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彤.让我们走到林子的尽头

　　他时常在梦里梦到她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是还没有上车的时候，她推着他的车，站在樱花林的入口处。
　　来，斯年。让我们一起去看一场春日里的樱花，看它怎么绽放，又怎么凋谢。让我们一起走，走到林子的尽头去，去看看那边是怎样的世界。
　　她在樱花林里朝他笑，招手。
　　他们穿梭在这条长长的林子里，花朵在不断地开放和凋谢。他看到它盛放和凋谢的速度，像电影里加了特效的镜头，这一切都来得太真实猛烈。他有些不能接受这样的速度，醒来后才发现她已经和他分离在两座不同的城市。她的行踪不定，是他一直追不上她的原因，也许只有当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和他一起去看樱花的时候，他才拥有和她一样的速度，他们才能在一起共度漫长的时光。
　　为了和她一起共度这样可以随时开始又可以随时结束的漫长时光，他盼望她能够停留，停留在他身边。以任何姿态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他不用再如此辛苦地活着。
　　高中时候她经常不去学校上课。他的学校就在她附近，她去找他。要他带她去吃牛肉米粉，他把肉全部夹给她，她放了很多香菜在碗里。
　　县城里刚刚下过雨，街上陈旧的屋檐上有雨滴往下落，嘀嗒嘀嗒的声音，细碎而又有致的声音。人声的喧嚣和雨滴的声音有分明的界限，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阳光从外面的凉棚照进来，地上是雨水和泥土混杂在一起的脚印，它们被无数路过的人踩踏，它们的形状不断变化。仿佛是一种速度，在对抗行走的时间。
　　她穿了纯棉的白色衬衣，外面套了咖啡色的薄毛衣。在混乱逼仄的小吃街上，她吃了很多东西。有人卖冒菜，喜欢吃这种菜，在端出来的素菜什锦里面，红彤彤的辣椒碎片漂浮在藕片和土豆片上，她加了一些醋。她一直都喜欢在辣椒油里放醋，那种味道，仿佛是永远都吃不腻的一样。春天的阳光，温暖芬芳，气温慢慢变热，她的额头上有细小的汗珠。世界是沉默的，蠢蠢欲动的，是夏天将要到来时候的躁动。
　　这条街道，每天人来人往，在经营着它的喜乐，冒着食物蒸腾的热气，丰盈的生活气息。各种食物的气味漂浮在空气里。寿司、香肠、河粉，炒年糕上加了番茄酱，土豆泥里拌了好吃的佐料，手抓饼的面皮炸得油酥脆嫩。还有刨冰，奶茶。
　　她说，我是这样贪心，这些东西我想一直吃，仿佛觉得自己的胃是一个巨大的无底洞。是这样不知道饱足。
　　他给她买了很多食物，放在自行车的车篓里。
　　你吃了这么多却依旧长不胖。
　　嗯。我也不知道，我可以从来都不像其她女孩那样去顾及体重会增加。斯年，它不是我的优势。它只是病。这里的食物这样丰盛，其实最累的时候仅仅需要那么一两样就能满足胃部的空虚，她们总是知道自己需要吃哪一样食物。而我是盲目的，所以我这样的贪心。因为做不出选择，所以没有目的，没有目的人好像永远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没有目的的人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没有目的的人也不会长胖，因为他们总是虚弱无能的。
　　你应该回去好好上课，不要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他送她到公交站台。她对他说，斯年，我又恋爱了，是比我大两岁的男生。
　　他低头没有说话，把手里给她买的食物放在她的手里。站在原地，看她上了车。
　　阳光碎裂在黄葛树的嫩绿叶片上，发出嫩黄的光。车子拐过街角的时候，暖风把冬日里没有落完的黄叶吹落，一片又一片，不断地往下落。时间就像这树上的叶子，不断地往下落，似乎没有终结。但有一瞬间，她产生幻觉，时间仿佛停止，叶子停留在风里，车子一直停在拐角处。心里微微一惊，她总是喜欢走神，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接下来她一直在看窗外的风景，公车在城市的道路上慢慢行驶，可以看到许多人许多店铺许多花和树。这个城市，春天的时候开满了虞美人和樱花，它们都是柔软芬芳的花朵。一路上都有满树满树的粉白樱花，簇拥在枝头，风和阳光全部碎裂在花瓣上。她经常为看到这样的花好月圆而落泪，它们是那么圆满,又那么容易破碎。就这样带着花朵、风、和夜晚的月亮，一个人坐一辆公车，奔向无边夜色。那也许是她恍惚中的一个梦。
　　男生站在樱花树下亲吻了她的嘴唇。这不是初恋，她的心静得像一面湖水。恍惚中，她觉得他的嘴唇就像风里的樱花花瓣一样。是柔软和天真的嘴唇。
　　她的第二次恋爱，他叫乔森。他喜欢做很多事情，但是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她见到他的时候他在教室里写毛笔字，他写行楷，有字形，只是没有劲道。
　　在认识他的第二天，她爱上他。对他说她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然后他吻了她。
　　他说，我以后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然后在两个月后，她和他分手。因为她看到他吻了其她的女孩。
　　分开之后没有眼泪，她并不爱他，她知道。慢慢的就会明白那些一眼就爱上的男子，是不可靠的，是自己脑袋里分泌的多巴胺欺骗了自己。
　　在小店外的凉棚下，他给她买了大杯的冰冻奶茶。她穿了白衬衣和半身深绿色白色波点长裙，一双简单黑白布鞋。
　　她说，斯年，我又分手了。后来我发现我并不爱他，是我自己把自己骗了。
　　我说过，你该好好读书。不要太过执着。管彤，这是无意义的，它会耽误你的生命。我一直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要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如此伤害自己，要以此为代价来获取。
　　斯年。如果能够有所获取，那是注定要付出代价的。它是公平的。发现不爱他的时候，我觉得我们真的要成长很多很多，心要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才会知道自己要什么。因为不能正视真相而犯下的错误，它就是我们要付出的代价。而你从来没有付出过代价，因为你知道你要什么，你一直如此明确。
　　回去的路上，他给她买了冰淇淋，他也吃了。她听到香甜的奶油在夏日阳光下融化的声音，像细碎空虚的爱情，是两颗空虚寂寞的心，从此越走越远。
　　她说，我时常记得我们在河滩上吃冰淇淋，看夏日雨后的彩虹。我们还能一起吃几次冰淇淋呢？
　　她说完后朝他微笑，他也笑。像小时候一样，他们的心靠得这样近。
　　没有恋爱的时候，孤独像空气一样，每天都在呼吸。所以，她总在不断地爱上一个男生，再与他分手。尽管她知道这并不能拯救她，孤独无处不在，它藏在血液深处，随时都会发出声响，她不能控制它，像夜里巨大的梦魇一样，随时席卷她。
　　迅疾短暂的爱情，像夏日里的暴雨一样。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不知道要去向哪里，所以只能胡作非为。
　　她对自己说，你知道的，很多人，我们不能抱以厚重的希望，我们都在不断的让对方失望。不能对感情认真，不能对生活认真，因为你受不起欺骗，你只能浑浑噩噩，没有一清二楚，没有理解和指望。如果有一个理解你的人，那是上天对你莫大的恩赐。
　　很多不知情的人，一句无意识的话可以否定你所有人格和付出，尽管你心里知道并不是这样的。我们要被多少人误会过后才会懂得怜悯和感恩，才会淡然这不起眼的人生，才会放开在别人心目中的样子。
　　她的身边，一直有他。她不说话，他就能懂，然后他也不说话，这个时候沉默是多么可贵。她与他的心被一座隐秘的石桥连接，是彼此的一面镜子。而生活中大多数人都是肤浅而不知情的长篇大论，我们遭遇真爱的可能性何其的小，要找到适合自己并且可以托付一生的人，何其困难而不可为。
　　夏天夜晚的城市边缘，烟花也要兀自燃放，为空虚而盛大的喜悦，是一群人的孤独。在炎热明媚的夏天城市里，在一条江贯穿而过的城市里，她经常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着窗外暮色弥漫的江面。空气中飘来潮湿的鱼腥味，江面上的水在往上蒸腾。教室里是一片寂静，明亮的五层教室里，其他人都在埋头坐着理科题目，只有她心不在焉。
　　教室的后墙上贴满了每个人的大学梦，只有她没有书写自己的梦。她的梦是虚无的。
　　然后她知道他们的梦会随着时光流逝，慢慢凋落。我们不过是在为着一个心里永远到不了的明天而挣扎着，直到我们发现现下的重要性，最后看到现实，看到对于我们来说是真正重要的人和东西。我们有一天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完这么辛苦的活着，是因为看不清楚，亦或是看得太过清楚，极端总是不让人好过的。
　　梦是属于孩童和少年的，她的心已经穿越到前面去了，因为迅疾而徒劳无功。
　　她感到自己在世俗里的梦被一点一点抽空，活着其实是重要的，就这样活着。因为找不到任何目的而活着，所有快乐都来得那样迅疾，像春天里樱花的花朵一样，她也为此感到快慰。而更为长久的是黑夜和痛苦，那种在失眠夜里的孤寂，找不到情感的出口，血液里的细胞像一场刀刃相见的厮杀。她只会感到时间从痛苦孤独的身躯里一点一点溜走，它拿走一个人的寂寞，所有的交流都令人绝望，从此她变得更加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