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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十二

作品名称:我也很重要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8-04 17:26:47      字数:4625

  十一
  
  苏州河汇入黄浦江之前,在黄渡打了个结,有的地方留有许多冲击的小沙洲。
  南岸随处可见的水葱,把根深深扎入淤泥里,头顶着铃铛样的深黄色小花迎风摆动,侧耳细听,仿佛真能听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撞击声;水葫芦像跟屁虫一样,在水葱的脚下牵绊着,甩都甩不掉;蒲草一族一族,穿插在水葱当中;小蓬草从上到下开着野菊花样的白色小花;水辣蓼高举着红色穗状花蕊,在草木葳蕤的葱绿中格外引人注目;它的旁边有一些水荇的小黄花正舒蕊展瓣;偶尔还看见趴在地上的野薄荷和贴地的牛筋草,牛筋草的花和果很难分清,它光滑的鳞波状的,像花又像果的,长得像鸡爪子一样的藤蔓,通常被我采下来逗魏春开心。魏春咯咯咯的笑声,顺着苏州河打的结,又回到我们身边。
  北岸出奇的干净,岸上除了铁鞭草,蒲公英,还发现马齿苋用肥厚的叶片脱出无数个迎风招展的小黄花,它们笑盈盈地看着我,也看着我的孩子,有些诧异,仿佛在说:哦,你都有孩子啦。在我老家桴槎山上,它们曾同样笑盈盈地看着我,眼神如今天一般,那时它们注视我,是在看一个孩子,今天它们看我,是在端详一个孩子的妈妈。我从不摘取它们,我把我的生命比喻它们一般。我就是草,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到处都是这样的草,它们和我的老家有着某一种联系,对于它们,有种亲切感。那时候,山洼里,田野里,沟河旁,铁鞭草,茅草,马齿苋,车前草,马兰头,三叶草,小飞蓬,甚至拉拉秧呀,革命草呀都是牛的食草。我在家中通常是放牛的角色,田里的事,父母不让我插手,叫我读书,读书,再读书,说“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他们苦了一辈子,不能让我苦,不能让他们的孩子也脸朝黄土背朝天,他们要把他们的孩子培养成公家人,吃商品粮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一个人,拉着牛在旷无人烟的山坡上,放开牛的缰绳,任由牛信马由缰,海阔天空地吃。浮槎山,漫山遍野的月季花,排山倒海的山竹林,蓝的天,绿的山,花的海,童年的梦,少女的梦,把山啊,花啊,林啊,云啊,连成一片。这就是我对故乡记忆的剪影。
  苏州河北岸向水下延伸的坡堤上,冲来很多奇奇怪怪的小石子。捡起来看一看,有的像瀑布从天而降,哗哗的水声,仿佛溅到我的手上;有的像一层层的梯田,田里的庄稼发出金黄色的光,还有几个农民弯腰在田里忙着什么;有的像黑色的乌龟,憨态可掬;有的像白云下的田野,天空中的白云有团团族族的,有薄如纱丝的,大地上的田野,有金黄一片的,有碧绿无垠的,仔细看还能分辨出绿色的田埂。这些石子所含的生命力,给我无限的想象空间,我在给魏春讲故事的同时,也在还原我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
  孩子,首先我要说,这不是个美好的故事,作为五岁的你,不能完全理解,不要紧,没关系,这个故事会储存在你记忆的深处,在你成长的某一天会突然复活。即使你感叹,也不会带给你痛苦,因为时间已经把它剥落得只剩下一个故事,就像一段历史一样,深深沉淀在岁月深处,安静地存在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十二
  1962的夏天,荒年过后的那年夏天,似乎更加炎热,杨树上的知了整天吵得人五心烦躁。刚生完一对双胞胎的贾瑶芳(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起这个名字)额头上缠着一个黑色的带子,趿拉着一双千层底布鞋,准备到灶上看看有没有吃的,她烦躁地看了看躺在凉席上,刚出生十天的双胞胎姐妹,脸拉的比茄子还长,骂了一句:“又来了一对讨债鬼”,这时,有五个大小不一的女孩从门外叽叽喳喳,相互间勾搭撕咬着涌了进来,她们个个灰头土脸,最大的女孩肘上挎着个竹篮子,里面有几只知了壳和知了蛹。
  “怎么就只捉这么点就回来啦,老大,快带妹妹们出去”贾瑶芳急吼吼地轰她们走,原因是灶台上有一个早上丈夫上工前为她煮好的鸡蛋。
  “妈姨,妹妹们都讲饿了,我也饿了。”
  “可找到吃的了?再到田埂上挖点茅草根回来吧,多少荤素搭配吔”
  “田里,人太多了,被她们挖走了”显然,几个孩子不愿意再出去了,大热天的。
  “一群讨债鬼!”贾瑶芳从空了的米缸木盖上拿起一个搲米的小葫芦瓢,递给老大,说“去,到你三爹爹家去借点大麦回来,在臼窝里磕磕,中午和知了一起煮煮吃。”
  “啊?又吃麦子粥啊,吃伤了。”五个女孩同时说。贾瑶芳吼道:“还不知道能不能借到呢,不借也行,老大,把锅里放点水,老二,到外面草堆上抱点草回来,把那几个知了放里面煮了,要不然就把席子上的这对讨债鬼放锅里炖炖,我们来开开荤。”
  五个女孩一听,吓得吱都不敢吱一声,灰溜溜走了。
  这些细节,躺在席子上的那对双胞胎并不记得,后来听大姐说的。
  贾瑶芳四处打听抱孩子的事。一个月过后的一天,邻村有一个熟人来抱走了其中一个女婴,三天后,又送回来了,说是女婴在发烧,他家没钱看病,怕是脑子烧坏了,不敢养。
  贾瑶芳骂爹,骂娘,骂丈夫,骂天,骂地,骂命运。她的丈夫张有武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家里没权,在生产队里也没权,在哪里都没有说话权,干脆什么都不说,闷着头苦干,每天上工,放工,挣工分。唯独一样事非常执着,就是一定要有个儿子,打不到鱼,绝不收网。
  听村里桂花妈说,她回娘家小李湾子,听娘家侄媳妇说,她们村上有个农技员两口子结婚五六年了都没有侠们,说是正打算抱一个。
  贾瑶芳听罢,像火烧屁股一样,把趿拉的千层布鞋的后跟拔上,换一件黑扎蓝大襟褂子,头上扎一条洗脸毛巾,用一个枕巾把那个发烧的女婴包好,回头对大丫头说:“你爸回来,告诉他,我去小李湾子了”说罢,抱起大枕巾里的女婴,不顾烈日当头,地面晒得冒青烟,冲出门外,一头扎进热浪中。大丫头也冲出门外,对着贾瑶芳的背影问道:“妈姨,你是把她送到小李湾子吗?”
  贾瑶芳没有回答。
  这个女婴就是李水莲。
  后来成为李水莲养父的李远山是在热浪翻滚的稻田里被找到,他正在生产队的稻田里指导人如何使用便捷式喷雾器打农药。
  贾瑶芳找到他时,把水莲往他手中一放,说:“听说你想抱个伢养,我是大张村的,这个伢呀,我不要了,送给你了,以后呀就给你们养老了,我们老死不相往来。”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远山两手泥巴,抱着枕巾中的女婴,直愣愣地看着贾瑶芳离去,站在田埂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赶巧。桂花妈的娘家侄媳妇也在那跟着李远山学打喷雾器,,她叫王芳草,她丈夫比李远山小一辈,她喊李远山夫妇为叔叔,婶婶。她认得贾瑶芳,她对李远山说:“给你,你就要着,是大张村的,张有武家里的,论辈分,我叫她婶婶,就想要个儿子,一连生了五个丫头,这回又生个双胞胎,还是女孩,怕是不想养了,在到处打听给人家抱养。”
  李远山说:“侄媳妇,你把她抱一下,我来把手上,腿上的泥洗洗——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去找你婶子,看她怎么说——你们可看到她们今个在哪个方向上工啊?”
  李远山夫妻俩这两年吃了不少药,土郎中,赤脚医生,各路神仙的偏方,都试过,老婆的肚子就是不见动静。最后,咬咬牙,攒足钱,来到合肥省立医院,两人来个彻底检查,结论是:李远山的问题,先天性少精症,怀孕的几率很小。两个人悄悄回来,对生育小孩也失去了信心,好在老婆余秀英并不嫌弃李远山,两人感情尚好,正盘算着抱养一个,不想有人送到手上了。
  当晚,她们就给这个小女孩起个名字叫李水莲,原因是包裹女婴的枕巾上有一朵大大的水莲花。
  第二天,李远山夫妇特意买点东西,有侄媳妇王芳草陪着到贾瑶芳家,一方面表示感谢,一方面找个中间人把这件事情落实一下,大张村这边中间人是桂花妈,小李湾子这边中间人是王芳草,每个中间人都得到李远山家给的一条毛巾,二斤红糖,两条糕。
  余秀英用米汤,米糊把水莲救活过来。小水莲天生聪明,上学读书,一点没让李远山他们操心,小学,初中,高中。
  她在大张村的五个姐姐读书都是糊涂蛋,一个个读到小学毕业,有的小学都没有毕业就不想读了,回家挣工分,最主要的,还是没有钱念书了。水莲的那个双胞胎妹妹也不例外,读到小学毕业就回家挣工分了,当时还听说,也想把那个妹妹送人,没送出去。
  贾瑶芳在生下这对双胞胎之后,功夫不负苦心人,在她快四十岁时,生个儿子,以后,他们全家的重心都在这个儿子身上。
  1980年,李水莲参加了高考,那时候,高中是两年制,那一年,她没有考上,离最低分数档还差十几分,她想复习一年再考,李远山说:好,只要你有这个决心,我就是砸锅卖铁,讨饭叫街都会让你念书。
  1981年,她参加了第二次高考,然而又差4分没搭上线,她还想再复习一年,父亲说,好,我和你妈就是卖房子,卖家具,卖衣服也要让你念书。这时,村子里有人说风凉话了:“远山,算了吧,女孩子从小成绩好,长大就不行了。”还有人说:“一斗只能装下一斗,你非要叫她装一担,她怎能装得下呢?”
  1982年,她第三次参加高考,这一年,她考取了蚌埠医科大学。
  录取通知书是寄到小李湾子的,不知怎么让小学校长李大连拿到手了,小学时,他教过水莲的课。他那天非常滑稽,穿着白色的汗衫,白色的大裤头,高举着水莲的录取通知书,像是举着皇上的圣旨一样,迎着傍晚的夕阳,趟着生满杂草的田埂,一路大喊:“快去给李远山送个信,说他女儿的大学通知书下来了,快叫他请我喝酒,通知书在我这里!”
  李远山正弯腰在稻田里除稗子,水稻还有半个月的生长期,他的头深深地埋在稻棵田里。起初,并没有听到,队长先听到了喊声,明白怎么回事后,冲着李远山喊道:“远山,不要干了,快回去准备酒菜,我们今晚要到你家喝酒,你看看李校长来了,水莲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那晚,水莲在灶下烧火,妈妈余秀英在锅台上炒菜,不一会儿功夫,一个西红柿炒蛋,辣椒炒鸡蛋,炒豆角,烧豆腐,炒小青菜,就端上了出来。
  李远山把小桌子摆在门口的大杨树下,用插座拉出来一个电灯,吊在大杨树的枝干上。村长,校长,村里的会计,李远山四个人围坐在桌边。校长颤抖的手说:“你们都不要跟我争,这通知书啊,我来拆,我是水莲的启蒙老师,她就跟我自家闺女一样。”他用手推了推想来拿通知书的村长,继续说:“李水莲是我们小李湾大队,浮槎山公社第一个大学生。”
  “不是公社,是乡啦,老脑筋。”村长说,“呗话煽了(合肥话:过分隆重而显得磨磨唧唧,不进入主题。),快拆开吧,我们都想看看。”
  小桌子四周已经围了一圈人,坐着的,站着的,目光都集中在校长手上,没有人说话,屏住呼吸,像是生怕错过某一个细节,气氛庄重又神秘。其实,通知书外表就是一个大信封,信封上印有蚌埠医科大学的字样。校长满面红光,情绪激动,真像是自己的女儿考上大学,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撕开信封,只见里面只有报名表,学校简要,户口关系表,粮油关系表等一些表格——灰灰的几张纸,没有大家期望的花花绿绿的有关蚌埠医学院的什么小册子呀,宣传画呀,或者别的什么的,比如钱。真是幼稚啊!有这样想法的在小李湾大有人在。
  那晚整个小李湾沸腾了,大家几乎是奔走相告,见了面不是说:“你吃了吗?”而是说:“水莲考上大学呢”,好像这件事是村里的头等大事,大家都在不约而同地分享着这件事的喜悦,尽管水莲上不上大学与他们没有多少关系。
  全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穿着汗衫的,背心的,摇着蒲扇,趿拉着拖鞋,一拨又一拨,像赶庙会一样,来到李远山家,都想来看看大学录取通知书像什么样。
  水莲考上大学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大张村贾瑶芳的耳朵里,这个女人坐不住了。她寻思着自己生的女儿有出息了,自己总得沾点光吧。虽说从小没养活她,可这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她起先央求水莲的那个双胞胎妹妹张兰花去接近水莲,但孩子不干,说,要去你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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