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离离原上草 作者:石寸雨 发布时间:2016-08-04 11:53:10 字数:4049
勒勒车走到卫生院大门口,骆驼仿佛向医生传递救人消息似的,“呜哇儿,呜哇儿”连声嘶鸣着。快步来到院中心后,没等陈坤扬缰绳提醒它,便双膝一弯,轻轻跪倒在雪地里。一瞬间,身穿白大褂的张大夫就出现在门口。草原上的牲畜都很灵性,尤其是马与骆驼。
“张大夫,救命,快救命啊!”何青等人看到张大夫,如同看到了救星,激动的声调都变了。
“怎了?”张大夫向他们走了过来。
“张大夫,李红她小产,失血过多,昏迷不醒!”
“是啊,刚开始,她还能勉强哼一声,现在,没声音了,肯定晕过去了!”
“快把担架抬出来!”张大夫向里面大声喊。
“张大夫,李红她、她没事儿吧?”何青问。
“来人,快把病人抬进去!”张大夫顾不上回答,神色凝重,大步流星推开走廊门,冲里面喊道。一瞬间,刘大夫与护士抬着担架跑了出来。大家七手八脚,将被窝里的李红放在担架上面,抬了进去。
“张大夫,今儿早晨,李红摔了一跤,回来就喊肚子疼。然后,就出了许多许多血!张大夫,张大夫,你说她不会有事吧?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何青的腿脚已经完全麻木,连滚带爬下了车,一瘸一拐地跟在张大夫后面喊。
“何青,三年前,你为李红输过血,对不对?”张大夫边走边问。
“是啊,输过。”何青瞪大眼睛,用力地点着头。
“那就好。”张大夫很明白,李红早已出血,一路颠簸下来,生命危在旦夕。要想救活李红,必须得输血!
“张大夫,输了我的血,李红就没事了吧?”何青飞快地将身上的皮袄脱下,丢在走廊的长条椅子上。
“我会尽力的。”
“婶子,叔叔,听见了么?有了我的血,李红就有救了,有救了!”
“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张大夫,血够不够?不够就输我们老两口的吧?”王婶问。
“婶子,这可不能随便输。护士,抽血!”张大夫指着何青说,何青连忙跟护士走了。
“张老师,不用验血么?”手术室里,刘大夫眉头紧锁,边洗手边问。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血浆旗医院才有,远水救不了近渴。我记得很清楚,三年前,我为李红输过血,用的就是何青的。救人要紧!”张大夫拿起毛巾擦干净手上的水珠,戴上了手套。
“老师,确定么?”
“确定。”
“患者气若游丝,凶多吉少。如果血型再……”
“不会的。”
“人命关天,咱们……”刘大夫瞅瞅患者,瞅瞅张大夫,欲言又止。
“没时间了。准备!”张大夫翻看了李红有些散大的瞳孔,喊道。
那时候的公社卫生院,条件都很简陋。突拉哒草原人烟稀少,交通不便,更是缺医少药、设备不全;整个卫生院里只有一名护士、两名医生。急诊室与牧民家里一样,也是生着火炉,用牛粪来取暖。夏秋时节,还能分开科室来诊断、看病;到了冬春季节,为了方便,手术室、病房、化验、输血、接生……多在两间甚至一间屋子里进行。
张大夫是从一线城市下放来的。
文革初期,工作在大医院的外科张大夫,因为临床经验优秀、论文突出、技术精湛,被提拔为医院的副院长。当时,有位姓赵的内科医生,感觉自己有条件升官,几番请客送礼没成功,非常妒忌。便造谣生事,煽动身边的人算计张大夫。赵医生明白,张大夫工作认真、积极,业务上无可挑剔,要想整垮他,得从他的成份问题上大做文章。
“你们知道么,张大夫凭啥当上了副院长?”
“业务好,能力强啊。”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家送礼了!”
“送礼?”
“是啊。解放前,他家可有钱庄、工厂、当铺、饭馆……是日进斗金的资本家。有的是好东西!”
“哪么有钱啊?”
“嗨,还不是靠剥削人民,压迫人民得来的!别看表面上,他家的财产被政府没收了,实际上,私藏下不少!为了升官,还不拿出来?”
“听说那时候,张大夫还没出生呢。”
“别忘了,当时他奶奶、爷爷、母亲都在,能心甘情愿全部上交?”
“你说的也有道理。”
老院长听到这些议论后,就找赵大夫谈话,苦口婆心地:“张大夫是遗腹子,没出生他父亲就死了,众所周知;再说,他父亲是资本家,政府早处理过了,与他何干?如果凭空相像,捏造事实,说他有私藏,也不合情理吧?出生不由已,道路自己选,重在表现,何必在背地里说三道四?张大夫母亲年事已高,你俩又共事多年,得饶人处且饶人。别议论了,好不好?”
赵大夫被院长说得面红耳赤,连连点头。可回家后,越想越生气。身为医院领导,二十多年的院长,路线不明,立场不稳,竟然明目张胆袒护资本家的儿子!哼!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从那以后,他便处心积虑,挖空心思,从别的方面寻找陷害张大夫的证据。
张大夫有写日记的习惯,无论多忙、多累,都要把每天发生的事情记下来。赵医生以查临床记录为名,借出了张大夫的日记本。从只言片语,标点符号中拼凑、组装,再用他的资本家的成份拉钢上线,写出了大字报。运动初期,人们对政治都非常敏感,大纸报一贴出去,上面就有人来医院调查。几番核实、问询,生生把一个好医生污蔑成现行反革命。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一时间,有关张大夫反党、反社会、反人民的大字报,贴满了医院的走廊、院墙内外。没多久,就对他进行了隔离审察。开批斗大会,定罪行的时候,张大夫的母亲成了剥削人民、压迫人民的罪魁祸首,也被戴上高帽子拉上了台,与儿子一起低头认罪。还遭到造反派们拳打脚踢。
张大夫含冤受屈,被单位开除,在中学任教的妻子也深受牵连。全家下放到突拉哒草原胡都嘎营子,进行劳动改造。
曾经为张大夫开脱的老院长也受到牵连,不但免去一切职务,还提前退了休。而上蹿下跳,小人得志的赵医生,自然如愿以偿,当上了院长。
张大夫来的那年夏天,突拉哒草原四十多天没下雨。进入伏天后,在日头的毒晒下,草原荒茫茫的,寸草不生,都快冒烟了!井水减少,湖水也干涸了。牲畜因为没有足够的水源,得了传染病。行走在草原上,到处可见臭哄哄的牲畜尸体。牧民们几番搬迁,到纯沙丘的地方扎营子,挖“散旦”寻找水源。(散旦,就是挖坑,突拉哒每个营子里都有。隔往年,在草原上任何一个地方挖,最多二尺可见沙水。控一会儿便可勺一盆,甚至更多。端回屋里澄,上面的清水便可食用。)可因天太旱,连纯沙丘的散旦水都少得可怜。没办法,大家只得披星戴月去公社,或者更远的地方用勒勒车拉井水。草原上的人们,苦不堪言。
胡都嘎是突拉哒最偏远的一个营子,离公社近百里,交通相当不便。牧民们因为缺水,得了流行病。牧羊的张大夫夫妻,带领大家寻找草药;住在蒙古包的母亲,起早贪黑熬药,救下不少人。特别是有位妇女生下孩子二小时后,胎盘都没下来,是张大夫出手相救,才保住母子两条性命。
张大夫救人的故事,风一般传遍了草原。公社那木书记专门召开党委会,决定将他调到公社卫生院工作,妻子也被安排的学校任社办老师。(社办老师,就是没转正,挣工分的老师。)从此,张大夫就成了一名戴着反革命帽子、接受劳动改造的赤脚医生。那年,公社还保送他到盟里学习了半年呢。
是煤炭,在哪里都会烧掉;是金子,在哪里都会闪光!曾经在大医院工作过的张大夫,对业务精益求精,是位杰出的好医生。为了发挥一技之长,方便治病救人,他学骑马、骑骆驼、学蒙语……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策马扬鞭奔走在草原上。简陋的环境下、设备中,甚至蒙古包里,他成功做过难产、剖腹产、急性阑尾……甚至更大的手术。功德无量。
“张的夫(大夫),赛努!(赛努,你好的意思。)你细(是)我家的恩人,这又(肉)奶豆腐都非常希鲜(新鲜),细(送)给你,赛努!”
草原人实诚,知恩图报。尽管张大夫拒不收礼,那赶着勒勒车上门送东西的牧民,还是络绎不绝,不计其数。受到拒绝后,他们就把东西放在家门口一走了之。张大夫都不清楚是谁送来的。
“那书记,赛努!昨晚,又有人送东西了。”张大夫说着话,把两半截奶制品与肉干的粗布口袋递了过来。
“赛白努,(你也好)张的夫(大夫),以后,你就留下器(吃)吧。呵呵……”那书记用生硬而半通的汉语说。
“这,不妥吧?”
“几时(这是)牧民的一片心意,你就连(领)了吧,呵呵……”
张大夫不到五十岁,一米七五的个头。生的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因为近视,常年戴着眼镜。他性格随和,脸上常挂着慈祥、温和的笑容。可工作起来,马上就少言寡语,沉着、严谨。
望着手术室的门,何青急得抓耳挠腮,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门还没有开!
“何青,有张大夫,保证没事儿!你刚刚输过血,身体虚弱,还是和你叔去公社食堂吃口饭吧。听话,啊。”王婶说。
“李红她醒不过来,我吃不下去。”何青痛苦地摇着头。
“好孩子。那咱就等李红醒来,一起吃!”
“婶,叔,太难为你们了。”
“这孩子,说啥呢。快坐下歇会儿吧。”
李红输血后,真能醒过来么?万一……何青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期盼开,又怕开。那种感觉很复杂,很难受,使他提心吊胆,心乱如麻。他无奈地站起身,来到走廊的玻璃窗户下。哈了些热气,消磨时间似的用皮袄袖头将玻璃上那些像山峰、像刀枪、像花骨朵儿、像果实、像动物……厚厚的冰花融化、剔去。
何青返回到长条椅子上前,凝视着疲惫不堪、等待中的王婶夫妻,胸脯起伏,眼窝一热,感激之情涌上心头!自从来到草原,老两口亲人一般,尽可能地帮助他们,照顾他们。今天为了救李红,从早晨到现在一直在奔波、受冻、操心……水米都没沾牙!
何青含着内疚的泪水,默默拿起大皮袄,披在了身上。
“何青,别失望,啊。李红会好的,会好的。”
“别急,张大夫马上就出来了!”陈坤、王婶看他一蹶不振,强打精神劝。
“唔。”何青神色暗淡,勉强应了一声,向外面走去。
天,灰蒙蒙、阴沉沉的;风,卷起层层雪花呼啸着,怒吼着,无端地发着脾气。跪在风雪中,勒勒车前的骆驼,显得异常清闲、平静,上下牙交错来交错去,咀嚼着。欣赏雪景似的,悠闲地转着大脑袋。鼻孔的气息,与嘴角的唾液,结成了冰霜……
站在台阶上的何青,凝视着茫茫的天空,自言自语道:“李红啊李红,快醒过来吧。别忘了原上绿草中,湖水边,我俩一生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