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连载】第五章 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下)
作品名称:东李西麻 作者:苍生1 发布时间:2012-01-08 10:55:22 字数:5266
(四)明、朝争议
在朝鲜抗倭的日子里,李如松与柳成龙、李德馨等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当朝鲜王李昖及柳成龙、李德馨等人闻听自己所倚重的明朝大将李如松竟同意议和时,十分震惊。
李如松回开城后,柳成龙、金命元向他呈文,极言和好非计,不如进击。李如松批示道:“此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然而已是无意听用。李昖也累次差人请求进兵。李如松干脆推说自己受经略节制,不能任意行动,仍旧按兵不动。
朝鲜君臣无可奈何,只能是通过多方渠道争取。
一日,李如松接见接伴使李德馨,出示赤壁图。
李德馨览罢,随即作诗一首进上。诗云:
“胜负分明一局棋,兵家最忌是迟疑。
须知赤壁无前绩,只在将军斫案时。”
李如松读后,知道他有规讽之意,默然良久。
李如松又派游击周弘谟前往倭营。过坡州,柳成龙、金命元恰好在权栗阵中。周弘谟驰入阵中,命柳成龙以下入参旗牌。柳成龙道:“此是入倭营旗牌,我辈何为参拜?且有宋侍郞禁杀贼兵牌文,更是不可承受。”周弘谟强之三四,二人不答,顾自骑马回东坡。
周弘谟派人向李如松报告此事。李如松勃然大怒道:“旗牌乃是皇命。即使如鞑子之狞顽,见之也辄参拜,他们何故不拜啊?我先行军法,然后回军!”接伴使李德馨得讯,急忙报于柳成龙道:“明日不可不来谢罪。”
次日,柳成龙、金命元急急赶往开城府,诣门通名,意欲谢罪。李如松怒而不见。金命元想要退下,柳成龙忙止住他道:“提督应该是要试探我们,姑且待之。”其时小雨霏霏,二人拱手立于门外。
一会儿,李如松派人进进出出,暗中观察。见两人衣服尽湿,不由得心软了,即予召入。
二人领命,立于庭中。李如松立于堂上。二人就前行礼,谢罪道:“小的等虽然甚为愚劣,岂不知旗牌为可敬?只因旗牌傍有牌文,不许我国人杀贼。私心窃痛,不敢参拜,罪无所逃。”
李如松这才知道二人不拜旗牌的缘由,不由起惺惺相惜之意,转嗔作笑道:“此言甚是。牌文乃宋侍郞令,不关我事。”转而又道:“此间流言很多。侍郞如果听说陪臣不参旗牌,我容忍而不问,则必并责我。必须作呈文,略辨事情以求解脱。侍郞若有问起,我以此辨解;不问则置之。”二人拜辞而退,依所言作呈文,此事遂不了了之。
自此李如松遣人往来倭营,相续不绝。
又一日柳成龙、金命元前往拜见李如松,回归东坡。到天寿亭前,遇见査大受家丁李庆自东坡入开城,马上相揖而过。谁知到了招贤里,却有明军三骑自后驰来,当先一人喝问:“体察使安在?”柳成龙应声道:“我是也。”那人随即叱柳成龙回马。另一人手持铁锁,以长鞭乱捶柳成龙坐骑道:“走走。”柳成龙不知何故,只得跟着回马向开城而去。那人从马后挥鞭不已。随从都跟丢了,只有军官金霁、从事官辛庆晋极力追随。
过了靑郊驿,将到土城隅,又有一骑自城内驰出,对着三骑说了几句。三骑于是朝柳成龙拱拱手道:“可以去了。”柳成龙如坠云里雾里,不知所由而回。
次日,李德馨赶来相告,这才知道其间曲折。
原来,李如松所信任的家丁自外入内,向他禀报道:“柳体察使不欲讲和。全部撤去临津船只,勿令通使于倭营。”李如松闻报大怒,传令军士前往锁拿柳成龙,准备将他捆打四十。
军卒领命而去,柳如龙尚未拿到,李如松怒火未息,愤目圆睁,奋臂而举,时坐时起,左右尽皆股栗。
不一会,查大受家丁李庆来到。李如松急急问临津有船否。李庆答道:“船只往来无阻。”李如松大惊,急忙派人止住追捕柳成龙的军卒。又以家丁妄言,将他痛打数百,直至气绝拖出。同时又悔其错怪柳成龙,对人道:“假若体察使来到,我当何以处之呵。”
原来李如松常说柳成龙不肯和议,素有不平之心,故而才闻人言,也不详加省察,即暴怒如此。明倭最终还是谈成了和议,而倭军也因此退出了王京。
(五)南、北人之争
这段日子,对于李如松来说倒是颇为难过的了。除了明朝与朝鲜在对日和议一事上的分歧,明军内部还出现了南、北兵之争,让李如松颇有些焦头烂额。
原来,明军有南兵与北兵之分。南兵主要来自江浙一带,北兵则主要来自蓟辽。北兵多骑兵,善骑射;南兵多步兵,善火器。南兵素有抗倭传统,得戚继光阵法,然而必以马兵为声援。北兵在御虏方面功劳卓著,但抗倭经验不如南兵。因此,明军南兵北兵本来是相辅相成。
造成南北兵之争的,首先的责任在于主帅李如松。
李如松虽然智勇双全,有古大将之风,但用军打仗,评议功勋,多偏袒北兵而压制南兵。平壤大捷明明是浙兵先登,李如松却以老乡张世爵为首功,且多表北兵之功。于是,南兵不服,暗地里都骂李如松为“松鞑子”。吴惟忠、骆尚志、王必迪等功高劳苦,十分不平。事闻朝内,一度有人建议以南兵受节制于北将,准备于南兵别出元帅以领其军。
明朝历来是以文臣出掌军务,武将地位在文臣之下。但是,李如松家族世代镇守辽东,手握重兵,素不把经略宋应昌放在眼里。临战则与在宁夏时相似,每每自有主见,不愿听经略调度。两人因此渐生不和。经略宋应昌、赞画袁黄皆为浙江人,而提督李如松则是辽东人。军中之事,则多由南兵密通于宋应昌。
因此,南北兵之争又转为南北人之争,或称经略提督之争。
南兵军内同时传播流言:平壤之役北兵多斩首级,是因为南兵奉军令不割级,辽兵则于事先杀死无辜朝鲜人,将其剃发斩头冒充倭寇首级藏匿,事后出示报功。
关于明兵割朝鲜人充级之事,数万大军,难免莨莠这齐,或许有少数败类行其事,但肯定也有夸大之处。如倭军中就有大量朝鲜胁从者,难免在战争中被杀。李如松就曾对朝鲜陪臣道:“京城之贼不过八九千,而其余万余皆是你国之投倭者。拒战之时,射伤我之家丁及马匹,都是你国之箭。临阵斩级,大半有头发。”以朝鲜人充级的谣言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这方面,袁黄是站在南人一边的。他听到流言,信以为真,便指责李如松道:“老爷何故做出如此之事呢?”李如松攘臂大叱,怒道:“可恶老和尚,何处得闻此话?”袁黄道:“这是公论。”二人不欢而散。
事后,袁黄下人对朝鲜陪臣道:“主事同年二百余人分布在台阁,此言必闻之,闻之则大事必生。”
果然,不久后风声传到朝廷。山东都御史周维韩、吏科给事中杨廷兰等随即上疏,以为平壤之捷,斩级千余,半为朝鲜之人;焚溺万余,尽朝鲜之民。李如松上疏自辨道:“臣率诸将歃血誓众,奉令惟勤。朝鲜国王焚香祸天,而移咨谢臣。朝鲜人臣焚香满道而叩首谢臣。假使臣杀其子弟,戮其父兄,彼将以仇关白者仇之矣,尚肯感臣而谢耶?昔乐羊伐中山,谤书盈箧;马援平交趾,谗者接踵。古之名将且然,何独顽钝稚鲁如臣耶?”
万历帝于是派布政使韩取善、巡抚周维翰等前往平壤查勘真伪,且令朝鲜据实以闻。
朝鲜王急忙尽一切所能为李如松辩诬,并派陪臣到北京呈送咨文道:即使如混乱扰攘的战时,李提督也命令必须先把我国男女老少挑拣出来,共活千余人。小邦屡请督进,李提督则因怜悯小邦生灵,挂起免死白旗,招降胁从。他又常告诫部卒,不许擅自砍杀。小邦虽然如此不堪,如何忍心自陷于欺骗皇帝之罪名呢?
如此一来,袁黄倒是满身是口也辨解不清了,只得承认所闻之误,向北将叩头谢罪。李如松犹不解恨,上疏参劾袁黄十大罪。终致他中察典,革职回乡。
这便是南、北人之争及经略、提督之争背景下的结果。
袁黄被罢后,南、北人之争并未就此结束。因论功不均,李如松遂为南兵所恶。尽管此时李如松作出诸多努力意欲缝补,然而已是无济于事了。
(六)倭军弃王京
倭兵据王京二年。锋陷所被,千里萧然。百姓不得耕种,饿死殆尽。倭酋愤于平壤之败,又怀疑京中人或有内应者,尽数搜出京中民众。自钟楼至汉江,列坐数万人。拔长刀,无论男女,以次斩杀。既屠鲜民,又焚烧公私闾舍殆尽。城中余民,闻柳成龙在东坡,扶老携幼,担负来投者不计其数。
然而倭军前有明朝大军,后有蜂起的朝鲜义兵,所守空有其地,人民逃者十之八九,粮草被焚,兵士多病,其处境已是岌岌可危,撤兵不过是其较为体面的一着而已。
四月十九日,宇喜多秀家终于被迫率三十七营撤离王京,挟谢用梓、徐一贯、沈惟敬等渡江南下退往釜山一带,命黑田长政殿后。加藤淸正不肯交还二王子及陪臣,也率部跟着南撤。
次日,李如松率大军入城。收查府库,倭军所余米四万余包,刍豆称是。柳成龙等也随后入城。但见城中遗民,百不存一。其幸存者都是饥羸疲困,面色如鬼。其时日气烘热,疠疫大炽。人、马死尸处处暴露。臭秽满城,行者掩鼻而过。几名平安道的和尚拿着铁锹畚箕,收拾尸骸,在城东多作大坎掩埋起来。公私庐舍,荡然一空。独有崇礼门以东,循南山下一带,倭兵所居处稍稍得以保全。在大街以北的宗庙三阙及钟楼各司馆学,荡然惟余灰烬而已。
柳成龙、金命元率领诸官诣宗庙废墟,放声痛哭。然后到李如松门下见伺候诸臣,号恸良久。朝鲜陪臣纷纷劝说李如松传令追击倭军,李如松答道:“归师勿遏。且朝鲜王子未还,伐之不可。”
次日,柳成龙再次前往拜谒李如松,问候起居,并道:“贼兵才退,此去料必不远。愿速进兵追击,勿失机会。”李如松道:“吾意也是如此。之所以不急追击,是因为汉江无船的缘故。”柳成龙奋然答道:“如果老爷要追贼。卑职当先出江面,整备舟舰。”李如松点头道:“甚善。”
柳成龙等既驰出江上,收拾船只。恰巧有京畿右监司成泳、水使李苹已收大小船只俱会汉江,大约八十余艘。柳成龙便派人回报李如松道:“船已办,兵可渡了。”李如松便督令中协大将李如柏率万余兵出江上。军士半渡,日已西斜,李如柏忽然口称足疾,道:“当回城内治病,然后再进。”于是乘轿而回。已达汉江之南的军队也尽都回渡入城。柳成龙痛心疾首而无可奈何。原来李如松其实无意追贼,不过是以谩辞应付而已。
不久,柳成龙忧愤成疾,闭门深居。骆尚志来访,问疾甚勤,并道:“朝鲜正当微弱,而贼犹在境上,练兵御敌最为急务。应当乘我兵尚未回朝,学习练兵之法,以一教十,以十教百。那么数年间皆成精练之卒,可以守国。”柳成龙被他说动了,当即驰启于行在,派所带禁军韩士立招募京中,得七十余人,往骆尚志处请教。骆尚志拨帐下通晓阵法者十人担任教师,倾心相授,日夜教习枪、剑、筤筅等技。
其实,李如松不想战,怕失信于人,也心疼自己的士卒;朝鲜君臣则有亡国之恨,切齿之仇,双方岂能互相体味得了的?二百余年的和平无事,已让朝鲜军队彻底丧失了战争力。在战争中朝鲜士卒往往退缩不前,而让明援军首当其冲,埋骨异国他乡;而另一方面许多朝鲜人反而投降倭军,专门攻杀明军。这无疑使明军逐渐产生不满,开始消极对待战争,他们最卖力的一役也只有平壤大捷。
宋应昌虽同意议和,仍然准备进剿倭军。闻倭军南撤,即渡清川江,进至平壤。发牌文给李如松,命他追剿贼兵,一面移咨朝鲜协同进兵。朝鲜王得讯,随即以尹根寿为接伴使,以李廷龟、黄慎、柳梦寅为跟随。不久又遣金命元、权栗、李薲,别将崔远、节度使高彦伯、义兵将郭再佑、彰义使金千镒、庆尚兵使崔庆会等聚于宜宁,相机进剿。
这时明朝副总兵刘綎已奉诏率川兵五千赶到。
刘綎为嘉靖年间抗倭名将刘显之子。骁勇善战,力大无穷,使一把重一百二十斤的镔铁大刀,马上轮转如飞,天下称“刘大刀”。这次系自请从征,万历帝诏以副总兵,率五千川兵从征。所部有海鬼数十名,其种出南番,面色深黑如鬼,能潜行海底。又有长人,形体几达二丈,不堪骑马,乘车而来。又以猕猴身披弓矢骑马前导,据说能入敌军阵中解除马缰。
原任参将许国忠领南兵炮手一千,头戴白韬巾,身披半臂衣,分红、白、靑、黄诸色,善用火箭大炮枪刀之技,也陆续渡江而来。
宋应昌便令刘黄裳视师,皆令军渡汉江,尾随倭军阵后,企图乘其惰归袭击。使其战既不能,屯又不可,待其粮尽不支,狼狈乱窜,大军相机剿杀。不料倭人颇懂兵法,他们烧浮桥,沉渡船,野次严警,步步为营,一日只行三四里,用分番迭休法缓缓而退。明、朝联军无懈可击,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
五月初七日,李如松亲率大军由王京出发,渡汉江,屯于忠州。闻尚州倭兵烧营屯遁去,便翻越鸟岭前往闻庆。刘綎也率川兵直奔忠州鸟岭。
鸟岭广亘七十余里,悬崖镵削,中通一道如线。灌木丛杂,骑不得成列。李如松见到鸟岭天险,想起当年申砬兵败之事,叹道:“有此岭而不守,申总兵可谓无谋呵。”
倭军尚拒险而守。而查大受、祖承训等抄小路翻越槐山,出鸟岭后。倭军大惊,于是前移驻于釜山浦。
倭军尽数退到沿海一带后,自蔚山、西生浦至东莱、金海、熊川、巨济,结营掘堑,结十六屯。都是依山凭海,首尾相连,筑居屯种,为持久计。
这时沈惟敬还在倭营。闻大军度鸟岭,恐阻挠和议,忙派人禀告李如松勿追。要他留吴惟忠、刘綎等军屯驻,李平胡、骆尚志、祖承训、査大受等于云峰、南原,引兵而西。
五月十五日,李如松抵达闻庆,于是分部诸将:以刘綎率福建、川蜀、南蛮等处召募兵屯星州八莒县;以吴惟忠率南兵屯善山凤溪县;以李宁、祖承训、葛逢夏率辽广兵屯居昌;骆尚志、王必迪则率南兵屯庆州。
一切布置停当后,这才返回王京。不久又张疑兵,分遣刘綎、祖承训等进屯大丘、忠州;檄调李舜臣的全罗水兵分布釜山海口。明军乘胜收复南原、晋州和汉江以南千余里朝鲜故土。
至此,除全罗、庆尚二道部分沿海地区仍为倭军占领外,其余各地全部收复,短短两个月内朝鲜战局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