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踏上忏悔之路103大毒草

　　102踏上忏悔之路
　　
　　
　　他踏上忏悔之路，去寻找那个被他打成“右派”的名叫羊乐子的人。小轿车在盘山道上缓缓行驶着，思绪也把他推到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七年，那个风云变幻的“反右”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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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是虚空的。它无影无踪，谁也无法目击它的神秘的形态。但是，它确确实实存在着，既是无边无际，又是无始无终。它让一批又一批的生物诞生，又让一批又一批的生物死亡。它有亿万双魔手，在改变着自然的形态，改变着社会的进程，改变着人的面貌、人的命运、人的观念……
　　担任过华中大学党委书记的郎大为，经历了无数次残酷的政治斗争。“反右”时，他整了不少善良的人。“文化大革命”初期，造反派曾把他搞下台。不过，他一向以“左派”的面目出现，最后还是被结合进领导班子。于是他很自觉很努力地往话筒里和其他宣传机器里输送假话、空话、大话、套话。他虽然觉得那些使鲜活的生命枯萎的专横而虚伪的语言是那样的可憎、可耻，但他如果不这样说，就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箱，再踏上一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他面临这种语言暴力就不寒而栗，只能麻木地去鼓掌，去欢呼。其实，他明明觉得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使中国文化在大衰落，中华民族在大衰退。但是当思想家一次次宣布跳蚤是龙种后，他也装模作样显示出庄重的神态，去给跳蚤们贴上龙种的标签。那个短暂的时代终于结束了，而当噩梦醒来时，很多人高呼着自己是受害者，郎大为也同样如此激愤。
　　现在，他七十多岁了，死神的足音时远时近地传来，总觉得有鞭子抽向他，拷问他的已经支离破碎的灵魂：那场声势浩大的“反右”斗争与后来长达十年的动乱，是民主还是专制？你陷入过这个罪恶之中了吗？在那普遍的卑鄙委琐邪恶之中，你的人性中的善、爱和正义又在何方？他开始了反思。他觉得自己是个人性与兽性嫁接出来的怪物。他觉得许许多多的人参与一场场谎言脱口秀的大竞赛，给别人带来了无穷的灾难，竟没有一个人真正站起来忏悔。一天，当他在《龙山日报》的副刊版上读到一个名叫羊羊的女孩子写的文章《“右派”老父》时，他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一些卑劣行经的细节又清晰地记忆了起来。
　　他踏上忏悔之路，去寻找那个被他打成“右派”的名叫羊乐子的人。小轿车在盘山道上缓缓行驶着，思绪也把他推到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七年，那个风云变幻的“反右”年代……
　　
　　当时，郎大为是华中大学中文系的党支部书记。羊乐子是系里的青年讲师。此时，评“右派分子”也像评各类积极分子一样是有“指标”的。按照上级的“配额”，该系师生中应有三名“右派分子”才算“达标”，但党支部在内部定来定去，好像只有两个人有资格当“右派”，其余的均与“右派”言行有一定的差距。
　　那两个“右派分子”实际上不过是当前的形势发表了点“异议”而己，并不真正“反党”。在批斗他们时，有一位“右派”说：“异议，是爱国的最高形式。”以此来为自己辩护。有好事者找出了这句话的出处：原来是美国第三任总统托巴斯·杰弗逊的一句名言。这可大事不妙了：“美帝国主义”是中国的头号敌人，你一个“右派分子”竟然搬出美国总统的话，看来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帝”的走狗了。至于那第三任总统任职于何年何月，那时的美国是否是“帝国主义”，那就不去深究了。
　　现在话还得说回来，给你中文系所分配的“右派”名额没有完成，说明该系打击“右派”的“猖狂进攻”力度不足，没有充分地让“右派”分子粉墨登场，也就无法抓住“右派”分子的狐狸尾巴，那么就是你系党支部书记的失职了。
　　冥思苦想的郎大为终于“看上”了青年讲师羊乐子。因为据人密报；羊乐子写了一篇童话《皇帝穿上新装以后》很有些锋芒。郎大为书记就去找羊乐子讲师促膝谈心，从世界名著谈到童话创作，郎书记表示很有拜读羊乐子大作的愿望。羊乐子不知是计，便把自己的手稿交给了郎书记，并说明，自己的这篇习作是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的续篇。
　　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中说有个皇帝非常喜欢穿好看的新衣裳。两个骗子就投其所好，说他们能织出最美丽的布，而且缝出的衣服还有一种奇异的功能：凡不称职的人，或者愚蠢的人，都看不见这衣服。皇帝大喜：我穿上这样的衣裳，就可以看出哪些大臣不称职，哪些人是傻子了。骗子得了很多钱和生丝后，只是在那两架空织机上假装忙碌。一天，骗子宣称新衣裳做好了，其实什么也没有。两位最诚实的大臣督察后向皇帝汇报说：“陛下请看，多么美丽的花纹，多么美丽的色彩！”所有的大臣也这么附和。皇帝很恐慌，因为他什么也没看见。“难道我是个愚蠢的人吗？难道我不配当皇帝吗？”皇帝于是也把那件新衣裳夸了一番。两个骗子把皇帝身上的衣裳全部脱光，装着把刚缝好的“衣裳”穿上。在皇帝光着身子外出游行时，有个孩子发笑道：“可是皇帝什么衣服也没穿呀。”他的父亲说：“上帝哟，你听这个天真的声音！”于是，大家把这孩子的话私下传播开来。可是皇帝觉得应该把这游行大典举行完毕，就摆出一副更骄傲的神气，内臣们跟在他后面走，手中托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后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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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3大毒草
　　
　　《儿童天地》很快刊登了羊乐子的这篇童话，还配上了精美的插图，稿费也非常丰厚。正在羊乐子点钞票的时候，组织上找羊乐子谈话了：“《皇帝穿上新装以后》是一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你认识到这一点吗?”
　　
　　
　　羊乐子那个续篇《皇帝穿上新装以后》是这样写的——
　　且说皇帝回宫后，耳边老是回响起那个孩子的声音：“可是，皇帝什么衣服也没穿呀!”他就派忠诚的大臣哈哈娃到民间去暗访。
　　很多老百姓在议论：“其实，那个孩子说得对呀，我也看到了一个浑身光光的什么衣服也没穿的皇上呀!”“世界上哪有看不见花纹，看不见色彩的布呢?那两个织布的工匠一定是骗子!愚蠢的人才会上骗子的当呢!”
　　哈哈娃大臣很害怕，哪敢在皇帝面前如实禀告呢?难道你敢说皇帝光着身子进行游行大典吗?难道你敢说皇帝是一个愚蠢的人吗?要是你说实话，“咔嚓”一声立马让你脑袋搬家!“启禀皇上，万民都在称颂您的新装非常漂亮，都在怪那个愚蠢的小屁孩造谣惑众!”
　　“把小屁孩带进宫来!”皇帝喜欢全国上下一个声音，不喜欢有一丁点杂音。
　　那小孩姓安，叫吉儿徒生，才十二岁，是个小学生，据说，他的作文写得很好，往往是满分，还会写童话呢，不是个愚蠢的孩儿啊!
　　“听好了，安吉儿徒生，”皇帝说，“听说你挺会写作文，还会写童话。现在，给我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皇帝美丽的新装》，把我前天进行游行大典时的真实情形写出来，写得好，登上《王国日报》，有大笔稿费。写得不好，打成乱党，把你和你老爸一起关进大牢!”
　　皇帝用纳税人大把大把的钱办了一张报纸，上面全是吹捧皇帝的文章，当然，还有他发的命令。
　　安吉儿徒生审题后一挥而就：
　　
　　前天，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华盖下，一个什么衣裳也没穿的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举行游行大典。据说光屁股的人就是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皇帝!
　　他有很白的皮肤——因为他不用站在烈日或寒风中种庄稼。他的胸口三根长长的棕色的汗毛随风飘扬。圆鼓鼓的肚子中央，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肚脐眼，那肚脐眼四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棕色的毛，向四周探头探脑地伸展着。肚脐眼的右下角有一个黄色的胎记，就像一弯黄色的月芽儿。赤身裸体的皇帝身上并没有美丽的新装，他光着身子游行，开创了我国裸奔的新记录。
　　啊!皇帝带头节省布料，这种品德比美丽的新装更加美丽。如果皇帝节衣后再缩食减肥，那么一个节衣缩食的好皇上的形象将载入史册，百世流芳!
　　
　　皇帝问孩子的父亲：“你儿子的文章写得怎么样?”
　　孩子的父亲说：“写得真实而又风趣。”
　　皇帝听了脸色发白，想：“事实上我确实感觉到自己没穿衣裳，那三根汗毛确实随风飘扬呀!难道我是上那两个骗子当的傻瓜吗?不行，不能承认这样的真相!应该把两个说真话的人关进大牢!”
　　哈哈娃大臣领旨把安吉儿徒生父子关进了八千八百八十八间牢房中的一间，好了，正好没有空房子了。让那么多人免费住宿，真是皇恩浩荡啊!
　　哈哈娃大臣为了讨好皇帝，把《王国日报》总编——他的弟弟哈哈默找来：“我说哈哈默呀，你给我搞一个‘皇帝的新装’专栏，向那些德高望重的大臣约稿，让他们把‘皇帝的新装’，从质料到颜色、做工一一详加分析。”
　　另外，哈哈娃还把宫殿中最权威的服装设计师成立了鉴赏皇帝新装的班子，成员共计八十一人，个个都是科班出身，人人具有高级职称，最后一致认为：皇帝的那套新装，是天下最漂亮的新装，价值连城，以后肯定要陈列在历史博物馆，在人类的服装史上将留下辉煌的一笔!
　　于是，《皇帝的新装——服装史上最辉煌的一笔》的长篇大论，洋洋洒洒地整整占据了《王国日报》的四大版面。给读者们擦屁股增加了很多不大卫生的纸。读这些拍马屁文章，老百姓不需用慧眼，仅用屁眼就可以了。
　　哈哈娃为了反映民间的声音，还带上哈哈默总编深入民间“采风”，具体做法如下：装上一百辆车子的大米和大棒，凡说“皇帝新衣”是漂亮的，发给十三斤大米；凡说“皇帝新衣”是子虚乌有的，一律用大棒打十三下屁股。饥饿的百姓都要大米，不要大棒，于是，整个天下传来一片赞美“皇帝新衣”的声音，连一丁点杂音都没有。是的，还敢有吗?
　　
　　郎大为读完羊乐子的童话《皇帝穿上新装以后》大为赞赏：“这篇童话接到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后面，真是天衣无缝，可见你的文学功底还真不浅。”
　　羊乐子说：“哪里哪里，我也是写着玩玩的。只是表明童心未泯而已。”
　　郎大为鼓励道：“我们社会主义文艺园地需要的是百花齐放的局面，这是一朵奇艳的花朵，应该让她开放出来。这样吧，我有个朋友在《儿童天地》杂志担任总编辑，我把你这篇佳作推荐给他，保证能够发表。”
　　羊乐子乐呵呵地说：“谢谢郎书记的关心!”
　　《儿童天地》很快刊登了羊乐子的这篇童话，还配上了精美的插图，稿费也非常丰厚。正在羊乐子点钞票的时候，组织上找羊乐子谈话了：“《皇帝穿上新装以后》是一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你认识到这一点吗?”
　　羊乐子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棍，发昏了：“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这从何说起呢?”
　　“说你反党，理由是：你在童话中恶毒攻击党的舆论工具，你讽刺《王国日报》用纳税人的钱来吹捧皇帝，这很明显你在含沙射影党的报刊。你就是一个反动文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右派’分子!”
　　无论羊乐子怎样解释是郎书记让他投稿的都没用，这句话是不写入他们的谈话记录里的。
　　中文系里的师生被组织起来，用《皇帝穿上新装以后》作为“反面教材”开批斗大会。
　　羊乐子却拒不认罪，他倔强地说：“我欢迎善意的文艺批评，那会帮助提高作者的认识水平，从而使作者提高写作水平。但是怎么可以这样牵强附会地大扣帽子、大打棍子呢?”
　　但是，批判之声在整个大礼堂里响起：“你就是恶毒攻击党，这正是当前‘右派’分子向党猖狂攻击的新动向!”
　　“你的险恶用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敢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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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还是与他一向温和相处的同事们吗?这还是一向尊敬他的学生们吗?他们都成了整人的打手了。可是在那个时代能责怪他们吗?他们不举起大批判这根大棒打人，那么，被打的人便是自己!温情主义的脉脉面纱已经不需要了，需要的是冷酷无情的阶级觉悟。“‘右派’分子已经向党进攻了，而党是我们的母亲啊!”于是就举起了杀气腾腾的批判的大棒!
　　不久，《儿童天地》杂志上也登出了批判童话《皇帝穿上新装以后》的文章，说是在儿童文学领域里也要反击“右派”分子的反党言论!
　　《皇帝穿上新装之后》于是被定为大“毒草”!
　　在那个时代里，许多人都患上了“政治狂热症”，羊乐子终于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抬到政治操控的“手术台”上，不管你身上有没有脓疮，都被那政治的手术刀狠狠地划上一刀，再在伤口上贴一块巨大的标签——像生物标本似地注上名称“右派分子”。突然在一夜之间打入“另册”的几十万个读书人被抛到生活的黑暗的深渊里……
　　羊乐子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从没想到要向党提什么意见，就算那些人真的提了一些意见，也是受到党的号召才提的，是真心地为了帮助党的建设，这何罪之有?这不是失信于民么?这样的失信其后果不就是让一个偌大的社会撕裂成无数的碎片吗!
　　首先是羊乐子的家庭破碎了——妻离子散!啊，皆因为一篇小小的童话，让你与原来的地位和荣誉、美满的家庭生活统统诀别！
　　郎大为终于完成了中文系“右派”分子的指标。由于他“反右”有功，接下来是大学党委副书记、党委书记一路晋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