平凡的,普遍的,行走在大街小巷,一睁开眼就能看见的。我们这些主人大都有着一张油黄的脸,一双掺着疲惫至极的血丝的眼,我们喜欢举起手,那双手,呈深褐色,粗黑的毛发在风中摇摆,就像大地烧竭地焦草一样。城长一再强调,要求我们这些主人们能够真正的将他们一类仆人当做真正的仆人,不要因为他们的权势而唯唯弱弱。他曾在一次演讲会上大加的表扬过我,因为我敢在他演讲的会途中擅自离席。虽然那一次,是因为他的女儿正发了疯了要找到我,因为我看护的那只山羊不知为何,发起了脾气,在院子里胡乱飞窜,一只羊角都撞在墙上,而缺了一截。
当我不时地想起那只山羊时,我总能感应到它在城外某个地方呼唤着我。那儿的天空,会是什么颜色呢?我闭上眼睛,仿佛跟着山羊的踪迹,看到它正安然快活地在绿油的草坡上奔跑,它的四肢恢复了本该有的健全,颓废的面容也变得精神。那儿应当是它的家。我控制住我的意识,不去想着另一面的相反,在这儿已经十分的不幸,难道,历经如此的勇气,它能侥幸逃出了这座机械而冰冷的城市,还会是不幸的冰冷吗?不会的,不然,生活未免太过于绝望了。
我迷迷蒙蒙地醒来,石屋的门打开了,这意味着禁闭的一个月结束了。出现在门口的是我的父亲与姐姐,父亲抖了抖嘴唇,望着我,他便转过身离开了屋门。姐姐一把将我拥住,哭成了泪人。我抬起眼,看见姐姐的身后,站着的是城长的女儿董。姐姐摸了摸我的脸颊,连连地叹着气,似乎是与董商量好了,没说什么就离开了我。
我仰起头目送着两位亲人的背影,董挡住了我的视线。她回头望了望,便转过脸来冲我微微一笑。
我打算不再与她有任何的交谈,尽管我的生命在她的手中可以任意捏揉。可是我心里已经下定决心,哪怕是为了一点儿的自尊心,绝不向眼前的她低头。我清楚,在她眼里,我就像一只被气急的玩物一样滑稽,那也好,就让这滑稽无限张大,直至毁灭本体吧。
“都,恭喜你出来了。”她头一次称呼我的名字,微笑着。
“是出狱。”我激动的颤抖着手,假如再多看一会儿她那轻蔑式的微笑,我一定会愤懑地跳起来。
“你一定很惊讶吧。”
“什么惊讶?”
“我来接你了啊,看吧,你还生我的气,但我还是来接你了。都,你应该明白,做错事情的是你,而不是我。你却生起了气。”
“算了,别对我用这种语气说话。说吧,你想要什么?董,真的,我们是什么关系呢,主仆么?你是仆人还是主人,或者说,你是仆人的子女?我是主人的儿子?再然后,你想让我成为你的仆人。你曾经就那样说过,你要让我成为仆人。”
她嘴唇的弧度愈加大了,像是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一样。“成为仆人,在你认为,不好吗?”
“对你们来说,自然是很好。”
“好吧,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呢。失去了山羊,你便一无所有了。很快,你会被送入贡献机,人间蒸发的。”
“这样不好吗?你们不是这样宣传的吗?美丽的新世界,将展现在为之贡献的人们。而只有我们这些优越的主人,才能提前被投送到贡献机里。然后消灭思想、记忆,以及身躯。只有我们是有特权提前进入。好啊,我清醒了。以前我总是相信了你,相信你是我最真诚的朋友,我们相互依偎,一颗心一样连在一起。如今想起来,太荒唐了。”
董抖了抖嘴唇,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激动的浑身颤抖,血液仿佛在上升,冲击在脑袋,两边脸好像快要烧灼地掉下来。
“如果你觉得看错了我,也好,我必是先看错了你的。那么,再见。”董转过身离我而去。我立在原地,试图从这空荡荡的回响中能听见她穿着白色短靴的脚步声。然而,我捂住了耳朵,甚至狠狠地楸着,好以身体的疼痛淹没去心的烦痛。
外空灰暗暗的,一阵子黑风险些将我的眼睛熏掉。我摸索着前进,爹与姐姐站在不远处等着我。姐姐挽住我的胳膊,连连叹息着。爹的鼻子被风吹得发红,但丝毫不影响他急促的呼吸声:嘎——吱,嘎——吱。就向木门一样。我拉住爹的手,就这样一家三人快步的走回了家。
爹似乎从一开始都未曾对我说上什么,甚至对我的状况也没有多问。我感到困惑,不停地去观望着他的表情与神态。他有好几次与我的眼光交触,但又瞬间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一会儿把桌椅重新摆放了一下,一会儿又跑到厨房里翻腾着什么。我想问姐姐,但她对我怜惜的眼泪一直地落在我的手臂上,我很难开口打断她的话语。就这样,厨房的翻腾声与手臂上泪水的滴答声充盈在我的脑海,就像一片汪洋大海一样,阴郁的乌云低空咆哮,硕大的雨珠像石头一样击在海面。
在这时,门口传来了粗俗的歌调声,那种伴随着酒肉味的腔调进入在我的脑海中,所有击落的石头逐渐变幻成了一个个坠落的腐尸:
你是我的姑娘,比亲娘还重要
你是我的心肝,比老命还重要
扭动你的腰臀,摆动你的乳房……
进门的是我的姐夫,他长着一张悍猛的脸,他最有特点的胡子从脸颊延伸而上,直至耳鬓。他在城里担任一个十分重要的职位,贡献机的操作员。也正如此,他也称之为仆人。在我们这些所谓的主人中,几乎每一个人都对他感到敬畏而恐惧。他的样貌使得我们联想起了传说中的刽子手,四肢发达,脾性粗俗,还带着一些阴险狡猾。
他一走进屋,就张开他那张可能刚吃过几斤肉的厚唇,如果细听,这声音能让窗户跟着颤抖起来。“你到底是出来了,一切都还好吧。虽说,被禁闭的日子不好过,不过有那小美人的眷应,也不会差到哪儿嘛。我早就说了,不信你问你姐。瞧瞧,你压根都没瘦一块肉,反而白净了许多。怎么,那小美人没一块来呀。”
“什么小美人?”
“董啊。”
“你什么时候这样称呼起她了。”我皱着眉头,厌烦的脸色毫不掩饰的流露了出来。
他自然看得出来,用着鼻孔哼笑了几下。也没回答我的话了。而是转向姐姐,说着:“眼睛都红啦!呐,我在家等得好久啦!我将全身洗了个净,你都保证过在我洗完澡之前,一定会回到床上等候着我,哪,你又一次欺骗了我。我的心肝,比我的命还要重要。赶紧跟我回家,我都快憋的急死了。”他最后冲我挤着眼笑了笑。
我满脸火红地要跳起来狠揍他一顿,然而姐姐忙立在了他的面前,扶在他的肩上。她对我摇了摇头,便拉着他往外走去。我撑着脑袋,只要每次见到他,我就浑身如刀剐般愤痛。这时,屋外,还传来了他那粗鄙的歌调∶
扭动你的腰臀,摆动你的乳房……
他们前脚刚走,厨房的翻腾声忽地消停了。爹窜了出来,立在我的面前,他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疲惫的眼,好像在意示我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正如他所担任的钳工一样,机械能够平稳地运转,表示着一段惊心颤栗的活动归于平静了,如心的无声的跳动一般。尔后他又忽地坐在了一边的竹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不停地抠着那稀少毛发的脑袋。
我坐在他的对面,就这样沉默地相视着。最后是他打破了这种沉默的局面。他先是扬了扬手,指甲里的头屑在空中飘洒着。一片落在了他的唇边,那可怜而干裂的嘴唇像垂死的战士听到不可抗拒的命令一般,用尽了垂死的力量张开一道缝隙,从中颤颤地嘣出:“孩子,生活对我们很不利。处处是墙,是铁壁。你也看到了,不仅仅是你与我,你的姐姐也落入了火窟。我从你的态度中,看到你同我们一样,是甘于忍受的。”
“甘于忍受?爹,这又是你的一次故技重施,你要以你的意念来挟定我!”
“我能有什么技俩?在父子之间,对待自己的儿子,还会算计什么心眼么?你不了解爹的为人。你看不起我,不是吗?”
“我曾一度以你为豪的,爹。”
“现在呢,你看到过我身上穿着的钳工制服了么?我已经也甘于忍受了。可能苦难这个词在如今已经落伍而无任何意义。但我就是这样的老古董,我喜欢上这样的生活了。在每一天,机械的做着需要做的事,为了荣誉。什么荣誉?为了那些自称仆人们自创出的荣誉口号,使我们在他们划定的规则中发挥出所能发挥的最大量。就像气球一样去撑起荣誉的船帆。以前,有不计其数的气球将这帆船载入到了荣誉想要去的地方。但气球不会思考,总究会被荣誉的重量挤破,却也永远弄不清自己所获得的荣誉是什么。就算如此,但这是时代的趋势,一些新生的思想与口号充斥着每个人的大脑,压倒了一切古典的思想,正如我是个古典的哲学者。全被压倒了。他们说:现代的人,要跟随时代的趋势,做一个有用的人。让每个人的人生都要有出彩的机会。要学习有价值的事物,掌握社会所需要的职能。而其他旁的,社会所不需要的职能,是庸散的人,甚至是疯癫的,一种纯粹的精神病人。在这些仆人党们所划定的社会规则中,这些庸散的人将被排挤出人间所有的温饱与依靠,没有婚姻,没有亲情,很可能就直接被投入到了贡献机,为了所能发挥出最后一丝光的荣誉而做出的贡献了。我们怎能不忍受呢,为了生存呐!”
“这是可悲的。”
“是啊,是事实。都,接受事实吧,这对你而言,是最后的道路了。”
“有路可走吗?嗨,我好疲惫。但这种疲惫会让他们失望的,这种疲惫不能产生任何有收益的价值,只是个人的悲观情绪。多少这样的情绪,在大街上处处哭嚎着。但谁会去在意这样的对他们毫无价值的情绪呢。尽管每个人都清楚这种悲观的情绪是无限增长的对面负值。那也丝毫不会影响到他们继续迈出的残酷脚步。”
“都,这个城,只需要可以需要的人。所以,你现在的处境,比任何时候都十分危险。”
“是啊,很可能我连在大街上哭嚎的权利都不剩了。也许明天就会有人把我带走,用激昂的乐声欢送我进入贡献机里,每个人都会仰起脸来,羡慕着我可以早日的做出了余生的贡献了。尔后,我这个违背城的规则的人,将人间蒸发。而城,便归于更安静的绞肉运转了。”
爹见我异常激动,便不再开口说话。而是双手捂着脸在想着什么事。我说完,快步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天空逐渐灰了,白天几乎是一窜烟火的时间。在灰的色调中,我望着外面的风在空中自燃,露出一张狡黠的笑脸。
房屋外传来一阵子脚步声,家里有了客人来。听着声音,应该是服务于本区域的区长。这位区长身材肥胖高大,满脸的痤,眼圈是火红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着了火病一样。他与爹有着很长时间的交情,两人看起来总有商量不完的事情一样,一坐就会谈上老半天。但具体在谈些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声音低的可以和蚂蚁一样无声,高时,又会特意要让每个人都听得到。我躺在床上,一边望着天空,时不时也能听见区长那拉长的高音。
这些声音大抵是关于我的。他放大声音的时候,就说自己是受董佩儿的委托,前来劝告我的。好像我处在的绝境将有一些转机,这转机全取决于我是否能低下头去往城长的家里。甚至还扯出了一些伴有绝境的后果的话,说什么亲人将投送亲人。我知道他所指的是贡献机,是那粗鄙的人。听到这,我的意识便不在跟随下去了。而是想起了我那可怜命运的姐姐,我的姐姐是个善良清秀的人,她的脾气永远是温驯的,就像我曾养过的那只小山羊。她的命运是悲苦的,她牺牲了自己在党校里的前途,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妥身在那粗鄙的人手中,因而撤销了把爹投送贡献机的命运。
外面的风逐渐成了黑颜色,但总究是会为白色的,如白暮的冷暗,生出了白的寒丝。不消一会儿,一腾烟雾,好似冲上了高空般,染出了一弧尚存于明与暗之间的灰黄的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