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长安夜

　　一、
　　梅格拉趴在努黛的脚边，头抬得高高的，亮黄亮黄的眼睛不住盯着努黛，发出低声的呢喃。阿史那•燕都却是面色凝重，不知是喜，还是悲。
　　他只能送努黛一段路，没法一直护送她出突厥地界。至于摩得，也只是一路护送她到嘉峪关，而后便返回。
　　一席红色华服，裙裾上缀满了亮晶晶的银珠银片，比天空中的星星还要闪亮。她头顶尖顶毡帽，长长的面纱薄如蝉翼，顺着那尖顶，好似流水倾泻，将她的面容尽数挡住。
　　她悄然掀开马车车帘的一角，看着郁郁葱葱的草原，忽然意识到以后很难再见到这般景致了。阳光下，雪山顶分外明亮，洁白的雪在阳光下透着温暖的气息，而非冰雪的寒冷。
　　牧羊人眼见送亲的队伍，纷纷都停了下来，朝着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深深一拜。小孩子们则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漫长的人群。
　　隔着薄薄的面纱，眼前的世界都笼罩在了一片朦朦胧胧的红色之中，就连最为蔚蓝的天空，也都笼上了这层模模糊糊的红。
　　欢快的舞乐不绝如缕，鼓点声与辽阔的歌声在草原上欢舞。只是莫名的，努黛心中的不舍在随着这热闹喧嚣愈加浓烈。
　　明明是要嫁去长安，可为什么这舞乐依旧是这么欢乐呢？努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一直延绵到雪山脚下的草原，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梅格拉，”努黛正盯着草原出神时，她听见父汗喊着梅格拉，便转过头，只见梅格拉站了起来，走到了父汗面前。
　　“以后我可就不在她身边，保护好她，听见没？”父汗弯下身子，伸手摸了摸梅格拉的耳朵，梅格拉的小嘴则轻轻蹭了蹭父汗的手。
　　“不过你去了长安，可要乖，不能乱咬人，不然可就害了努黛，懂么？”父汗柔声对梅格拉说道。
　　“父汗你放心，梅格拉很聪明很乖的，才不会随便攻击人。”努黛心底颇不是滋味，对于带走梅格拉，父汗明面上没说什么，可是一直担心梅格拉毕竟是狼，就怕一个不小心会去乱咬人。
　　阿史那•燕都侧过头看着努黛，一声叹息中，似乎还带了些许哽咽，这一来，努黛的眼圈开始泛起了和面纱一样的红色。
　　“你一定要看管好梅格拉，梅格拉不是小猫小狗，如果它在宫里咬了人，遭殃的可是你。”父汗蓝色的眸子中忧虑满满。
　　“我会让它乖乖听话的。”努黛的声音在微微发抖。此去长安，她何尝不知道那一片宫墙后都是无处不在的暗流？
　　“你也要乖巧一些，宇文邕不是我和你大哥，他是大周国君，你是皇后，至少明面上你的小性子得收着，别给人落了口实。”父汗继续道，这些他先前便提点过她，而今到了出嫁途中，父汗再次交代，“要有皇后的样子，宇文邕是你在大周最大的依靠，千万不可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不敬，更不要得罪了那个宇文护。”
　　“宇文邕他会保护我的。”这句话哽在了喉咙，却没有说出来。其实现在，她已然可以告诉父汗当年的“车怙”是何人，可想了想，还是作罢，说不说，已然没有区别了。
　　“还有，别去偏帮任何人，明白么？不管发生什么，先自保。”这些话，父汗在前些日子已经唠唠叨叨了无数次了，然而努黛并未面露不耐烦。
　　她明白，这一次去长安，下一次见到父汗，就不知是何年何月，甚至可能此生再也不会见到父汗，再也难以看见突厥的草原和牛羊。
　　马车外，歌舞仍然不绝如缕，似乎无人能感觉到她的不舍。她出嫁大周，父汗特地派了一支三百余人的突厥乐舞队陪嫁至长安。
　　“不过，不管如何，别忘了你是突厥人，不管遇上什么事儿，都别害怕，你可是‘狼’，不是随便任人欺负的小羊。”父汗拍了拍她的肩膀，言语中的伤感突然一扫而光，“你是阿史那家的孩子，别忘了这个姓氏是什么意思？”
　　此刻看着父汗蓝色的碧眼，原有的些许不舍与忧愁就在一个瞬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那眼中的坚定就如山脉上的岩石，又冷峻如梅格拉的狼眼。
　　“‘苍狼之眼’，放心啦，父汗，我会小心行事，不过我也不会害怕。”努黛说着，缓缓将繁复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卷起，露出了她胳膊肘上的狼头刺青。阿史那家的每一个人，身上都会有个或大或小的狼头刺青。
　　突然一阵琵琶声起，那旋律好似春日融雪般哗哗流淌，那是乐师曼达奏起了琵琶。曼达精通音律，擅长作曲，这一次努黛出嫁，父汗也命曼达一同前往大周。
　　父汗的眉宇间浮起了微笑，点了点头，伸出了双臂，将努黛搂进了自己的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靠在父汗宽大温暖的怀里，原来无论多少怨恨，多少对父汗的不满，就这么一点点凝为了她的泪水。那泪水，就像是雨水一样，一点点打湿了她的红色面纱。
　　二、
　　“好——”在场的文武百官的喝彩声如雷鸣般响起。在欢快的突厥乐舞声中，努黛快速转着圈儿。火红色的长裙在她几近形同幻影般的旋转中，华为了一团团绚烂的火。
　　宇文邕身披红色新郎服，和苏袛婆一道在雨点般的鼓声与悠长的笛声中弹起了五弦琵琶。努黛脚尖点地旋转，火红的卷发随着她的步伐飞起。长发飘扬，像极了暗夜中开放的红色花朵。
　　到达长安后，宇文邕在皇宫城楼上设了盛大的宴席。举目之间，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
　　回眸一望，努黛向宇文邕抛去了一个极为挑逗的眼神。宇文邕嘴角上扬，可手指依旧在熟练拨弄着琴弦，并未出错。努黛会以一个狡猾的笑，而后一个转身。就在一刹那，她瞧见了今夜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这里是长安城的高点，远眺过去，长安城净收眼底。屋宇鳞次栉比，点点灯火犹如繁星点点，将长安城的夜点缀得熠熠生辉。就在屋宇之间，还能望见一条耀眼的光条——那是突厥与大周的乐舞队走上了长安的街市，举着火把与灯笼，与长安城的百姓们一道跳起欢快的舞蹈。灯火通明，在夜色中就是一条闪耀的绸带，在长安城的夜色中穿行。
　　鼓点越来越快，努黛的步伐也在随着这鼓点愈来愈快。忽然之间，她只觉着身后一紧，一个回头，只见宇文邕不知何时竟然托住了她的腰。
　　片刻的停顿后，努黛即刻随着乐曲，开始和宇文邕共舞。与突厥舞的灵动奔放不同，鲜卑的舞蹈少了些许水灵，倒是多了几分大气。明明是突厥的舞乐，可宇文邕却是和得丝毫不牵强。
　　努黛一个后退，宇文邕顺势一拉，努黛脚尖点地，旋转着贴上了宇文邕的胸膛。回头，努黛又是抛来了一个魅惑的眼神，宇文邕伸出右手，悄然抬起她的下巴，而后将她一把打横抱起，连续转了三个圈。
　　“喔——”振聋发聩的鼓掌与喝彩几乎盖过了丝竹管乐之声，努黛的头上已然微微渗出了细汗，却是一点不觉得疲劳。
　　她又一次瞥见了犹如白昼般光明的长安城，望见了那欢腾的人群。大婚之夜，她先前学的汉家礼仪几乎不曾派上用场。之前，她一直以为宇文邕会按汉制来操办大婚，谁知宇文邕几乎全然用了突厥的婚礼习俗。
　　若说有什么遗憾，或许也就是梅格拉不能来她的婚礼上。这可是大周国君大婚，万一梅格拉搞出什么乱子来，那可就不妙了。为了以防万一，努黛事先便把梅格拉关进了事先专门为它做的木棚。
　　“诸位，大家一道起舞罢！”放下努黛后，听得宇文护朝着全场一声高喊。这一声令下，现场几乎所有人都起身，在这灵动的突厥舞乐中跳起了鲜卑的舞蹈，即便是已然年近无旬的叱罗太后，也在这热烈的气氛中踏起了舞步。即便是伴着突厥乐跳起鲜卑舞，努黛看着确实丝毫没有一丁点的格格不入。
　　舞步声整齐，几乎将那飞快的鼓点声淹没。若非看见远方的万家灯火，努黛还真以为她依旧是在突厥跳着这最为欢乐的舞蹈。
　　“公主，您累么，若是累了，您可以先歇一会，皇上还要和那些皇亲国戚们寒暄一阵呢。”在洒满了花朵与五谷的喜床上坐下后，夏拉关切地说道。
　　“跳得够开心了，哪儿还顾得上累？”想着方才那尽兴一舞，努黛一边喘着气，一边嘴角便挑起了甜蜜的笑。宴会结束后，宇文邕便让她先回来等着，歇息歇息，自己则先送走诸位王公贵族，而后再来最后进洞房。
　　“吱呀”一声，洞房的门开了，进来的是竹溪，叱罗太后赐给努黛的贴身丫鬟。从此以后，在这宫里，主要就是竹溪和夏拉俩人贴身照顾努黛。
　　“皇后娘娘……”竹溪低声开口，面色犹豫踌躇，似乎难以开口。
　　“怎么了？”听得这声“皇后娘娘”，努黛很是不习惯。一时半会，她还是没法习惯自己已然从突厥公主转为了大周的皇后。
　　“皇上说……”竹溪分外小心，生怕不小心就会吓到努黛，“皇上方才派人传话，说娘娘您舟车劳顿，又跳了许久舞想必疲乏了，今夜他……就先不来了……”
　　努黛嘴角方才的笑容，就在一个瞬间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