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
作品名称:挣扎——我的回忆录 作者:三宽居士 发布时间:2016-08-07 16:02:54 字数:3782
8,童年寡欢
我的童年是苦难的童年,是忧郁的童年,是没有欢乐的童年。小不更事时候,见别人孩子都有爹呀伯呀爸爸呀出现在家庭,我却没有。忍不住问母亲:“我的爸爸呢?”母亲回答得很笼统,很含糊:“在底下,很远。”宝丰方言所谓“在底下”是泛指老河口以下地方,我长大才明白,父亲是在钟祥县沙洋劳改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是真正的底下,是社会底下,是在人底下,是在人脚底下。
没有父亲的孩子比别人就低了几头,不敢和人家一起玩耍,生怕小伙伴们问起我的父亲在哪里,怎么没有看见过回家来。于是,我会低着头,红着脸,一只脚板搓着另一只脚背不好意思开口回答。因此我也很少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老是坐在自家门槛上低着头,发着闷。
六岁半的时候,有一次坐在自家门坎上打瞌睡,脖颈一弯,小脑袋一磕巴,不防却重重磕巴在一个石头棱子上,磕巴断了鼻梁骨,鲜血喷涌,直射门墙。母亲吓得不知所以,还是邻居徐凤英急中生智,抓了一把麦面一下塞进磕巴破的鼻梁骨,才止住血流。后来母亲说,这个灾星是一个算命瞎子早就说过要发生的,不发生,我的小命就不保。成人后,请人看相,道是鼻梁骨破的地方,叫作山根,人的山根断裂破损,一生的福气就漏掉完了。后来的生活境遇,不幸被看相的言中,确实只有苦难,没有一点幸福。孩提时候该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的,却不和小伙伴一起玩耍,什么儿童游戏也都不会,不会打毛蛋,不会滚铁环,不会踢毽子,不会打陀螺,不会打弹弓,更不会下河摸鱼,也不会上树捉鸟。
尤其不明白的是,已经很悲情辛苦的母亲还要听从别人的使唤。
我们家对门有个老女人,姓徐,名字叫徐传香,平时的职业和我母亲一样,给镇供销社加工织土布,烧锅浆线的苦活要喊母亲去做,清理房前屋后的淤泥也喊母亲去做。所以,母亲一逢他人使唤,只能把我丢在家里一个人发闷。母亲帮忙干完那些苦活回来了,我问母亲:“为什么要帮别人干活?”母亲回答说:“人家是代表呢,不帮不行。”
直到我成人了,才晓得母亲做人的为难处。那徐传香是个革命群众代表,有监视地富反坏右分子的权利和义务,母亲是地主子女和反属,让母亲去帮忙,母亲就得丢下自己的活计和孩子去帮忙,不去就说母亲不老实,母亲就要遭到斗争。一个老女人代表,也能灵活运用代表的资格和权利随意役使他人。
我住小学三年级时候,有个名叫陈丽云的远房三姑姑,手把手教我写书信。第一封信和后来很多封信都是写给在服刑的父亲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一封信里都有这样的话:爸爸你要积极劳动改造,争取早日成为新人——内心盼望父亲早日归来,与我们母子团圆,不让母亲再遭受他人的任意驱使和欺负。
9、荒年葬亲
1959年到1962年,是大荒年,死了不少的人,官方舆论定位是三年“自然灾害”,其实是大办钢铁大跃进大浮夸的恶果。
记得是我上小学四年级上学期那个冬天,有个夜晚,大伯父从外面四肢并用爬了回来,睡在床上,哎哟连天,痛苦喊叫了了一两天就死了。原来他是想给饥饿难耐的奶奶找一口吃食回来,跑到张家台子一块红薯地刨了几根红薯,被人发现,棍棒加身痛击,打断了脊梁,垂死挣扎才回到家,一两天后就撒手人寰。不该死罪的大伯父为一口吃食就这样让人处死了。
奶奶年迈,大伯父两个儿子还没成人,安葬大伯父的事情很自然落到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母亲名下。人死,不能不葬啊,可是连最便宜的棺材也买不起啊,母亲只好请人卸下所住堂屋里的梁上屏风板,那屏风板已经被多家人户的炉灶烟火熏得漆黑,母亲挑水洗了洗,用刀子刮了刮烟尘,请人钉了个木匣子,装殓了大伯父。
时隔不久,头天夜晚还在喊叫母亲给她弄口面糊喝的奶奶,喝了母亲清理面缸的面粉搅的面水后,悄无声息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我上学时候,母亲嘱咐我去后屋看看奶奶什么情况,我走进奶奶住的后屋,发现睡在恰好一人宽窄的凉竹床上的奶奶,薄薄的被子溜了,脑袋悬在床头外。我喊叫奶奶,没有应声,伸手推摇,奶奶没有感知,原来奶奶也已经饿死了。
八十高龄奶奶死亡,也没有讨到棺材睡,母亲确实无力置办棺材,还是请人卸下几块自己居住的堂屋屏风分板,为奶奶钉了一个轻飘飘的薄壳壳木匣子,装殓埋葬了。
那年月,死人并不稀奇,街坊邻居因为饥饿倒树桶子般接二连三死亡。
稀奇的是大伯父的第三个儿子在1961年春节前忽然不见人影了。
大伯父的第三个儿子小名叫龙娃子,他患有小儿麻痹症,双腿不能走路,只会爬行。我母亲追问我两个堂兄,他俩支支吾吾,不愿意说出实情。后来二道河生产队队长陈厚树命人用绳子把我两个堂兄吊起来拷打,追问龙娃子下落,俩堂兄受不了拷打,才说出实情:为了多吃到龙娃子名下每天分配四两毛谷子的口粮,把龙娃子活活塞进地炉坑里埋葬了。仅仅为了每天多吃四两稻谷啊,俩堂兄就狠心活埋了身有残疾的亲兄弟。大年除夕那天中午,有稀稀拉拉的团年鞭炮声响起,俩堂兄却一根竹竿穿抬着收殓龙娃子的小木匣子抬上山坡埋葬。
10、苦养子侄
手无分文的母亲用她那抗得住磨难的肩背,代弟安葬了兄长(我的大伯父);代夫安葬了“高堂”(我的祖母);用她那不计前嫌的肩背,背起两个浮肿如佛的侄儿(我大伯父的两个儿子),给人把好话说尽,送进了孤儿院给吃给抚养。不料办在下街后北边上坝的孤儿院不出三月就撤了,我的两位堂兄无亲可投,我母亲并不推诿侄儿,认为自己应该继续收养。粗茶淡饭,拆洗补浆都承担在自己身上。
拿什么养活一子两侄呢?土布加工也停了,断了每日二、三角钱收入的希望。母亲说,她的肩未垮,背未驼,是可以找到活儿干的。老天不灭无路之人,便找到农村建筑队,揽粗活干揽重活干。用她那不屈不挠的肩背,背砖上墙,背瓦上房,背着泥沙,背着灰浆。
我的两位堂兄先后长大成人,母亲为他们找到了并不算好的工作。
我的母亲在加工土布停下以后,就给县供销社分住在宝丰的马车队的掌鞭师傅洗衣服。马车队掌鞭师傅都是河南人,生性邋遢,衣服穿得很脏,泥垢如油匠佬。那年月肥皂要票购买,母亲就用碱面化热水先浸泡,然后再用皂荚狠狠搓洗,胳臂搓洗得酸疼,每套衣服才挣得到一毛钱,不过因洗衣服结识了人缘,母亲央求老洗衣服的师傅,把大堂兄带进马车队当干饲养骡马牲口的工作。大大减轻了母亲肩膀上的生活压力。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配合当年红极一时的林副主席亲手抓的7031工程的竹山县城桥东煤矿招工,母亲对招工干部苦苦求情,把二堂兄也招上了。两个堂兄都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从此我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11、痛惜辍学
两个堂兄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母亲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发誓要供我念完小学,上中学,再上大学。可是,天不遂人愿,1964年我小学毕业,各门功课成绩良好,因“根不红苗不正”,过不了街道书记黑老蔡的政审关。他说,让地富反坏右的娃子上小学,是共产党的宽大仁慈,再不能让他们的娃子上中学,从此——至今我就再也没有进过学堂门。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期快完的时候,我的六年级班主任李绍基老师亲自到我家通知我不能上中学,我哭泣了两三天,妈妈劝慰我说,保证让我有书读。妈妈的话我是相信的,可是,心中疑惑的是母亲有什么办法让我能有书读呢?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母亲领着街道上一位中医先生进了门。他的名字叫周邦炳,年轻时候与我父亲是同学,按照街坊辈分我称呼他为周家四叔,他说是来教我读书的,从一个布挎包里面拿出了手工装订的皮纸毛笔字手抄本《药性赋》、《汤头歌诀》、《李频湖脉诀》等,要我熟读并背诵。
母亲用心良苦,不仅变相满足了我的读书要求,兴许还有希望我能成为一名中医郎中的愿望。
为不辜负母亲的苦心,我读医药书籍很认真,很用心,凡是周家四叔要求几天背诵完毕的,我都能按照他的要求如时背诵。
穷人孩子早懂事,上小学时候我已经在为母亲分忧。放学回家,匆忙做完作业,就帮助母亲倒“纬子”——土织布机上拉长的是经线,纬子是装在织布梭子里面的线坨坨,横穿经线成布。星期天,就背着竹篾篓子去麦地割麦茬,去包谷地里打苞谷秸秆下的篼子当烧饭柴火,节省买柴钱。
一方面想为母亲省钱,另一方面更想挣现钱。有一次,找到了为镇供销社肉食品门市部放牛的活计。所谓放牛,就是带领牛门去山坡或者河边吃青草。那都是待宰杀的老牛、残疾牛、病牛,走路都东倒西歪的,拉扯驱赶都很费力,放一牛一天可获得两毛人民币。那天,我领走五条牛放,本想一天挣一元钱,可巧赶上下暴雨,当下把牛赶回供销社,不足一天,也没给工钱,我还淋雨患上了感冒。
还有一次,是为供销社夜班铸造犁铧的工人提灯照亮。铸造犁铧,先要在化铁炉子里化铁,化成铁水后,工人们使劲平端着铁瓢,接铁水,朝排列着的铧模具里面倾倒,一茬犁铧冷却以后,要用毛刷重新清理模具内面,以便再行成型第二轮犁铧,这个过程需要提灯照亮,也即我要一整夜提着马灯为清理模具的工人照亮。他们走到哪里,我必须跟到哪里,一个通宵夜工资是五毛钱。
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能拿五毛钱的差事,到了后半夜,眼睛却不争气,总想闭上打瞌睡,用指甲掐眼皮、脸皮都阻档不了眼睛想闭上。鸡子叫二遍的时候,约摸是凌晨三点,就在又一茬模具清理的间隙中不自觉就坐地睡着了,被一个端着一瓢红红铁水的师傅一脚踢醒,我坐地瞌睡挡道,险乎害他跌跤;更危险的是那一瓢铁水如果浇在了我身上,那后果不堪设想。那工人师傅为此发了脾气,当下开发我走人。不用说,苦熬了大半夜,那五毛钱也没有挣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