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作品名称:我也很重要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7-31 17:31:17 字数:4802
十
第二天,我们便在黄渡劳动街的巷子口出摊了,他做,我卖。
我们的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上海大妈,她挎着小布袋子,梳着飞凤头,准备到菜市场买菜,看见我们在路口炸油条,就走过来,瞅瞅我们的油条,又大,颜色又好看,金黄金黄,又瞧瞧魏老三熟练地在油锅里翻动油条的手,连连称赞:“你们还会这手艺啊。”她大概是没想到,一个瘸子和一个傻子怎么能炸出这么好看的油条,不在她的思维模式上。
魏老三连忙用透明小方便袋包一个油条递过去:“阿姨,尝尝”,房东接过油条,啃了一口,边嚼边不住点头:“嗯,不错,不错,多少钱一根”
“拿去吃吧,根把油条还要什么钱啊”魏老三用手搪住房东递过来的钱。
我说:“五毛一根。”
魏老三白了我一眼,再次推开房东的手说:“我老婆跟你开玩笑,你下次来买,我再收您钱。”
我立刻用牙齿封住嘴巴,知道我说错话了。
房东收回钱说:“也好,我先去买菜吧,明天早上我再来买”
我以为魏老三会数落我,然而,他并没有。他一边忙着往锅里下剂子,一边用一根长筷子在油锅里翻转着飘上来的油条,一边抬头笑呵呵地招呼着从旁边走过的路人。
这让我更加崇拜他,只有无能的人才在大庭广众之下抱怨自己的队友,他能在关键的时刻,巧妙修补队友的不足,这才是做生意最高的境界。
“大姐,可吃过早饭了?吃一根油条吧。”
“大哥,没吃早饭吧,买几根油条吃吧,又香又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右手手心转动着两个比鸭蛋大点的球形石头,上身穿一件带拉链的深灰色夹克,浑身上下,板板整整,干干净净。他来到我们摊位前,停住了。魏老三连忙上前招呼他:“大爷,您老吃过没,没吃就买一根尝尝吧,我的油条啊,是我妈妈教我的,小时候,经常吃,可好吃了,我想啊,不能我一个人独享啊,我现在做出来,让所有人分享,分享我妈妈做的味道。要不,我送您一根,您先尝尝。”
老头动了动嘴,似乎是被魏老三刚才的话打动了。
“有稀饭吗?”他问。
“噢,今天刚开张,明天就会有。”我们有点手足无措。
“怎么不摆个桌子和凳子呀,总不能叫我站着吃吧。”老人说。
“这不是怕城管吗。”
“没事,你只要不摆在交通要道,不碍着别人走路,城管一般不管,邓小平不是说过嘛,白猫黑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老头背着手慢慢走了。
我们还是无限感激地目送这位玩石球的老头,尽管他没有买我们的油条。在异乡,能受到一个素不相识人的肯定与鼓励,对我们是何等的的安慰。
房东从菜市场回来,买了我们十根油条,说是太好吃了要送人,丢下五块钱,头也不回就走了。
下午收摊后,魏老三去街上买了个头号大的钢筋锅,煮稀饭用的,还有一张能折叠的桌子和四个绿色塑料凳子。
第二天,我们的生意好了很多,那个玩石球的老头也来了。桌边已经坐着三个人在吃稀饭,他们的油条是放在方便袋包裹的搪瓷碟子上,这碟子是房东给的,说她家买了新的碟子,这搪瓷的就没人用了,我们也无限感激地收下来。
魏老三赶紧招呼老人坐下“大爷,您想吃点什么?”
“你不是只有稀饭和油条吗,每样来一件”
“好咯”魏老三答应着,朝我挪挪嘴。我立刻明白,用镊子捏了一根油条放在一个用一次性方便袋套着的搪瓷碟子上,再盛一碗稀饭放在老人面前的桌子上,告诉他,筷子就放在桌子上的塑料篮子里。
此时的我,只能做这些简单劳作,这已经很不错了,没有人再叫我傻子,我已经不傻了,正常得很。
老头吃完后问有没有餐巾纸,为什么不摆上小菜,我们面面相觑,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放在桌子上,对魏老三说:“小伙子,油条味道不错,有妈妈的味道,我建议你们啊,没事到黄渡街上的那家叫川丰小吃店去看看,他家的生意做得不错,油条味道也不错,他家还有豆浆。”
我们用一个月的时间还掉了所有的借款。
有一天,魏老三炸完所有的面剂子,沥油的篓子里还剩下十几根油条,他就收起油,叫我一个人在那里卖,他自己到街上川风小吃店,要了根油条,一碗稀饭,一碗豆浆,坐在店里吃起来。川风小吃店的老板兼面点师傅是四川人,他转过来转过去瞅瞅魏老三说:“你不就是那个在劳动街巷口摆摊卖油条的那个瘸子吗,你自家油条不吃,跑我这吃哪门子油条!”
魏老三当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啃了一口油条,喝一口豆浆,笑着说:“都说大哥的油条好吃,我是来取经的,您就教教我吧。”
“教你娘的头哈,我没去找你,你倒找上我来了,劳动街那边的好多熟客都被你拉走了,我都没找你算账,你娘的,还跑到我这里取你娘的经!”
“大哥,不教就不教嘛,你怎么还骂人?”
“我就骂你咋地啦,我这火气正没地方出,你跑上门来。”
这时,正在外面忙碌的老板的老婆跑了进来,看了看魏老三,又拉住她老公。
“你拉我做某事哈,我又没打他。”又冲着魏老三吼道:“趁我没发火之前,你还不赶快给我滚出去,不看你是个瘸子,我早就动手了。”
屋里还有两个人在吃早饭,朝这边望了望,没有人劝架。魏老三觉得很没面子,但又无可奈何,看了看桌上没有吃完的油条和稀饭,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五毛钱放在桌子上,准备离开。
老板兼面点师傅的男人又吼道:“把你的钱拿走,我就当是喂了狗的。”魏老三已经出了门,一听这话,他回过头来,怒瞪老板:“喂,我说老板,做人要厚道,我与你无冤无仇,生意各做各的,不愿意教我,也不强求,你为什么对我发这么大的火,还骂这么难听?”
老板老婆走到魏老三身后,推了推他说:“兄弟,你快走吧,最近,生意不好,别再惹他了。”
魏老三捧着他那颗受屈辱的心,一瘸一拐回来了,回来后,他对我什么都没说,这些细节,还是后来成为我的朋友卖米线的宋玉玲闲谈时谈到的,她当时就在川风小吃店里吃早饭。
魏老三凭着他那饱含妈妈味道的油条,在劳动街上赢得了稳定的客户,我们也有了相对稳定的生活来源。
不久,魏老三提醒我,水莲啊,我怎么好久没有看见你买卫生巾了?哎呀,我这才想起来,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来例假了。作为女人,真是失败,真是悲哀,自己身体的事情,还要他人来提醒。
魏老三带我去黄渡卫生院去检查,竟然有四个月的身孕——怪不得最近老乏力没劲——魏老三高兴的像个小耗子,抱着我,吻我,捏我,搓我,嘬我,含着我,说要吃了我,他不让我趴着睡,说怕压着他儿子和他儿子的口粮,每晚,不管他再累,都让我枕着他的胳膊平躺着睡,我在他的怀里舒坦得真像一朵盛开的水莲,他像水一样托浮我,他的爱浸润着我每一个花瓣,使我的每个毛孔都茁茁向上,像是汲取雨露和日月的精华。
这是女人因为孕育生命而得到另一半馈赠的爱情,这种爱情我把它看做是本能的反应,毫无做作与虚假。爱情也因为生命的即将到来,对未来充满希望。这是我那个所谓合法丈夫李顺风所不能给予的,我内心也随着一个生命的孕育对魏老三的依赖与日俱增。
我的肚子开始渐渐大起来。由于我长得小巧,八个多月了,看起来就像怀四五个月。
有一天,一个四十多岁,穿一件圆领,淡蓝色,对襟小开衫,脖子上系一条小碎花丝巾的中年妇女来我们摊位上吃早饭。突然,她的眼光落在我的肚子上,立刻传递出一种可怕的信息,就像狼看见正在吃草的小羊一样,她毫不客气的语气问道:“你老婆怀孕了?’
“是啊,八个多月了,快生啦”魏老三高兴地说。最近月把时间总有人问起我的肚子,他总是骄傲地回答别人,像是炫耀一件无上光荣的事。
“八个月啦,你们有没有指标?”
魏老三听了,突然像想起什么,警觉地看了看对襟小开衫,说:“有指标啊,你有什么事吗?”
“等会儿我吃完了,跟你老婆一起到你家把准生证拿给我看一下”
魏老三吃不准对方的身份,但又不敢得罪,疑问地说:“你是——?”
“噢,对了,我是黄渡计生委的,上次到你家,叫你们拿身份证和结婚证,你只给我们看了你一个人的身份证,说其他的都丢在老家了,这回带了吗?”
“我——我——我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魏老三故作轻松地说。
我知道,他的脑子里在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个“冤对头”
黄渡计划生育部门已经到我们的出租房去过三次,因为我肚子小,看不出怀孕,他们并没有发现,只是催促我把身份证和结婚证拿给他们看。每次魏老三都能巧妙应付。
只见魏老三用他那沾满面粉的手挠了挠耳根说:“领导,所有的证件都带来了,在出租屋里,这样,你等我收好摊子,再拿给你看,好不好,你看现在你一个人,我又不认识你,也不知是真是假。这样吧,你们还像上次一样,脖子上挂个工作证,今天下午,或者晚上来,好不好?”
“肚子都这么大了,你们也不会跑掉的。”
“哪能跑呢,这么大月份,不要命啦,再说,就是再跑,天下乌鸦还不是一般黑啊,——不是——是跑不过你们如来佛的掌心。”
“那倒也是,全中国的政策是一样的”
当天晚上,魏老三把我安排在黄渡镇一家小旅馆里,买点吃的,喝的,叫我千万别出去,除非天塌了,地震了才能出去,他自己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
第二天早上,魏老三一个人照样出摊子,跟没事人一样,有熟人问,你老婆呢,他满不在乎地说,回老家生孩子去喽。
中午,他把炒好的菜和饭装在一次性泡沫饭盒里,用一个旧夹袄包裹着,套进一个洗干净的面口袋里,放在三轮车的后箱,装作进货的样子,骑着那辆骠了轴的三轮车,在黄渡的大街小巷乱骑一通,最后来到我所在的小旅馆。他说,他这是在搞地下工作,迷惑敌人,他说,昨晚果然来了四五个人,我说你回去生孩子了,把所有的证件都带回去了,他们也没再说什么,又登记了我的身份证后,就走了。
我说:“那我什么时候回去呀?”
他说:“过两三天,等风头过了,就回去。”
1992年春天,那年,我三十岁,在黄渡卫生院顺利地产下一名男婴。魏老三问我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我说就叫魏春吧,一来,他是春天生的,二来,寓意我们的生活将像春天一样欣欣向荣。
儿子出生后一个多月,魏老三的大哥魏老大从贵州农村赶过来。我才知道,是魏老三给老家打的电话。他真有办法,一个月前,他的电话是打到他家乡的龙口派出所,找片警小齐,告诉小齐我们在上海的地址,叫小齐如果在龙口街上碰到魏寨的人,就叫他带个信,叫魏老大到派出所来一趟,叮嘱小齐,千万别把我们在上海的地址直接告诉魏寨的人,一定要亲口告诉魏老大。转了这么多弯,已经一个月过去了。
他大哥包给魏春二百元,说其中一百是魏老二的,随后又掏出三百元说是父母给的,少了点表表心意。父母年纪大了,不能来,听说魏老三有了儿子了都非常高兴。
说魏老七只关了一个星期就放出来了,他与拐卖儿童案没有关系,魏近水也长高了,每天快快乐乐地玩,叫我不要挂念。路边上的小店,父母重新把它开起来,如果魏老三回去,随时还给他,不过他建议最好别回去,魏老七对当年举报的事耿耿于怀,要是知道水莲现在跟魏老三在一起,保不住会出人命的。
临走前一天,魏老大说父母很想看看这个小孙子,叫我们带着儿子到街上照相馆照一张相带回去。照片是我们四个人的合影。
如果没有那张照片——如果魏老三的母亲把照片保存好——我们的命运可能会改写。
随着魏春的出生,我们的日子像其他在黄渡的外来务工人员一样,一家三口过着安逸,平和的生活。
基本上是我带孩子,他出摊。和他在一起,我开始学会料理家务,不是他要求的,是我从内心想要去做的,想要去学的,学会了很多女人的生活能力,有滋有味地享受着做个幸福的女人。我还向隔壁卖米线的宋玉玲学会了织毛衣,这些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其他女人大多会做的事,我李水莲也会做了,毛衣我也会织了,什么上下针,平针,元宝针,螺纹针等等,我都会织,两个月,我就为魏春和魏老三各织了一件毛衣。
从魏老三身上,我真正做回了女人,他不但是我的丈夫,爱人,还是我的老师,朋友,我对他的欣赏,痴迷,依赖,超乎寻常,这场婚姻,魏老三,儿子和我三人一同在成长,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婚姻生活,在他的鼓励和启发下,以前的很多生活片段像电影剪辑一样在脑子中闪现,我的记忆在慢慢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