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彤.十七岁的天空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7-27 09:14:31 字数:4943
孩子一岁的时候,她回来看他。给孩子们买了好看的玩具和衣服。
她说,斯年,我看到你的生命得到延续,真是高兴。
她几乎要流出眼泪了一样。余珊看到她喜极而泣的眼睛,端过来一杯热水。对她微笑,一眼就认出这个照片中的女孩,带着一股山野灵气,她感到这个女孩并不是城市里的大多数人群。她很独特。
余珊拉着她的手,进了她的房间。说,你就是照片上骑单车的女孩。你很漂亮,我不明白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我和他已经有了家庭。
你想多了。我和他是朋友,不可能是恋人,就算他没有结婚,依旧是这样。
那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他一句话都不说?自从你离开后。
那是他心里的秘密,你们会好好生活,这些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你能容忍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吗?每天晚上睡在你旁边的男人悄悄起来坐在露台上抽烟,回来的时候身体冰凉。而我却要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不希望孩子长大以后生活在一对没有感情的父母身边。
你不必想这么多。
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再见面,事情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出现?
她站起来了,说,我会离开,这次走了就不会再来了。
然后他们坐车又去了海边。
她说,我是这样喜欢大海。这可能因为它给我带来迷惑,我总是以为它是永恒的。我记得聂鲁达在得知自己的中文译名时说他有三只耳朵,第三只耳朵专门用来倾听大海的声音。
他依旧和她坐在沙滩上,背靠着背。
她说,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是一想起来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留下来,在这个城市里也好,回到故乡也罢。总之,不愿意看到你走了。
她把头倒仰着靠在他的肩膀上。说,斯年,你知道大海是怎样形成的吗?有时候我在想,我们的一生到底有多长。我曾经在一篇天文杂志上看到地球形成的故事有46亿年那么长。如果将地球演化的过程换算成一天24小时。那么在凌晨零点零分零秒,原始太阳系中冰、金属、尘埃等碰撞聚集,形成了原始的行星。零点五分零零秒内部产生的热开始熔融、分层……零点十一分零零秒,较重的铁、镍元素下沉变成金属地核,较轻的硅、铝、镁元素上浮到地表。零点四十七分零零秒,地球逐渐冷却成了地壳,然而依然有剧烈的火山活动。火山喷发出大量水蒸气,冷却形成百分之九十的海水,凌晨一点五十分零零秒,海洋形成。但是一切没有结束。凌晨五点十三分零零秒,剧烈的火山运动还没有结束,最原始的生命就已经在海底形成。虽然凌晨五点就出现了生命,但是到了下午七点才产生多细胞生命。晚上九点,大量无脊椎动物出现,这是寒武纪生命大爆发。晚上二十三点,恐龙登场,成了地球上的霸主,但是仅仅繁盛了四十五分钟。二十三点五十九分零三秒,古人类出现。二十三点五十九分五十秒,人类从有文明以来到现在仅仅存在了十秒。
你知道的,我们在历史面前是卑微的。
仅仅是十秒,我们几乎不存在。但是我依旧记得凌晨一点五十分,是海洋形成的时候。如果时光停留在那个时候,我们就不会出现了。一切是多么神奇,我们不但出现了,还知道自己出现了,我们还能靠着彼此说话,再次看到它形成之后的模样。斯年,这样的时刻真好。我想我们前世一定是性质相近的原子所组成,所以彼此看着是这样舒适亲昵。如果地球毁灭,尘归尘,土归土,我们还能回到微小粒子中去吗?那里是否住着我们身体上每一个细胞的灵魂。有时候,我是这样惧怕死亡,但却又喜欢接近它的真相。
他靠在她背后,还是闭上眼睛听她讲话,她滔滔不绝的话语像夏日暴雨一样,可以说一整夜。
她说,我时常想一个问题。不知道宇宙之外是什么。
管彤,你该关心的不是这些,你并不能逃逸这一切,你要知道。
你不尝试你怎么知道呢?就算不能也必须要出发,斯年,人不能因为畏惧花落而不栽花。
她心里居住的天真女童从未改变。
他说,有些东西,你要知难而退。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吗?
不。知难而退是逃避,你内心依然心有不甘。你还是一样,你从来不敢追求内心的东西。斯年,那是因为你的克制性太强,太现实。你不求目的。
我不愿意再与你争执,你知道黑洞吗?它是宇宙中最神秘的地方之一,在那里,时间和空间都强烈扭曲。它产生的引力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它的视界之内,任何物质和辐射都无法逃逸。就连传播速度最快的光也逃逸不出来。管彤,差不多就行了,我不愿意看到你流离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你应该有家,应该获得尘世里的幸福。
这一次,她没有再说话。恍惚中,他感到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肩膀上,是夏天星空的夜晚,有流星划过海边蔚蓝的天际。那是第三次,他们看到的流星。
她是他心里隐藏的蓝色蜻蜓,是夏天黄昏时候停歇在故乡晾衣杆上的诡异精灵。明亮眼睛里看到青草和露水。
他渴望可以将她留在身边,就这样靠在她的背后,他知道她会带领他走向世界的边缘。她替他披荆斩棘,开辟出一条通向光明的道路,就像她在寒冬夜晚带他去看流星雨一样,荒凉的风刮过岩石,下坠的蓝光像是逃逸出地球的蓝色精灵,带着他与她的灵魂,通向遥远的地方。他会看到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光亮,而这些光只能是她带给他的,不会再有别人。
她说,我们不能依傍,我们只会不断告别。告别是为了再次相见。
管彤!
他突然在背后大声喊她的名字。
他低头在她背后流泪。
我怕,我怕你一走就成了永远。我不愿意独自一个人面对这片海。
她看到他哭,不知道这个男子封闭的核心如何发出碰撞。
斯年,我不会有事。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你不要想太多,这无济于事,你的目标要明确。
他只会在她面前哭,是一个洁身自好的男子的眼泪,是珍贵的眼泪。
你打算要去哪里?
可能是去替杂志社拍照,各种昆虫和鸟的照片,还有植物的照片。我没有学过摄影,只是随心拍过几张,但是他们看得起,我想这可能是天赋。像那个写小说的作者一样,与生俱来所具有的更强大的力量。
会有危险吗?
也许,听说有的人为了拍正在抱对的青蛙,由于精神高度集中,忽略了已经缠在小腿上的毒蛇。差点被咬。那个拍照的人很幸运。
他不会每次都那么幸运。管彤,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胡作非为。
嗯。我会。
我知道从幼年时候你就与其她女孩不同,你的心,过于光明。容不得半点杂质。我和你,不过是我在妥协,而你一直愿意坚持。我时常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遇到危险和陷阱,你要如何逃逸?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而我一直置身于商业社会和家庭之间。我们之间,在拥有的东西上,已经完全不同,你一直没有变,而我已经没有精力要一探究竟。我没有时间,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我依旧不如你勇敢。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图纸,是一张各种星座的图,上面写着“三月星座图”。
她说,这是我在小店的杂志里看到的。我们小时候看到的那场流星雨,它叫双子座。
她用手指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原点,原来它那么小。我们看到的星星,离我们那样遥远,它们发出寒冷皎洁的光,我们看到的光,已经是它们的记忆了。
斯年,你感受到了时光的速度了吗?如果时光是有速度的,那么应该用什么单位来度量它呢?我想它应该比光速还要快吧。如果时光飞速,我们会不会老得更漫长?
他没有说话,每次都默默地听她讲。因为他与她,都一样在挣扎和逃逸,逃逸这重力的限制,逃逸这地球的引力,甚至逃逸宇宙,逃逸光速的追踪,逃逸黑洞的陷阱。
她说,然而我心里不变的亘古大海。如果有一天会消失,那么我也将消失,和它住在一个小小洞穴里,外面山洪暴发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相互取暖。我时常想象这样的场景,一个人躲在岩石下面的山洞里,大风刮过皮肤,骨骼上有风的速度感。冰凉水滴从头顶上的石缝里落下来,那是来自大海身体里的水。
她在说话的时候,没有说她渴望他也在身边,就像现在这样。想象之中,没有他的画面,她也不知道他应该去哪里,只知道他已经将她遗弃,像他丢失的孩子一样,在荒草丛林里爬行,一意孤行。
她漫无目的地去走。从前和他生活在故乡的时候,她经常和他坐在山上的大石头上,是黄昏的时候,山里盛开各色野花,她用绿色藤蔓编织成藤环,插上淡紫色的马兰花、还有鸢尾。这里一到春天,三月故乡的山头上,成片的蓝色鸢尾盛开,柔软花瓣在山风里招摇,像极了千万只蓝色诡异蝴蝶。
她和他坐在大石头上,脊背相互靠着。他们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那是他们坐在一起最好的姿势。他闻到她头顶上绿色植物特有的味道,鸢尾花在她的头顶招摇,像蝴蝶飞过来一样。还有她长长的头发,带着芝麻叶的翠绿油亮。
他给她捉了绿色的凤尾蝶,把它装在棕榈树编织成的小小笼子里。他看到她黑色大眼睛像夏天夜里明亮的星星一样,因为太过明亮,他感觉她似乎流出了眼泪。
他伸手去抚摸她的面颊,以为她在哭。
她说,我没有哭,斯年。
她穿了长长的棉麻裙子,裙子在风里招摇。她走在他的前面,带领他,在乔木林子里行走。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向哪里,山泉从高山深处流泻而下,杜鹃花在小路旁大朵大朵地落下,是青草和落花之间的语言。沉默的一片寂静的山谷,绿色凤尾蝶从笼隙里逃逸出来,拖着长长尾翼从她耳边飞过,停留在鸢尾盛开的花丛里。
她要去追它,一直奔跑在蓝色诡异的王国里,额头上渗出细密晶莹的小汗珠。那是三月底的清晨,她的裙子被青草上的露水打湿了,拖着湿透的布鞋和裙角。
他们看到青草叶子背面上的食蚜蝇身上披满露水,豆娘的整个头部顶着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玛瑙。还有躲在叶子下面的羽蛾。它们无法动弹,是被露水禁锢的孩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阳光。
她告诉他,她以后会买相机,把这些拍下来。然后把它们贴在一面墙上,它是时光的墙。
她说,我希望以后可以回到现在。就是用这样的方式。
他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给她穿,自己光脚走在石头上。她看到他的脚趾,是小小的孤独的孩子的脚趾。
她把鞋子脱下来还给他,跳到他的背上要他背她,弄他的脖子和头发。多年后她还是会跳到他的背上,听到隔着棉布衬衫从温实脊背深处传来他心脏的跳动声,还有蓝色静脉深处的寂寞声音。它们被压制束缚,失去引领,像一片平静的大海,有大片鱼群逡巡而过,它们头尾相接,没有语言,永远追不上对方,它们失去彼此的速度,搜索不到对方的行踪。没有波澜,没有惊涛,没有潮汐。他的心,是一片寂静的海。
它们会重新认识她,回忆起她,来自他血液深处对她的确认。
而他只会把她遗弃,不断抛弃在生活之外。他负担不起她的重量,只能让她一走千里。她的重量不能成为他的光彩,那是藏在生命黑色质地里的能量,是通向彼此的路。是他不能揭开的绒布,是赤裸裸面对的真实。
他只能把她的照片保留,是她十七岁时候骑自行车路过大片樱花林的时候。他请摄影师给她拍了照片,把它夹在日记本里。后来下了雨,樱花像雨一样大片大片落在雨水里,她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车子链条发出哒哒哒的声音,载着两个人的重量,轮胎碾过潮湿柔软的粉白花瓣,它们的汁液在雨水里蔓延。她坐在后面闻到清香汁液流淌出的清香。
他们不说话,他的纯白衬衣被初春雨水打湿,贴在背脊上。她看到他独立洁白的轮廓,美好善良的少年。
她突然问他,斯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是很遥远的以后,你会考入你梦想之中的大学。大学毕业后你会工作,工作后你会结婚,你会有你自己的孩子。那这些以后呢?斯年,你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吗?
管彤。我们就是这样生活下去,不应该有任何疑惑,因为疑惑不解决任何问题。
但是你连疑惑都没有。你从来都不考虑你自己。你把自己作为这个世间的工具,你所获取的不是你所想要的,但你却只能这样。斯年,你一直如此。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
大簇大簇的粉白樱花落在她的头发上,他在雨里载着她走过湿漉漉的柏油马路,在雨里像两只蝴蝶一直朝前飞去。他们消失在路的拐角。
她在恍惚中觉得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经过无数个拐角,再直行,再拐。看到许多繁茂的樱花树开满粉白花朵,风一吹就不断下落,在地上打着旋。她记得路过湖边的那座桥,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繁茂的樱花,湖面被花瓣覆盖,湖水顺流而下,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又消失在哪里。如果我们认识的时间可以计算到消失的那一天,那究竟会是多长呢?
那一条路好像走了很长很长,最后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换了干净的衣服。他坐在房间里完成作业。她坐在门前看外面的天空,雨后的天空清澈明亮,有水雾迷蒙的感觉。嫩绿的梧桐树叶子上挂着晶莹雨滴,鸟群划过天空,是十七岁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