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依依战友情（下）

　　对我们这群单纯的学生来说，潘俊娥所指责的什么资产阶级思想，嫌农民脏、自由散漫等一大堆刺激的词句，真比飞机轰炸还猛烈。当时我们谁都很憋气，甚至气得掉了泪，实际上她讲的我们大多数人根本没听懂。只是觉得她看不惯我们，在找茬儿。政训班果然提前两天结束了。有人说是敌机发现了我们，才尽快离开这里的。很快我们都分配了工作，我和彩珠、淑媛被分配到白求恩学校继续学习。小不点儿到白求恩学校护士班；白煜和我妹妹金瑛被分配到军区文工队，还有同来的丁文娟、李桂花，被分配到当地抗日小学当老师。肖晓萌留到军区司令部帮助制图......
　　大家在宿舍默默地收拾行装。白煜说：“你们看那位干部家属潘俊娥。那副嘴脸长得跟倭瓜似的，就像我们胡同口卖切糕的马寡妇。那个马寡妇可泼了，少给她一点儿钱就不依不饶的，谁要惹了她，她敢横躺在地上撒泼。什么资产阶级生活，咱们都参加革命了，怎么还是资产阶级生活？你们说整天窝头咸菜的还资产阶级，上哪说理去！”
　　小不点儿说：“她是不懂瞎掰，刚知道资产阶级，就拿来吓唬咱们，怕什么，资产阶级长什么样儿啊，资产阶级就不革命了，资产阶级没有什么不好嘛。”
　　金玥说：“反正不好，听说干革命是无产阶级。什么是无产阶级，就是她那样儿。”
　　白煜说：“管他什么阶级，咱啥阶级也不是。现在是统一战线啦，国共合作，没听戴教员说嘛！”她学着戴教员的语调，“不管老大还是老二，是老三，还是幺妹儿，都要齐心协力赶走龟儿子。不懂得大势大局，耗子扛枪，窝里横。”
　　淑媛说：“你们说她损不损呢，说咱们用什么‘美人计’，亏她想得出来，真少见。”
　　金玥说：“说咱们使‘美人计’，用她自己身上倒差不多。”
　　白煜笑道：“就她那副尊容也配使‘美人计’，别把人吓跑喽。”
　　小不点儿说：“她那样儿，真是沉鱼落雁呢，充其量也就是条鲶鱼。”
　　淑媛说：“胖头鱼。”
　　白煜说：“偏口鱼。”
　　彩珠说：“泥鳅。”
　　白煜笑着说：“咱们这开始炖杂鱼了，谁想吃，给我使‘美人计’啊。”
　　金玥笑道：“呸，就你还用‘美人计’，给你端碗红烧肉就解决啦。”
　　白煜说：“我就那么不值钱，一碗红烧肉我也不够吃啊。我得尝尝你这天鹅肉的味道。”说着抓起金玥的手就咬。金玥挣脱她的手喊道：“你还真咬啊，馋嘴猫。”大家哄笑起来。
　　小不点儿说：“还说咱们过生日，她从小到大就没过过生日，你说她是哪出生的？”
　　金玥说：“难道她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白煜：“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孙猴子。我看她也就是个懒蛤蟆。知道电车有几根杆儿，知道麻花有几道弯儿，知道什么是唐僧肉，无花果......见过什么呀？整天价张口闭口的干部，哦，还家属。”
　　金瑛说：“听说那天咱们捅马蜂窝，刚好碰上她从这过，蛰得她手舞足蹈，连滚带爬。”
　　小不点儿说：“是吗？我说她怎么像中了风似的，满嘴胡说八道的。”
　　彩珠说：“不过，她有的说得好像也有道理，要加强组织纪律性什么的。”
　　白煜说：“嗐，这号人，好话也得说坏了，好经也得念歪了。什么我们嫌小米饭不好吃了，别的她也没吃过呀！天天小米饭谁受得了啊，吃得我就是直想吐怎么着？”
　　小不点儿说：“你吐小米饭是不对，不爱惜粮食。”
　　“哎，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也来教训我，你没吐过？”白煜伸手拍了她一下。小不点儿一箍嘴：“没有！”
　　白煜说：“哎，老母猪拱地，嘴硬了你。”说着过去胳肢她。“说，吐没吐过？”
　　金玥说：“嗐，吐了半天也吐不出象牙来。”
　　白煜、小不点儿停止了打闹，冲着金玥问：“哎，你说谁呢？”两个人一起扑向金玥。彩珠、金瑛把她们拉开。彩珠说：“别闹了。明天，咱们就要分手了，互相留个纪念品好不好？”大家立刻静了下来。
　　小不点儿突然哭了起来，喊着：“我想家了。”大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纷纷低下头。小不点儿说：“我打小儿是跟姥姥长大的，我走的时候，她正在发烧，我连问候一声都没有，连个招呼都没打，悄悄跑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参加抗日。吃小米，住草房，睡土炕的，在家哪受过这个。姥姥知道我爱吃烧鸡，每次总是把鸡腿留给我吃，自己只吃点儿剩骨头，我问她你怎么不吃，她说我不爱吃肉，只爱吃鸡骨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舍不得吃，把肉全给了我，我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过，我现在想她。姥姥，外孙女在这谢谢您啦！”
　　白煜擦着眼泪说：“我最爱吃我妈做的炸糕。有一次，妈为我炸糕把手都烫坏了，告诉我是碰的。呜——妈，女儿想你，想你了——”
　　淑媛哽咽着说：“哪也不如家好，咱们为国家吃苦，还摊上有人欺负咱们，真是！”
　　金瑛流着眼泪说：“明天我就跟姐分开了，姐不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还受这份气......”
　　姑娘们抱在一起哭成一团。金玥抹了一把眼泪高声说道：“哭什么？咱们既然来了，就别想家，要把新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革命队伍就是咱们的家。”白煜说：“对，咱是谁呀？当今花木兰，志向大了去了。”这时，“当当”的敲门声，让她们迅速擦干眼泪，停止了哭泣。周班长和房东大娘、村里的老乡们走进屋来，周班长说：“同学们，我来跟大家告个别，明天我也要回部队了。”
　　金玥问：“你在哪个部队？”
　　“军区警卫连，为这次培训首长亲自挑选的。哎，怎么刚才哭鼻子了？女孩子嘛，头一次离开家，想家了吧？”
　　金玥说：“是，我们都是刚走出家门，又初次过集体生活，更不知道农村是什么样。不过我们在这过得很开心、很快乐。”
　　大娘说：“这么小的年纪就离开爹娘，离开城市参加抗战，不易呀。来，俺给你们煮了点儿鸡蛋。你们都带上。”乡亲们纷纷拿出大枣、核桃放在炕上。姑娘们推让着说：“不用啦。”大娘说：“带上，一定要带上！”周班长笑着和大家一一握手，说：“以后有机会，我们还会见面的。不要忘了，我这个惯坏你们的班长。”
　　白煜说：“是不是那位干部家属说什么了？”
　　周班长说：“没有，没有。不要听了不好听的话就挂不住了。我们村里人常说，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庄稼了呢。”
　　白煜说：“她这种人，谁跟她一起谁倒霉，满脸都是看不惯，好像谁都是阶级敌人似的。”
　　周班长说：“别想那么多，你们那么单纯，那么乐观，让我感到了青春的活力。希望你们不管在哪儿，永远听到的是你们的笑声。对了，下次再洗澡，还为你们站好岗。好了，我也该回去了。你们早点儿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金玥说：“谢谢你，周班长。希望下次你还训练我们，好，向右钻。”大家哄笑起来。
　　周班长、乡亲们和姑娘们告别，大家一起走到门外。天已经黑了，一轮弦月挂在树梢，远山化作黑色的剪影。只有溪水泛着闪闪的光斑。送走了周班长和乡亲们，金玥说：“今晚的月色多美呀，我们一起走走吧。”大家说：“好啊。”望着月色下的大山，大家思绪万千，慷慨激昂。
　　金玥说：“要是没有战争，在这静谧的环境，我们一定会成为诗人。”
　　彩珠说：“是啊，我们会对月起舞......”
　　小不点儿说：“我倒想起一首唐诗。”说着，摇头晃脑地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寒来暑往......”“得了吧，老的都掉牙的千字文，算什么诗。还整天事事儿的，老拿个本子抄来念去的，癞蛤蟆赶考——你充什么状元。”白煜打断小不点儿的话。
　　小不点儿不服地说：“我就是酷爱学习，怎么着，怎么着。你会什么诗，也拿出来呀？”
　　白煜：“我这诗还不有的是，干的也不少。”说着拍拍肚子说：“咱可是一肚子学问，听好了。”说着朗诵道：“谁把生命的天空打开，让星星开出花朵，让月亮踅进思乡人的梦，让所有的斑点，成为雨水洗尽疼痛……”
　　金玥说：“好是好，就是有些伤感。”
　　白煜说：“诗就是孤独和伤感的流露，要不怎么说，寂寞出诗人呢。”
　　小不点儿说：“我们现在是火热的革命生活，并不寂寞啊！”白煜不屑地说：“你懂什么，小屁孩儿。有本事你再来一段，别又是什么比亚说的。”
　　小不点儿不服气地说：“来就来。”说着，翻翻她的小本子朗诵道：“我是你的，我的祖国！都是你的，我的这颗心，这灵魂；假如我不爱你，我的祖国，我能爱哪一个！怎么样，也没人鼓掌啊。”大家鼓起掌来。白煜说：“哎，彩珠，你怎么老不言语，你会诗吗？”
　　彩珠说：“我听着就行了，我是觉得自己知识太少了，不敢多说。”
　　“有什么呀，我们讲的都是随心所欲，有感而发的。”金玥说道。
　　白煜说：“什么有感而发？感不感的倒没有，发倒是发了不少。哎，金玥，你感一首让我们品尝品尝。”金玥咯咯笑了一阵，白煜催促道：“来呀，傻笑什么呢你？”金玥干咳了一声，朗诵道：“整天不洗脸，蚊子处处咬。夜半一翻身，压死真不少。”大家一阵哄笑。
　　白煜说：“你可真行，这叫有感而发，章鱼的肚子，墨水不少啊。哎，彩珠，该你了，来一首吧。”
　　彩珠说：“我念的不好，别笑话我啊。”说着，动情地朗诵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听得大家的情绪又伤感起来。金玥说：“咱还是来点儿鼓劲的吧。你们听……”她朗声念道：“东亚病夫居然奋起了，睡狮果然醒了，从前只是一块沃土，一大盘散沙的死中国，现在是有血有肉的活中国了！我们要以战死为荣，要以偷生为耻！”白煜说：“对！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轰轰烈烈地干他一场，无愧我们的青春！”金瑛说：“火热的生活，杀敌的战场就在我们面前，姑娘们，冲啊！”大家附和着喊道：“冲啊！”
　　金玥感慨地说：“明天，咱们就要走向各自的岗位了，这一分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才能重逢。不管到哪，咱们都不要忘记今天，忘了姐妹们，天涯海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处。大家各自珍重。”
　　白煜接着朗诵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小不点儿说：“好像是生离死别似的。”
　　白煜说：“可不是吗，等咱们再见面的时候，希望大伙还活着。”大家一听都难过的低下头来。小不点儿抽泣起来：“现在还好好的，怎么再见就……”
　　金瑛说：“你们别这样，以后又不是见不着了，谁都不许掉金豆儿啊，听见了吗？”话没说完，自己先抽泣起来，大家又哭起来。沉寂了一会儿，金玥坚定地说：“我们大家一定要活着，活着才能相见呢。敌人的子弹打不死我们，困难压不垮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朵花，花盆里的花是一种草，战地上的草也是一种花，我们青春的火，在燃烧，在为祖国而绽放，为祖国而灿烂。”大家感慨地流着泪，相拥相抱，依依惜别。
　　金玥说：“在这美好的月夜，在这秀美的山村，我们一群抗日的热血青年，以青春的名义，以革命的名义，宣誓。我金玥……”“我白煜……”“我小不点儿，不，于文霞……”“我韩彩珠……”“我金瑛……”
　　金玥动情地说：“大地作证，明月为鉴。我们热爱自己的祖国，愿为她献出一切，为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我们不怕牺牲，不怕困难，如果我们牺牲了，漫山遍野的山花就是我们的花魂，与祖国大地同生共发，那是我们的骄傲和光荣！”悲壮的语言打动着每个姑娘的心。
　　白煜说：“姑娘们，千万不要忘记了今天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是咱们走上抗日战场的日子。”
　　金瑛说：“清夜无尘，让歌声伴着我们走向抗日战场！月色如银，一群有志佳人聚集在军营，成为沙场勇士奔赴前线，真让人浮想联翩，永生难忘。”
　　金玥沉默了一下，激昂地说：“咱们还是唱歌个吧，要把歌声留在咱们走到过的任何地方。”
　　大家说：“好，就唱苏联的那首《共青团员之歌》吧。”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程，万众一心，保卫国家……”大家深情地唱道：“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了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姑娘们手挽着手，簇拥在一起深情地唱着。激昂的歌声，青春的歌声，在群山环抱里荡起回声，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