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走出山旮旯那条路（三）

　　在爸妈的鼓励和劝说下，我顺利参加完中考，考上了县民族中学，成为了这个村里第一个走进县城的求学的人。
　　来县城开学的那天，爸爸妈妈陪着我来，那时候家庭条件有所改善，家里也做起一些小生意，而我，也成为了十里八村少有的高中生。
　　那天爸妈离开的时候，我站在学校门口。
　　“在学校里有什么需要就和家里说，不要和别人打架，好好读书……”这句话从我上初中那年开始，每个周一定要听三五遍。
　　我看着爸妈上车，开车的是爸爸的一个朋友，车起步后开的很慢，妈妈一直在向我挥手。那天是我看到的爸妈最熟悉的一个背影，三年以来，没戏都是爸妈看着我的背影，所以我从未理解，看一个人的背影是什么感觉。
　　看着爸爸妈妈离开的背影，我觉得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好像我什么都没有了，好像我被爸妈抛弃了，我也担心，这个背影会不会是最后一次看到……那个时候，我感觉到了，感觉到三年以来，爸爸妈妈每个周日送我在村口看着我离开的感觉了。
　　高中，我表哥是二姨妈家的儿子，是城里的黑社会老大，很多调皮的人知道这个事情之后，就对我百般顺从。雄哥长雄哥短的，我也开始迷失了自己，从小在村里长大，那里纵横就两条路，我从未迷失过自己。进了高中这年，我慢慢发现，被一帮人围着，成为中心点，新恒伟大家“敬仰”的人真的很刺激。
　　那时候我开始慢慢的忘记了爸妈的笑容和背影，慢慢的忘记了那个村的朴实和宁静，十四岁的我，开始在县城里拉帮结派，建立社团，成立了自己的帮派，每天下课离开学校都带着十几个人……
　　有一次，我的一个兄弟和朋友发生了争执，因为一个女人。当时我们带了一百多兄弟和对方约在一个小胡同里决战，那次被警察发现，我很幸运在兄弟的掩护下逃走，但是我很多兄弟被拘留，被叫了父母……
　　不懂世事的我，开始过上了那种所谓的“黑社会”生活，每天不学无术，就知道收兄弟，收保护费，灯红酒绿，出入各种赌场娱乐会所……慢慢的，一个月一次的回家，我也开始忘记了，每到了放假的时候，一帮兄弟就会骑着电摩托来接我，到处玩到处逛……
　　爸爸买了一个手机，那时候我也有了一个手机，我和爸妈的交流更多的就停留在了电话里。
　　我开始觉得在我心里，最好的笑容是兄弟们打了人回来的那个狂欢，最好的声音是KTV里那种自由狂呼的呐喊，最帅气的背影，是我带着一帮人走在大街上从不给别人让路的瞬间……
　　最美的味道我觉得不再是那坛酸菜，而是半夜三更在烧烤摊上的一顿暴饮，最熟悉的声音不再是“姚雄”而是那句“雄哥”，每天跟在我后面的小女孩不再是妹妹，而是那些一个头上六七个颜色的杀马特……
　　我从未在高中里好好读书，全校每次倒数五十名的排行榜永远有我的名字，那时候，我开始忘记什么叫学习，我只知道谁的兄弟比我多，谁惹我，今天该打谁，今天哪家小店该收保护费……从不会去害怕谁的学习比自己好，只会害怕谁的实力比我大！
　　家乡的人们也开始渐渐的外出打工，这个村里我偶尔回来一趟，爸妈是这个村里仅有的三对中年人之一，其他的就只剩下一帮一两岁或者刚断奶的孩子和一帮六十出头的老人，我开始觉得这个村里没有了意义。
　　我家那时候已经在爸爸的努力之下，搬了家，搬到了大马路旁边，做些小生意，虽然不算富裕，但是在村里也算是排头。那时候开始，这条路上的大老板小老板也都得给爸爸几分面子，因为我们家在路边，多多少少会有些事情需要帮忙。
　　到了高三的时候，我放弃了学业，带着弟兄们到处打架，但是我那时候虽然很自负，但是做事情一直很谨慎。所以我从未进过派出所，也从未被人陷害过，拉拢人心、尔虞我诈……干了不少缺德事。我每天的生活，除了晚上出去喝酒以外，白天就是在出租屋里读书，《三十六计》被我看了十多遍，那时候我才十六岁。
　　十六岁的我，可以设计陷害别人，也会使得别人窝里反，坐收渔翁，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成为这个县城的一把手，垄断小社团，然后涉足生意，但是毕竟年纪太小。后来我的弟兄们被一个老江湖打败了，我记得他以前是在边界走私的，后来入狱十多年，我们所有的收保护费的场子都是他的。他出来之后，短期之内就摆平了我们，那时候我表哥已近退出了，我也是独立门户，没有靠山，所以不得不解散。结束了我觉得最疯狂的生活和最幸福的梦想。
　　那时候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我没法向妈交代，所以我回学校求我的老师，最后我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成为了全校文科第四十六名。以为边疆的教育水平不高，所以最后勉勉强强上了省内某工商大学。
　　那年，突破了别人说我们姚家落魄不能再起来的说法，成为了远近诸知的本科生。这一件事情，让爸妈脸上占了不少光，但是我却没有高兴的感觉，离开了爸妈的这三年，我回家的次数双手就可以数过来，我开始和爸妈有了隔阂。我变得太多了，而爸妈，还是那个会站在村口等着我回家的爸妈，还是那个最朴实的爸妈，还是那个和以前一样爱我和期待我回家的爸妈……
　　那个村里，我听说学校被拆了，我的老师也下岗了，那是我第一次抱着对村的怀念走进这个村子。爸妈搬家之后，新家离这个村三十分钟的路程，但是我的高傲和不拘已经让我忘记了这里的一切……
　　走到村口，我看到一个奶奶。
　　“耶，姚雄，一年躲都没见你了，听说你都上大学了……”那句话，以前听到，卧虎机会很自豪和欣喜，但是此刻我觉得是一种侮辱。上大学了，所以忘记家乡了？所以很了不起了？所以可以丢了这个曾经伴我出生陪我成长的地方了？
　　“奶奶，我回来了……”我想哭，我接过奶奶的背箩。
　　“姚雄，别动，这个背箩啊，都是些红薯藤的浆，站衣服上洗不去的，别脏了衣服，走家里坐去……”虽然她不是我亲奶奶，但是我觉得，这村里的每个人都是我的亲人……
　　去到家里，和我想象的差距甚大！
　　我以为我的叔伯们会出来和我聊聊天，哥哥们或者弟弟们会出来打个招呼。但是我以为的终究成了我以为。走进家里，黑黢黢的屋子里，只有爷爷勾驼着背，拿出一个凳子，用衣服擦了又擦才递给我……
　　“大伯们出去忙了？”
　　“都出去打工了，你哥他们也出去了，这家里啊，就剩我和你爷爷两个咯……”
　　“你们身体还好吗？”
　　“老骨头了，都一个样……”
　　“大伯们多久回来？”
　　“如果条件好一点，每年年底回来一次，如果条件不好，两年三年回来一次也说不定……”
　　“不想他们么？”我眼里开始涌出泪水。
　　“有什么好想的，孩子大了，就是要离开的。以前吧，我们村偏远，政府各种机关都很少来，所以想见一个当官的不容易，现在啊，想见几个年轻人，也就只有那些下乡的领导了……”
　　“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
　　“那可不？这个年代，谁还在家守着这山旮旯，外面又能挣钱，又能够见大城市。你毕业了也留在省城吧？听说你在省城念大学，孩子真是出息了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是一个大二的学生，我离开家踏入省城的那一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今天奶奶的一句话“你毕业了也留在省城不回来了吧”，反而让我有了一种强烈的归乡欲望。
　　我走出奶奶家，又去了另外几个奶奶家，在家里的人，几乎都一样，两个老人。唯一不一样的是，有些老人带着三四个孩子，有些老人带着一两个孩子，也有带着五六个的。
　　“奶奶，那孩子读书了，学校也搬了，他们怎么办？”
　　“去新学校啊，那里啊，学校大，听说一个学校有一百多人呢……”
　　“孩子都跟着你们吗？”
　　“断了奶就放家里了！”
　　“孩子认识爸妈吗？”
　　“见了会有些陌生……”
　　见了自己的爸妈，会有些陌生，这个还叫爸妈？我见了我的爸妈感觉陌生，那是我不孝，没有能力或者没有抽时间陪陪爸妈，但是这么小的孩子，见了爸妈会陌生，我觉得是做父母的失败，也或许是这个时代的失败……
　　我走到了学校的旧址，八年前我从这里离开，五年前我就一直没有来看过这个学校，今天，我又一次来到了这里。
　　房顶的瓦片，被风卷成了一堆堆，窗子也被村民们用几块木板紧紧的封起来。透过窗缝看进去，一片狼藉，有些废旧的作业本，凳子桌子东倒西歪，有些翻倒在地上。一层层厚厚的灰尘似乎改变了桌椅原来的颜色。被雨水打过的地面，是一层厚厚的青苔，只是被太阳风干了，还有些裂纹……
　　围着转一圈，房屋的四周都是水渍的痕迹，大大的土操场上，慢慢的野草和几棵带刺的花，被雨水冲过的痕迹形成了几个大大的水渠。一秋过去一秋又来，没有了孩子们的清扫和管护，这里堆满了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