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年前的秋天，李红报名上山下乡。和她一起插队来草原的，有她的同班同学、好朋友刘芸秀，还有比她们高一届的男同学王明清。
　　李红十九岁，中等个头，杏壳眼、柳叶眉、尖下巴，微微上翘的小嘴巴；草绿色的衣服穿在身上，得体又大方；两条短辫黑油油、顺流流的，是个很美丽的姑娘。
　　当时，李家兄妹有一个可以留城。李红立志来草原插队，就对父亲说：“爹，我去下乡，让哥哥留下来照顾你。”
　　“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的，让人多不放心啊。不行，让你哥去！”
　　“爹，你听说没，女同学下乡，无论回城的机会，还是工作问题都比男同学好解决！”
　　“已经定了。你哥报了名，明天就走。红儿，再有一年你就毕业了，你要争气，无论学校怎样停课、混乱，都得坚持领到毕业证！按政策，毕业后你就能安排工作。至于你哥，爹和你舅舅再想别的办法。别操心他，啊。”
　　“爹，哥哥他、他啥时候报的名？”听说哥哥明天就要走，李红惊得目瞪口呆！
　　“前两天的事儿。唉，他呀，不下乡肯定不行。怕你难过，他不让我说。”
　　其实，父亲根本就不知情，李红早从家里偷出户口本，办了报名、户口等手续。哥哥插队走后，她不敢说出真相，整天以泪洗面。只能和刘芸秀在背地里诉诉委屈。李红临走的那些日子里，望着整日上班、回家做饭、买菜奔波劳累，日渐消瘦的老父亲，李红心如刀割，都快碎了！
　　李红五岁便失去母亲，父亲既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将她们兄妹养大。对于父亲来说，儿女比他的命还重要。哥哥是个男孩儿，才走了几天他便牵肠挂肚，唉声叹气，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而自己不与他商量就擅自离家，冷不丁就去了交通极其不便、荒凉的大草原上，父亲连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知道真相后，他能接受了么？他该如何伤心、难过、痛苦、牵挂？
　　几天来，李红避免与父亲正面交流。因为，一说话她便心酸，她便落泪。父亲以为她想哥哥，就劝：“红儿，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哥他已经长大了，出去磨练磨练也不是坏事。实在不放心，过些日子咱们去看看他不就行了？听爹话，别哭天抹泪的，啊。”
　　“爹，如果说，有一天女儿也走了，你会原谅我么？”
　　“爹是不会让你离开家的。别哭了，快吃饭吧。”
　　临走的前一天，李红怕父亲看出破绽，晚上就住在刘芸秀家。晚上，眼睛都哭肿了：“芸秀你说，我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走了，我爹他该怎么办？我后悔了，呜呜……”
　　“平时，你不是最恨逃兵么？原来，你也想当逃兵！”
　　“是啊，想把户口、粮食关系重新落回城里，简直比登天还难！孩子，木已成舟，没别的办法了。”芸秀母亲听到哭声，连忙劝。
　　“阿姨，我……”
　　“好孩子，别胡思乱想了。留封信，把情况详细写下来。等你们走了，我再和他解释解释，你爹他不会怪你的。放心走吧，啊。”
　　“谢谢您，阿姨。”
　　在刘芸秀母女的再三劝说下，李红含着泪，将早已准备好的信又修改了一回，后半夜才躺下来休息。第二天早晨，等到父亲上班后，李红与刘芸秀回到家中，将自己的行李、用品拿出来，抹着泪将信放在桌子上。然后，她们与早已相约的王明清结伴，上了火车站。
　　站台上，有许多背着包的知青，他们与亲人拥抱、安慰、落泪……此情此景，又一次勾起李红的心思。父亲啊，对不起……开弓没有回头箭，原谅红儿吧？
　　李红肩膀抖动，又一次抽泣起来，王明清与刘芸秀连忙安慰她。李红只得硬着心肠，神情麻木的排队、点名，还戴上了大红花。在敲锣打鼓的欢送声中，李红消沉的情绪再次激昂起来，一狠心就踏上北去的列车。
　　火车轰轰，载着胸怀理想、抱负的少男少女们，经过一座座城市，一个个乡村，向远方狂奔！李红凝视着车窗，暗暗发誓：父亲啊，你就放心吧，女儿一定好好干，不会给你丢脸的！
　　天渐渐黑了下来，拥挤的车厢内随着旅客、知青的中途转站、下车逐渐松动。等到天完全黑下来时，每节车厢只剩下几十个人。这时候，她们又结识了从另一座城市过来，也到突拉哒插队的赵青山同学。相互认识后，大家说了好长时间话。
　　“这地方黑茫茫一片，啥也看不到，怎连个灯光都没有啊？”赵青山说着话，将头探出车窗外，来回张望着。
　　“是不是快到突拉哒草原了？”李红问。
　　“这么说，咱们快到了？”刘芸秀也问。
　　“从地图上看，突拉哒一带交通非常不便，旗政府只有班车，没有火车。你们想啊，车上旅客越来越少，都是些说蒙话、穿蒙古袍子的牧民，说不准这一带也是草原，也是牧区啊。”王明清分拆道。
　　“只要有你，走多远都明白。”刘芸秀用欣赏的目光盯着王明清。
　　“只要我们装着战天斗地的信心，装着全人类，就是走到天涯海角，照样干革命！”王明清浓眉一挑，神采飞扬的样子。
　　“不愧叫秀才，啥都懂。”刘芸秀异常激动，又说。
　　刘芸秀细高个头，长脸，杏眼，鼻梁有几只雀斑，挺显眼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她与李红是闺蜜，非常要好。平时，有好吃的共同分享，有好看的衣服换着穿。
　　“王明清，到了突拉哒，你就给知青当班长吧？”王明清的言谈举止，赵青山也非常佩服。
　　“当班长？我可没那本事！你们就别笑话我了。”王明清扬起俊目，飞快地飘了眼坐在刘芸秀身边、脸上飞出两朵红霞的李红姑娘。
　　王明清是班上的尖子生，二十岁。他一米八的个头，身材不胖不瘦。生的俊眉朗目，鼻直口方。王明清思维敏捷，才华突出，不但会写会画，还酷爱文艺，每次学校组织演出，他都是男一号。
　　大家说说东，道道西，直到深更半夜，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才各自找了个大座位躺下休息，只有刘芸秀与李红还挤在一起睡。真是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困不择床啊，一觉就睡到大天亮。
　　“哎，同学，终点站到了，你们该下车了！”列车员叫醒了李红她们。毕竟不像睡在自家的床上，两个姑娘感觉浑身僵硬、酸痛，一个劲儿打哈欠。王明清连忙起身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喂，赵青山，快起来快起来，到站了！”王明清喊了好几声，赵青山还在打呼噜，干脆爬在他耳边吼。
　　“到哪了？”赵青山迷迷糊糊，火烧火燎地坐了起来。
　　“到你家了！”王明清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着逗他。
　　赵青山生的粗短眉毛，长脸庞，圆乎乎的小眼睛，黑瘦黑瘦的。加上他个儿不高，猴似的。两个姑娘看赵青山那副滑稽的样子，忍俊不禁，放声大笑。列车员也是位女青年，亲眼目睹赵青山的表现，直笑的前仰后合。三个姑娘捂着肚子，一个劲儿喊“哎哟哟……肚疼死我了。”惹得下车的几个人，都停下脚步观看。
　　“你呀，好像几辈子没睡过觉似的。出门在外的，一点儿都不操心！好在这是终点站，要是中途转车，还不误？发什么呆？赶快下车！”王明清强忍着笑，一本正经的样子。
　　赵青山终于清醒过来了，他揉了揉眼睛接过王明清递过来的包，不服气地喃喃道：“要是中途下车，我早和列车员打招呼了！还用得着你操心？”
　　“真是煮熟的鸭子——嘴硬！”王明清回了一句。
　　李红与刘芸秀好不容易停止了笑。拢了拢前额的留海，提着行李下了车。
　　庞大的车站上，旅客、工作人员加起来才几十人。“好歹也是个火车站，人烟如此稀少。这要到了突拉哒草原上，该……”赵青山捅了捅王明清，欲言又止。
　　“听说终点站离国界线才几里路？是真的么？”刘芸秀也问。
　　“即来之，则安之。到时候就知道了，有什么可议论的？”王明清胸有成竹，老大哥的样子。
　　“是啊。芸秀姐，填自愿的时候，咱们都表过态，要到祖国最艰苦、最遥远、最最需要的地方去！只有沐浴在蓝天白云下，广阔天地中，革命熔炉里，我们才能得到最好的锻炼，铁一般的革命意志！”
　　“李红，我记得。”刘芸秀握紧拳头，甩了甩短辫，表情严肃起来。
　　这时候，一位中等身材，身穿灰色干部服装的中年男人迎了过来：“赛白努！（你们好）请问，你们是来突拉哒插队的知青么？”
　　“是的。您是？”王明清答。
　　“赛努。（你好）我叫朝力图，旗知青办的。领导派出解放汽车，让我将你们送到突拉哒公社阿扑哈大队杂里嘎营子里。公社那木书记、大队干部已经在那里等候你们了！呵呵……”
　　“谢谢，谢谢。您汉语说得可真好。”
　　“我父亲是蒙族，母亲是汉族，从小呢，我学的又是汉文。你们说，能不好么？呵呵……”
　　“怪不得呢。朝力图大叔，我们初来乍到，还请多多指教。”
　　“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大家都是阶级弟兄、姐妹，别客气啊。”
　　几人说着话，来到一辆解放大卡车边。朝力图说：“你们先把行李放在车上，另外几名知青和你们同路，一小时后全到。走，咱先吃饭去！”
　　来到饭馆，几人简单洗漱了下。朝力图为他们要了饭菜，就去接站了：“同学们，吃完就到车上等会儿。好不好？”
　　“朝力图大叔，您不用饭么？”
　　“我已经吃过了。呵呵……”
　　饭后，李红她们来到汽车旁，一位浓眉大眼、面部黝黑、高大英俊的男青年站在那里：“你们是？”小伙子迎了过来问。
　　“我们是下乡知青。你是谁？看到朝力图大叔么？”
　　“认识下，我叫何青，和你们一样，也是知识青年。大叔接站了，火车马上就到。”何青热情地伸出大手，笑嘻嘻地与大家一一握手。
　　“何青，你从哪儿过来的？”王明清看何青盯着李红看，连忙转移目标。
　　“从A市过来。不过，姑妈住在北部牧区，这地方我常来常往，熟悉的很。呵呵……”
　　“这么说，你会说蒙古话？”
　　“当然。小菜一碟。”
　　“不会是吹牛吧？”赵青山凑了过来，“我问你，刚才朝力图大叔说什么来着？”赵青山挠挠头，认真地想了想，“就是赛呀白呀什么的，我问你，这个是什么意思？”
　　“赛努，（你好）赛，赛白努（好，你也好）。”
　　“噢，原来是问好呀。王明清，朝力图大叔问了咱们好几次，一个个傻子似的无动于衷。真没礼貌！”赵青山的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不懂就问。没什么好笑的。”
　　“何青，能教我们学蒙话么？”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正说的热闹呢，朝力图带着另外三名知青，郭丽、刘青松、张志强到了。郭丽是位女知青，她个头不高，胖胖的，生的小眉小眼小鼻子。大家相与介绍认识后上了车，朝力图一踩油门儿，卡车带着大家，飞快地向草原深处驶去。
　　草原，秋天最美了。蓝天上，雪白的云彩一朵一朵，游来荡去。那真是：雄鹰展翅飞，鸟语野花香。秋风徐徐，吹动着绿油油的草地，时不时发出“唰唰”的响声；那扑面而来的风儿，清爽中夹着丝丝甜意。牛、羊、马、骆驼……头头膘肥，匹匹体壮，成群成群游荡在画一般草地上；牧人的长调曲，宽广而嘹亮，给人心驰神往的感觉。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听到汽车的声音，不知是新鲜，还是看热闹、害怕，一惊一乍跳了出来。知青们站在车厢的两边，欣赏着仙境一般的大草原。一个个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对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高声呐喊：
　　“草原，你好！”
　　“草原，你好美啊！”
　　“草原，我们来了！”
　　“哎，你们看，你们看，这里的牛排着队走，多整齐，太奇怪了！你们看你们看，羊跑得比汽车还快啊！”李红尖声叫起来。
　　“是啊，草原的牛都有路。那路，虽然很窄，却比城里的柏油路还光滑。呵呵……你们看，它们踩着弯弯曲曲的牛路，往湖边走呢。跟汽车跑的可不是羊，是野生动物，黄羊啊。”何青导游般，详细解释着。
　　“湖边哪是什么？摇头晃脑，大摇大摆的，它们就不怕人么？”刘芸秀大声喊。
　　“那是野鸡、野鸭、天鹅、鸵鸟……”
　　“兔子！兔子！”郭丽叫起来。姑娘们第一次来草原，看什么都新鲜。
　　“那可不是兔子，是野兔。这里的野生动物啊，可不只这些，多的很。呵呵……”何青不厌其烦，一样一样解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