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作品名称:挣扎——我的回忆录 作者:三宽居士 发布时间:2016-08-12 08:45:50 字数:5244
34、文峰塔下
文峰塔,原名叫文笔峰,距县城东南约十公里,在霍河水电站管理处境内,海拔七百九十六米的小寨(山)顶上。清朝嘉庆九年,建文笔峰于城南二十里青石寨,道光二十六年(T846年),此塔崩毁,当年移建于城东南山上,即现在的文峰塔。
1984年,我33岁,全国第三个文明礼貌月中旬的一天,我与局长徐纯孝参加了在郧阳地区行署文化局戏剧题材规划会。从车城乘车归来,一路上虽是颠颠簸簸,到底是春暖花开之际,舍不得关上车窗闭目养神,以一睹葱葱林木,青青麦畈黄黄油菜花为快。车至文峰塔下,更觉得这里比别处有道不尽的好。看那吐翠的毛竹丛中,几树盛开的山桃花脱颖而出,依依连连的荆棘蓬架里,数枝苦李花探首争春。那几只小阳雀时而纵上桃树,继而跳向李枝,引颈眺望,鸣脆,轻擞双翼,像是欢迎远道而来的人们。这情景构成一幅幅天然图画。掠窗而过的岩头上,迎春花撒开几绺细藤,麦粒大的金黄碎花点缀其上,晃晃悠地。攀树老葛绽出新丝绦,系上—串串紫微微的“花蝴蝶”,山峰一阵,欲跃欲飞……
“哐——咚咚”——大事不好,我与局长此刻正沉浸在文峰塔下美丽的山色之中,怎料在这个3形急弯中段处,客车竟然冲了出去,横撞倒公路左侧并排而立的四棵脸盆粗的大榆树上。只听得“喀嚓”声响,四棵大榆树一齐拽断深埋在地下的根,连蔸蹶起,接着又平平地躺下。大榆树啊,你刚才对失去控制的客车,这脱缰的铁马,起了阻止、缓冲作用;须爽之间你又枕着客车径直滑下,横泻山坡,意欲将我们载向何方?
不,不,那沟底深壑不是我们的归宿哇!然而,车却太差强人意。连车顶蓬上的大包小裹兴许也知事情不妙似的,纷纷挣脱网套的羁绊,跳跃着,翻滚着——人却失去了自由,冲不出去,也不能冲啊。
超载的客车里,五十余人,有的清清楚楚,有的糊糊涂涂,随着车的翻滚,时而左边的倒向右边,忽而右边的倒向左边,身不由主地互相蹋将开来。人哪,最怕身不由主哟。没有谁呼喊,也无有人惊叫。事情太突然了,没有呼喊惊叫的准备呀。
此刻,我的脑子却异常清醒,这是车祸发生了!唉,为向建国三十五周年献礼的剧本创作计划,为搞好本县今年业余作者学习班的设想,为自学大专课程的安排,还有没有完稿的中篇小说……啊,我那长篇小说似的还是初稿的人生,正在锤炼着的人生啊,还有年迈的父母,多愁多病的妻子,可爱又讨嫌的孩子,这一切完了,全完了……不敢想,不能想啊。偏偏意念像电影手法上的“快入”,将我这不足半生的生活之路的画面,甜的、酸的、苦的、辣的一个接着一个迅疾地显映在脑海这幅特殊的银幕上来。我索性闭上眼睛。怪,那画面反而显得更加清晰。唉,等着死神的到来吧!
真是出乎意料,车子翻了几个身,居然轮子朝天倒趴下——一动也不动了。大伙以为这是梦,求生的梦呵。我也以为这是梦,不死的梦呵。我试着叫了局长一声:“局长——”
“嗯——”有回音。
好!这不是梦。
“局长,您不要紧吧?”我又试着动弹一下脑袋,想瞄瞄局长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要紧。小陈,你怎么样?”局长从座椅下探出头来问道。我说:“不要紧,命还在。”此刻,大家互相叫了叫,咦,也都知道哼哼呀呀地应声。啊,都还活着!这不是梦。人们开始在即将变为碎块的客车里慢慢蠕动、挪腾起来。一车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哟,—时间完全消除了语言疏生之隔,犹如故友邂逅相逢,互相嘘疼问痛,一时间完全消除了老少之分,男女之别;就像父子、母女、兄妹偶然相聚在一种特殊的场合,真有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之情。看吧:手能动的在搀伤了腿的,能站起的正背着暂时趴下的,伤腰的趔趄着牵引伤眼的,伤眼的只管询问着他人的伤情……一时间,毛巾、手帕、纱巾、绸带,不分你的、我的、他的,能代绷带之用的,全都用上了。
这里,没有各自奔命。不论是领导是干部,是工人,是农民,感情是那么融洽。如果说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人恨人的话,那么八十年代又回归到五十年代人爱人的美好境界中去了。看吧,年轻的扶着年老的,在这本来没有舒适的地方暂定“舒适”之处,年老的宽慰着青年男女:“这次留下了伤疤,不是日后谈朋友、找对象的美丑标志。”是啊,“丑”在面部怕什么,只要有美好的心灵,还怕不被人爱么?
“小陈,”是局长叫我,“你总是说难以发现生活中的美,现在有什么感受?”在这种情况下,局长还没忘记启发、诱导一个普通的创作人员。“局长,这是一次难得的体验生活的特殊机会。”我说,“我发现了、看见了生活的美时时处处都存在……”怎么不是呢,看,那个被铁皮划破了半匝头皮的女同志,血流不止。不正是有好几位男女同志迅速撕开自己的衣褂为她进行包扎吗?这是什么?行为美。行为美来自心灵美呀。
机油、泥土、鲜血,调和成了赤白青橙黄篮紫,把这一车旅客扮成了“生、旦、净、末、丑”。然而,人生不是戏。设若人生是戏的话,在大尚文明的国度里,在大尚文明的今天,一场悲剧,却演成了一场愉快的轻喜剧。人们各自忍着疼痛,你瞅瞅我的花脸,我瞄瞄你的黑头,“红生”视着那“彩旦”,“彩旦”嘻着“小丑”,不禁彼此戏谑起来。欢笑驱赶了悲哀,欢笑代替了呻吟。互相感激的热泪沁润了愁肠,洗去了忧伤。
在文峰塔下翻了车,实难忘怀这里的社员群众。犁耙水响时节,忙于耕种的他们,在坡上,在田里撂下紧握的工具,搁下手中的活计,一个个一群群冲下山来,跨进屋去,白糖、红糖、冰糖迅疾汇了拢来,杯盏瓢勺霎时到了伤员的嘴边;也有的捧来了脸盆,拿来了手巾,忙乎着帮我们洗脸、揩血。盆里的清清水映出了山民们的和善之意,洗净了我们脸上(包括思想上)的秽污,还了人的本来面目。还有拄拐杖的老奶奶,留山羊须的老爷爷,虽是蹒跚来迟,见了我们也有问不尽的疼痒,嘘不尽的关切。活蹦乱跳的小孩子,见了这种场合,也显得格外严肃、正经,穿插其间,安慰着素不相识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还有从没在一起玩过的哥哥妹妹,那模样煞是认真。
“嘀——”一辆小车煞住,又一辆小车停稳。县委,县政府来人了。他们有的刚从办公桌上离开,有的刚从乡村调查研究归来。“呜——”县医院救护车驶来,—群医护人员跃出,不,分明是一群仙鹤飞来呀。仙鹤来在文峰塔下,青松岭上,定能叫受了车祸损伤的人们也能够延年益寿的。“哒……哒……”一辆军用卡车急至到来,是地方驻军赶来营救的队伍。战士们跳下车来,草绿色的军装融入青青的山色之中。大车小车,挟来了春风,载来了地方党政领导关怀的春意,载来了一个和煦的春天。这车的到来,也亏了文峰塔下的大姑娘小伙子,分头奔向大队、公社向县城挂了电话。
搞我们这行的,就爱产生联想。且看今天文峰塔下,党风在好转,社风在好转,民风在好转哪!党风、社风、民风;汇成了高度的文明之风!这风,吹遍了全国、全省,吹向每个角落,也吹到了文峰塔下。问文明之风,你要汇成最高的文峰么?
34、喜事连连
1987年,我交36岁,是个难过的铁门坎年龄段。民间有说道,人逢三十六,喜的喜,愁的愁。一开年,我就着急着怕有事。可没有算到,我这个三十六岁是喜事连连。首先是大正月间,就被评为全县文教卫系统先进工作者,还在大会堂作典型发言。若不是这样,那里哪是我能够登台讲话的地方?二是二月七日,县委组织部下发文件,通知我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同时文化局下发文件,通知我为文化局文艺创作组组长(正股级);三则是春夏之交,被郧阳地区文化部门、人事部门联合推荐为“(政治效益经济效益)双效益标兵”。在推荐过程中,地区相关部门给县文化局邮寄来推荐表,黄成勇局长交给我填表,局办公室主任却从我手上把表格“呼啦”夺下,递给黄局长填表。该主任理由是局长是理所当然的双效益标兵,要不然怎么会当局长?黄局长对那主任正色道:“你看看文件推荐的是谁吧——”那主任接过文件一看,推荐的人名居然清清楚楚写的是我的名字,他才悻悻然作罢,但还是表现出一副不理解不服气状态。
接下来夏秋之交,文化局随着全国评定职称,县职称评审委员会分派一名姓朱的局长负责文化部门专业技术职称评审,经过技术资料上报考核和群众评议,我被评定为中级编剧职称(相当于大学讲师级别),工资一次性上调七级,管人事的股长老任调侃说我创奇迹。文化局办公室主任越发不服气,动腿跑到人事局调整工资的领导面前去质问,为什么给一个搞创作的人员调那么高工资?那领导说,我们给老陈调七级工资,有国家政策依据,有专业技术职称评审调理依据。你说老陈不该上调七级,那你说该给老陈多少工资?那主任回答不上来,才悻悻然回到局里。
35、成立文联
1986年夏秋之交,正是省作协和文联闹分裂、要独立,要自立门户纷争得起劲的时候。省文联不服这口气,有意比比看谁厉害,就组织人马到全省各县转悠游说,并许诺给予开办费。到了竹山,竹山官方一口应下迅速成立文联,任务落实到文化局,文化局则把具体跑路事务性工作落实到我的头上。那年腊月十八,我与县计委刘子健等同志一起,不顾暴雪封路,乘着黄吉普车,一走三打滑,两走吉普横屁股地冒险奔赴武汉,去省文联讨要开办县文联经费。省文联践诺,当即划拨款项到竹山。回到县城,有了花钱的出处,我就为未来的县文联租借办公房子,置办办公桌子椅子,刻制了行政和财务章子,甚至连痰盂也置办了,也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县文联成立大会召开。
1987年新春伊始,我拟定了成立县文联的程序,拟定了全县文学界、舞蹈届、美术界、音乐节、摄影界等各界出席县文联成立大会的代表,交给老局长徐纯孝审定,老局长叫县委宣传部审核,也无异议。竹山县成立文联大会于元宵节后正式举行,大会上,新老人士热情交流,谈笑风生,领导报告,掌声哗哗,唱歌跳舞,生动活泼,会议上各界均推选出了领导人,文联主席一职却空缺着。
后来听官场人士透漏消息,关于竹山县文联主席一职人选,县委还当成一回事举行了认真讨论。据说,爱好文学的县长闫进忠提议我出任,并且列举我的创作成绩,据理力争。但与县长平日有隙的县委书记却力挺县委宣传部长的人选提议,让一名搞书法的先生出任了县文联主席。我算把床铺铺好,枕头放好,让着别人睡舒服觉。后来得知,那名搞书法的抢抓机遇,在讨论县文联主席人选前夜,给宣传部长送去了当年还很稀罕的整套家庭音响设备,套的了关键人物的欢喜。我上老下小,月工资四十元零五毛,没有经济能力去讨这个彩头。
36、谝儿解窘
1988年4月4日上午,竹山县城大会堂县委组织部召开县直机关干部大会,宣布新一轮人事调整,其中,年仅27岁的县委办公室干部黄成勇调县文化局任局长,恰好宣布了这项决定之后,所有的与会人员都感觉到所坐的椅子不由自主地闪了几闪,之后接到通知说竹山发生了4.1级地震。
黄局长人年轻,办事老成,爱读书,爱藏书,是竹山爱书者协会的创始人;自己喜欢文艺创作,写的散文很见功夫,到文化局来自然而然抓起了戏剧创作。我是专门干写剧本行当的,那年,我根据房县文联霍中南发表在、省群众文化馆主办的《布谷鸟》杂志上的通俗小说《吹牛闹皇城》,改编成十场同名竹山高腔剧本。炎炎盛夏,接到湖北省戏剧研究所通知,要再修改一遍,好在他们主办的杂志《戏剧论坛》上全文发表。那一年夏天,江城武汉的木椅子都像火炉一样热烫,我一把汗水擦、一把冷水浇的把剧本认真修改了后,剧本全文发表。省里看中了剧本,通知郧阳地区文化局负责督促竹山文化局认真组织排练。
初秋那一日,观摩评奖的省市戏剧专家莅临我县观摩演出,开幕时间到,乐队打马锣的小孙姑娘却还没有到位。开幕,要打锣鼓前奏,马锣是掌握锣鼓节拍的,不可或缺。正在台上台下都焦急的时候,却有了两下明亮的马锣声导引锣鼓起板演奏。
我是编剧,当然比别人更为操心,听到马锣声响,连忙蹦上慕侧看究竟。呵呵,原来是新上任的年轻局长临时“顶职”补缺,保证了戏剧准时开演。
戏剧开演,局黄长下台来陪省市专家看戏。
对局长顶职打马锣的举动,我由内心发出真诚感谢,很想对黄局长说一两句好听的奉承话。虽然笔巧,奈何嘴巴笨拙,开口言道:“局长打马锣,打一下是一下。”本意是赞成局长做的是实在事,不料局长很不喜欢,当下寒下脸来写满不高兴。
幸亏那位不愿意我当全市“双效益标兵”、不乐意我长工资的那位办公室主任却帮我解了窘迫。
谝主任本来姓郑,因为他那张谝死谝活的嘴巴,才让大家伙忘记了他的本来姓氏。例如,他在局工作总结会上谝我们的老局长:“你是全郧阳地区最称职、最胜任、最有文化的文化局长,其他各县文化局长见了你,都不敢坐在你德高望重的文化局长的前面。毛主席是全国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之外,你就是我心中的红阳……”谝得老局长脸红如关公,截住他的话头:“快莫谝了,你谝得我脚板筋都麻了哦。”他就立马转钳子换了口吻:“那么,我现在要当着大家的面郑重给局长您提个意见:文化工作,你是那么死心塌地,那么全心全意,可身体是革命本钱,你这样的好领导百年难出一个,所以,你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注意多休息休息……”表面上说提意见,其实还是照谝不误。发挥他极劲奉承领导之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