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求药吴郡叙亲情之一
作品名称:血海乾坤剑 作者:未杲 发布时间:2016-08-09 09:52:15 字数:4603
司马振运张弛之功,将刘遵考弄成了个缩头王八。然而,王八生来便有这个能耐,非但伸缩自如,且缩头本是为了保命。可叹他刘遵考这一缩,却是能缩不能伸。而这般缩着虽说苟延残喘似乎“好死不如赖活”,实则苦不堪言,倒不如命丧剑下来得痛快。
眼看刘遵考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司马振却不打算就此放过这缩头王八,又挥剑齐根割下了刘遵考头发——以仇人之发代首祭祀父母,既可慰先父先母在天之灵,又免得血污淋漓脏了陵寝。
司马振与张伟出了刘遵考卧房,司马振见廊檐下蜷曲着一人,仔细一看,竟是那可怜的少妇。司马振不知这少妇怎的了,不由得问张伟道:“这妇人,这是……”
“哦,我仅只点了这妇人睡穴。”张伟道,“三五个时辰过后,其自会醒来。我已事先关照了这妇人,醒来后只管装作不知怎会糊里糊涂睡了过去,其他事一概不知,方能逃过一难。”
张伟说得自信,司马振自然深信不疑。他二人由原路退出,并跃上院墙。张伟大声道:“吾乃藏山乾坤剑侠门下,奉主命惩奸除恶而来。奸逆刘遵考助纣为虐,以至都督谢公全家蒙难,奸贼不除,天理不公。有甘心帮刘裕子孙为虎作伥者,且看刘遵考下场。”
倒不是张伟心术欠正嫁祸于人,因是他不能叫朝廷鹰犬嗅出司马振踪迹,而“都督谢公”已然灭家,自然不在乎朝廷对老谢家多此一怒,这方为未可厚非权宜之计。
张伟交代了自己“来头”,这骁骑将军府顿时便乱了起来。更有兵丁吵吵嚷嚷围了过来,张伟与司马振虽不俱如许虾兵蟹将,却也不愿与其纠缠不休。遂跳下院墙施展轻功,好在夜深人静,一路上全无阻碍。而秣陵城城池于他二人来说恰似寻常人家一道门槛,他二人轻轻松松出了城前往客店取了马匹,踏着月色直奔零陵庄园飞驰。
七月十七,成午黄道,吉,宜祭祀、出行、修造。
更次将尽,月华仍似水。这明月倒还是昨日之明月,可时光却已掀开一页。
司马振与张伟一前一后跪拜于先皇墓前,供桌上有香烛、果品,还有刘遵考的头发。虽说太过草草,不过总算看守庄园的兵丁未来打扰,看来是守将黄回的一番训喻帮了大忙。难得这黄回深明大义,他二人叩拜祷告后出了庄园,张伟自然不必犹自回到庄园守护陵寝。
天色已然晨光熹微,依着司马振之意,是要请了先生同回阳羡的。然而张伟却另有打算道:“公子居所最忌的便是喧闹繁杂,要说为人处世,本该活在豁亮里才是。只是当其担负有重责,该割舍处,则须割舍,该伪装时,便要伪装……即便苦煞,也只能苦在心里。我这就要回琅玡去,为公子或许有所需未雨绸缪。至于公子你复仇之事,凭你公子眼下的武功,即便江湖上顶尖的武功高手亦不敢轻视于你。只是这世上有太多的龌龊小人常怀鬼蜮伎俩,最要防备鼠辈佛口蛇心。尽管你张弛之道火候渐纯,却也不可轻敌、轻信……公子多多珍重,我回到琅玡,自会遣人探视公子。公子若有闲暇,请去琅玡相聚……”
张伟一番叮嘱,其实难舍难分。末了又吩咐司马振行走江湖时不妨以“藏山乾坤剑”扬名立万,这才拱手道别。或许是张弛之功神奇非凡,这张伟将近花甲之年,一夜未眠来往折腾竟也倦色全无。
贺振自然更无倦意,目送先生往西绝尘而去。要说张伟返回琅玡,本应往东北方去。这“东辕西辙”,正是张伟思虑周密之处——骁骑将军府院墙上他自称“藏山乾坤剑门下,奉主命惩恶除奸”便是伏笔。而司马振身世与藏山赵武相似,其用心在既为“乾坤剑”扬名,又护持司马振远离刘宋朝廷鹰犬耳目。于是乎,先向西再过江到新昌,后往北经谯郡东行返归琅玡。一路上以“藏山乾坤剑侠门下”之名,锄强扶弱招摇过市。果不其然,刘宋朝廷得知刘遵考命丧“藏山乾坤剑门下”之手,且其状极惨!刘义隆既怒更惊,下严旨追捕“凶徒”……雪泥鸿爪直追至拓跋魏地界,却是无功而返。司马振自然丝毫未曾惹上麻烦。
司马振安然无事回到阳羡,夫妻、父子……其乐融融,只是婆婆的身子骨愈发的衰弱了,相聚的欢乐未免减了成色。
“婆婆、莲儿,振儿夜祭陵寝……”贺振将这一番西行夜闯零陵庄园,遇张伟、得乾坤剑、除刘遵考……从头至尾一一陈说了。末了满是歉疚道:“只是未能寻得‘玉露清平丸’,幸而听先生说,皇姐海盐公主处或许能有此丸,我这就动身前去吴郡,但凡这世上尚有此丸,即便有千难万险,振儿也要寻觅。”
“不急,不急。”婆婆反倒仿佛并不介意身上伤痛,满面慈祥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婆婆早已活得赚过头了。当然,有了那‘玉露清平丸’自然是最好,倘若寻它不来,有道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婆婆可不愿莲儿嘴上不说,肚皮里却抱怨我这个老太婆不明事理,不顾有人小别胜新婚……呵呵,呵呵呵……”
婆婆这里一串笑声调侃得欢快,贺莲那里未免羞红了脸庞心里却灌满了蜜糖。只是更明白婆婆那欢快是生恐自己与振儿忧虑……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婆婆那伤痛病体已如风中之烛,草上之霜。倘然不能尽快觅来“玉露清平丸”,贺莲能不忧上心头?次日早早地便为贺振收拾行装,送他踏上前往吴郡行程。
姑苏阊门外,营阳王府。
然而,营阳王,即刘宋朝景平废帝刘义符,早已丧生于权臣傅亮之手。总算营阳王妃司马茂英幸免于难,而当朝宋主刘义隆似乎未忘这位倒霉兄长生前曾厚待自己之情,铲除傅亮一党后,谥称刘义符为少帝。这司马茂英起居于如此之大一座王府中,虽说未免孤凄,却又养尊处优。真个是王家气派庭院深深,其实有见识之人即便做梦,也会离它愈远愈好。
司马茂英入住这营阳王府,转瞬间已近二十载。如许年来,朝夕相处者若非寺人,便是侍女。心中苦楚想找个亲人知己诉上一诉,却是个奢侈愿望。
孟秋之雨,爽利、爽气,无非一个“爽”字而已,然而司马茂英却连这些许“爽”,也懒得去感受。这秋风秋雨最添深宫之怨,司马茂英怎一个“怨”字了得。
夜雨倒是住了,可司马茂英斜倚长枕,听那窗外树上凉凉的水珠,滴落在竹叶上“瑟瑟”不断……宛如滴在自己心上。
蓦地,司马茂英发觉长枕边插有一截带叶竹枝。再一细看,竹叶间缠有一条素缣!
这司马茂英虽说是个柔弱女子,然而一次又一次目睹血腥杀戮,心肠与见识早已不让须眉,自然明白如何处置。衫袖一展遮住竹枝,并扭头大声吩咐侍女道:“尔等退下,我欲独自养神,未得允许,不准进来。”
司马茂英屏退侍女,这节来得怪异的竹枝焉能叫自己信不过之人察觉?众侍女退出后,司马茂英取下竹枝上所缠素缣一看,上书“娘家人求见公主”七个字。
司马茂英本是聪敏之人,深知此事非同小可。看了看黑沉沉的窗外,明白只须去将窗子关上,“娘家人”自然能懂“多有不便,不可造次”……然而,这“娘家人”本是她海盐公主心头无计可消除之痛。如今江南地界司马氏早已绝于老刘家之手,蓦然间竟又冒出个“娘家人”来,尤其求见之手段又如此不同凡响。司马茂英想想自己,人虽活着,其实也就是个行尸走肉。还有何用得着惧怕?豪气顿生处,将手中素缣先去烛火上烧了,又整了整装束,这才面朝窗外吟咏道:“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
司马茂英所吟咏,是曹魏陈思王,建安第一才子曹子建《洛神赋》之句,意含邀请。吟咏罢,退至帷幔之后,未免有少许忐忑不安。正自手足无措,忽见帷幔为风所动处,帷幔外多了个玉树临风般的后生,行了一礼道:“弟名振,皇姐向来可好?”
“弟……振?”司马茂英焉能不知自己是有一弟名振?只可恨已于二十多年前丧于刘氏爪牙褚氏兄弟之手。司马茂英每每想起此事便痛恨交加,刘义符即帝位,司马茂英正欲铲除一干残忍之徒,谁知变生不测,贵为皇后的自己成了自身难保的过河泥偶。这冷不丁地冒出了个“振弟”来,司马茂英如坠梦中。
司马茂英不由得掐了掐自己,痛感顿起遂定神看去——这“振弟”形容恰似当年元熙皇帝,只是举止间多了潇洒,眉眼处多了英气……即便此“振”非彼“振”,却已能确定是“娘家人”无疑。司马茂英心头一热,撩开帷幔语带哽咽道:“……我司马氏凋零殆……殆尽,今有弟如此,先……先皇……一脉,有……有望了!只是不知振弟你从何而来?若有所需,不妨直言。”
“弟即二十多年前传言惨遭褚秀之、褚淡之兄弟毒手的司马振。”要说司马茂英自然得问清这来得唐突的“振弟”身世,只是又恐言语不恭引来误会。好在其含糊其词处司马振心领神会,并不介意道:“其实当时有位华山剑侠路见不平将我救走,如许年来,大侠教我习文练武,不久前弟方知自己身世,这就探望皇姐来了。弟已知皇姐历尽苦楚,倘然皇姐不愿在这罪孽渊薮煎熬下去,弟定能设法救了皇姐,远离这无出头日之地。”
这司马茂英毕竟是刘宋一王妃,并曾为一代皇后,有些实情他司马振一时里似乎不便直言相告。而救了皇姐远走高飞,却出于一片真情。只是司马茂英早已心如死灰,摇着头苦笑道:“振弟好意,为姐心领了。然而似为姐这般,去能如何?留又何妨?倒是有四个恶贼,是我心头毒刺——刘遵考、安泰、褚秀之、褚淡之,皆你我姐弟不共戴天之仇人。那褚氏兄弟虽是振弟你生母褚皇后之兄,却更是欠了我司马氏血海深仇之逆贼……振弟你若能铲除了这四个穷凶极恶之贼,为姐我日后结局如何,便无关紧要了……”
司马茂英所说这四恶贼,“刘遵考”与“褚氏兄弟”司马振已然知晓,并已亲手将那刘遵考送进了十八层地狱。只是尚有一个“安泰”,司马振虽然听先生张伟叙说中书监尚书令傅亮逆弑刘义符之事时,提起过凶手名叫安泰。却因无意管那“狗咬狗”之事,并不知这安泰详情。既然皇姐痛恨安泰,而刘义符虽是巨逆刘裕之子,却毕竟助皇姐救过先生。司马振遂义不容辞道:“皇姐吩咐,弟会铭记于心。只是皇姐千万不可心灰意冷,或许皇姐尊贵日子过得惯了,不知民间寻常人家反倒有着许多平淡清新之乐趣。弟此次南来,途中巧遇恩师挚友张伟先生。先生提及曾受皇姐救助之恩,话中也有‘帝王家之尊贵,其实是罪孽与冷酷一层外衣’之说。先生原本有意与弟一道前来劝慰皇姐,远离这暗无天日之地。却又因颇多顾忌而作罢,只好请弟代为多谢皇姐恩赐‘玉露清平丸’。提起这玉露丸,弟冒昧有问,这‘玉露清平丸’不知去何处方能求取?因是恩师曾遭歹徒暗算,身中剧毒幸而她老人家内功精深,压住剧毒一时里不至发作。不过却也仅仅压住而已,若能求取来这‘玉露清平丸’解恩师伤痛,恩师她老人家仁心侠骨——本不该遭受这伤痛煎熬。”
司马振老大一个圈子兜了过来,这才“图穷匕见”,未免略欠厚道,只是他为了婆婆,实在顾不得许多了。再说这般一条权宜之计,并不伤及姐弟亲情,而司马茂英见“振弟”一口应诺铲除四个恶贼,等同拔了自己心头四根毒刺,其他哪还值得计较?至于这营阳王府么,虽说阴冷凄凉,司马茂英度日如年不假。然而少帝刘义符之墓就在这吴郡,也是她司马茂英最终归宿。司马茂英年过四旬,人渐老,心更衰,华发早生……生有何欢?殁又何俱?惨然一笑道:“振弟前来相聚,姐已今生无憾。这营阳王府注定是姐终老之地,岂敢他想?‘玉露清平丸’姐此处尚有两颗。”边说边去榻前打开暗格,取出一只小小锦盒交与司马振道,“振弟你拿了去救人要紧。这营阳王府不是吉祥之地,振弟你身在江湖,千万多多保重——姐就不多留你了。切记绝不可对褚氏等四恶贼心慈手软,先皇在天之灵会得庇佑你……”
说罢,司马茂英退回帷幔后,并将帷幔放下。司马振自然明白皇姐这是既苦于姐弟二人才相见,便又离,更不忍心眼巴巴目送阿弟就此离去。司马振已听得见帷幔里压抑的饮泣之声,强忍泪水哽咽道:“……皇……姐……吩咐,弟绝不敢……忘。皇姐也,也要记得多多……保重,弟得便即来见皇姐,弟,弟这就去了……”施礼处只见帷幔微晃,已不见了司马振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