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说起南江子真是怪！因为多少年以前，他是皇帝，字玄真。
　　曾经金碧辉煌的龙床上，躺下的又起来，抬走了又抬来，许多不同姿色姿态的宫廷佳丽，他从来不正眼看一眼；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个个美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但娇美容颜的心里，同那虎视眈眈者一样，都深不可测，都怀着不可告人的诡计。
　　他不爱她们。他怕，怕在这深宫后院里什么时候被她们咬得一块不剩！他希望，在皇宫的某一角落，有他和一个心爱女人的栖息之所，每天像老百姓那样自由自在就行了，但这是痴想！他曾想过许多办法解脱自己，但这，是不可能的！
　　每每上朝，总是草草开始，草草结束，不等大臣开口，便旨：“退朝……”
　　回到御书房，不阅奏章，不批书文，而是独坐，呆呆盯着大门外蓝蓝的天空看；想知道在那遥远的天际底下，是不是真有一块清静自由之地，是不是真有一个他爱得深沉，爱得忘命的平凡女子！
　　内宫传呼：“皇后请见……”
　　他头也不抬：“朕无空，不见！”
　　内宫又呼：“左妃求见……”
　　他也不抬头：“朕有事，不见！”
　　想悄悄出走，不行，皇宫全让皇叔的人把着，他是一个无助的男人，哪里当什么皇帝？分明只能是个小男人！
　　小男人是平凡的，但也应当有小男人平凡的爱！他的爱在哪里？前朝的皇帝是不是这样？前几朝的皇帝是不是这样？前前前几朝的皇帝是不是这样？以后的皇帝又是怎样的？他渴望爱！想象爱！白天黑夜想象民间的男耕女织的美丽图景，想象桃花源里最真最纯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
　　一切都是枉然！于是只好与道帽、道袍、道靴为伴！在龙榻上神思茫茫，翻云滚雾，惊见“岩石迸裂惊沙走”！道教神仙特异功能，天上冥府混沌空间，仙人与鬼纠缠，草木枯荣精灵突兀！整日的神魂颠倒，整夜的浮想联翩，什么朝政，什么责任，滚他妈的！于是朝政荒芜，君臣龟裂，朝野上下一片非议。乌云渐渐，他闻不到阳光的味道，只能生活在黑暗！
　　皇叔不满，群臣义愤！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但他知道，他们不是因为自己昏庸无能，耽误国事，而是想废掉自己！皇后更是怒不可遏！皇后年轻漂亮，却旷日独守空房，寂寞难耐，只能饮鸩止渴，病急乱投医，迫不及待同皇叔乱伦，放荡春情！皇后如此，众妃自不必说，抓住骡子当作马，各人都找了陪寝的伴侣，个个都有了风花雪夜！满宫的乌烟瘴气，满朝的乱七八糟……皇后是美人，皇叔宠皇后，但更爱江山。乱伦男女商得一计：废了南江子，自立天子！
　　于是，御林军势如破竹，占领皇宫，冲进寝宫——南江子不在！冲向春宵宫、怡阳宫、极乐宫——南江子仍然不在！各色男女大呼小叫，军士们横冲直撞，宫里一片混乱！小解的南江子急忙脱下龙衣，身着素服，只有一只玉佩还挂在颈上，急忙抓起玉玺，一头钻进屏风，仓惶出逃……
　　嗟乎！从此解放了，人生自由了！南江子自问：那蓝天的边际底下到底能不能让自己如愿以偿？哪怕上古，哪怕秦汉，哪怕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朝代……
　　逃出京城。一切都顾不上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好在年轻，很快从一条小巷钻出去，拼命地往前跑，直到筋疲力尽！绿草茵茵，河水清清，蓝天莹莹……南江子吐着长气，一下倒在绿草上，闻闻草的清香，听听水的歌唱，看看蓝天的清澈，尽情品尝新生的甜味……
　　忽然他坐起来，向四处看看：这是到了哪里？怎么没有房屋，没有人影？
　　思绪滑过，却有人在跑，大声喊：“前面的大哥，停下——”他还以为是皇叔派来揖拿他的官兵——这不是男人的声音，而是一个女子在喊！想马上跑掉，却浑身疼痛，动弹不得，只好闭了眼，听天由命！
　　“你，你，你丢了东西……”蓦地，面前站着一个姑娘，穿着棉麻衣裙，正低着头俯视自己，嘴唇一张一合，像是问他什么。忍着疼痛爬起来，见她手中果真有一物件。南江子一摸怀中，玉玺还在，再往上摸，心惊肉跳起来。啊！脖子上的东西不见了——那不是别的，是他的至爱，他的护身之宝——玉佩——正面雕刻着一条飞龙，飞龙下刻着两个字：天子；反面刻着“仁仁元年”——这是父皇驾崩以前亲自给他挂在脖子上的，无论如何都不能丢。
　　幸好这个姑娘捡到，否则真是罪该万死！急忙接过玉佩一看，原来金链断了。他急忙揣进怀里，然后朝对方作了作揖，嘴里说道：“谢谢大姐拾金不昧，在下谢过大姐……”
　　“嘻嘻嘻……你说话好逗，在下在下的，就说你自己要不得啊！”
　　“谢谢大姐拾金不昧，我谢过大姐啦……”
　　“嘿嘿嘿……我比你小许多，居然叫我大姐！”姑娘还是刚来那样率真，说起话来明明白白，让人一听就懂。
　　抬眼一看，果然这个“大姐”只有十六七岁，长得十分一般，但是青春焕发，面容红润。便又谢过：“谢小姐相助，请问小姐芳名。”
　　那女孩却也不客气，说道：“我也不是小姐，今天从城里回家，看见地上这个东西，一猜便知是人落下的。路上只有你，只好跟着你啰！”
　　“这……”不好意思问。姑娘两颊绯红，虽然姿色不美，但是粉红修得脂凝玉，别有一番韵味了。
　　南江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姑娘却大大方方：“见了我你还不好意思，我邻居大姐跟我吵架，骂我长得太丑，男人见了我会马上跑掉。我一生气，真从家跑了出来，我要看看男人见了我到底会不会跑掉，如果不跑，我就嫁给他，就是当小妾我也愿意……”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南江子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她脸上没有半点羞涩，虽是农家女，但还是懂得人之常情。从她的言语中，他知道了眼前这个女姑娘名叫白果，从来没有出来见过世面，更不知道玉佩是什么东西，一辈子只知道长大嫁个男人就是最重要的事。南江子不说话，沉思一会儿，突然拉起白果就走……
　　天要黑了，见路边一小店，两个路人正在矮桌边喝汤。一个老太婆站在灶前向他俩打着招呼，问他们吃不吃东西。南江子身上没钱，只好看看白果。白果马上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碎银子放在他的手心，他摊开手。两个人在路边小店吃了碗馄饨，然后起身相互看看，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办。
　　正在这时，模糊的夜色中，南江子看到小店外贴了一张告示，走近一看，原来是“皇帝驾崩，新君登基”，仔细看内容，他才知道，这次宫廷政变的结果就是皇叔当了皇帝。老太婆送走两个路人，转过身看见南江子在告示前沉思，便笑说道：“这是刚才飞马来贴的，说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坐上了龙椅……”见他没作声，好犹豫的样子，老太婆以为他是想找住的地方又没好开口，就热情地说道：“我这里有张床，窄是窄了一点，你们两口子要不嫌弃，就在我这里住一晚吧？反正晚上这里都没人住。”说罢就端起锅将水泼到坡下，然后将火熄灭，收拾收拾把钥匙给了南江子，说道：“明天你们走的时候，把门给我锁上就行了。”
　　南江子一惊，看一眼白果，急忙说：“不，她，她是我妹妹！”
　　“哪个是你妹妹？”白果拿了几点碎银递给老太婆。
　　南江子一边感谢，一边说道：“老妈妈如果能给在下寻两身道人服饰就好了……”
　　老太婆接过碎银，高兴地说道：“这还不好办？我老头子原来就是个道人，现在还有两身道人服饰，我这就给你拿去……”
　　说完就乐颠颠地去了，没有一会儿，一个包袱就放在了南江子面前，还笑说：“我还真没想到你们两兄妹还是信道的呢……”
　　待老太婆一走，南江子马上将门反锁起来，点上灯，将包袱从腰间取下，压在粗布枕头下，然后坐在床边想着什么。白果不好意思，见南江子不理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小声咳了一声，想引起他的注意，可南江子没有听到。白果哪里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她以为他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只好半边屁股靠在床的一角，看着他想事情时的样子，看着看着，她两只眼皮开始上下打架……
　　此时南江子心里正在想道：“不知为何发生这样的事？看来我实在当不了这个皇帝。如今侥幸逃脱，新朝一定派兵追杀，我将如何才能逃脱这场灾难？帝位算什么？我喜欢过的日子并不在皇宫里……”
　　也许是太累，正想躺下，没想到身旁的白果却身体一歪，头耷到他肩上。他急忙扶起白果的头，叫醒她，哪里知道白果睡着了，正呼呼的呢！他轻轻将白果放到床上，要给她脱鞋袜，让她好好地睡。没想到脱了鞋袜一看，她的两只脚比起她的脸来说简直漂亮多了。灯光下，白生生的，像两节白生生的嫩藕，秀气极了，比一比，只有三寸，真是三寸金莲！他轻轻放下白果的脚，让她睡好，然后小心将屋里两条长凳拼拢，将包袱放在头下作枕头，闭上眼。但就是睡不着，他哪里过过这种生活呀？真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只好将就吧。
　　一个年轻的姑娘就睡在他面前，难道南江子就不动心？对，他确实没有动过非分之心。对白果，他没有感觉，白果长得有些丑了。
　　南江子终于睡着了，而白果却睁开了眼睛。刚才她并没有睡着，她故意睡了，就是想知道这个男人人品怎样！刚才他握着自己两只小脚，一股温暖传到全身，她差点叫出声来，她以为这个男人会喜欢她，没想到他却老老实实地独自睡在条凳上。
　　白果心里想：“是因为我丑，还是他不是个男人？”
　　她下了床，蹲在南江子身旁，看着他的脸，越看越喜欢。忽然她觉得身体像燃起了一把火，呼吸越来越重……她呻吟起来，伏在南江子身上。
　　南江子醒了，睁眼一看，吓了一跳：“啊？你做什么？”
　　“都说我长得丑，我想知道丑女和漂亮女人长得是不是一样的。”
　　南江子哭笑不得，呵斥道：“快穿上，要不我丢下你走了。”
　　白果不听，两条腿交叠，大有忍受不了的样子，说：“大哥，我要嫁给你……”
　　“穿上！”南江子不得不承认，白果的脸很丑，到底丑得怎样，只有靠大胆想象，但是她的身材却是一流的绝伦，丰盈的身体。对白果的主动，他很感动，但他不要对一个刚刚十六七岁因为邻居大姐一句伤害话负气出走的丑女做出不齿的事情。他很为难，害怕白果会误解他不接受她，正是因为她的丑所造成的。果然，白果哭了：“大哥，邻居大姐说得没错，你不要我，我不活了……”说罢欲开门朝外冲去。
　　南江子急忙抓住她说：“白果，不是大哥嫌你丑，而是大哥不愿在萍水相逢之时对你如此下作！”
　　白果一听，马上破涕而笑，说：“大哥，你不是嫌我丑，而是因为我们才认识？”
　　南江子只好点点头说：“是，今后你就是我妹妹……现在我先送你回家……”
　　白果却将头一拧，说：“不，我既已出来，就不打主意回家……我跟着你……”
　　南江子无奈地说：“那……随你吧……”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分别穿戴上老太婆拿来的道帽、道袍、道靴。南江子儒雅、白皙，这一打扮，更像一个高深的道人；白果虽然长相并不秀气，说话做事也不显扭怩，经过打扮，居然和道童无异。白果见南江子将包袱取出扎在腰间，生怕他累着，一把抢过来往肩上一挎，南江子却又抢过来快速地扎在腰间，锁上门，才一路走去。白果以为南江子心疼她，活蹦乱跳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