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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彤.带着我们的梦,独自一走千里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7-22 18:16:34      字数:4241

  她回去后,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洗澡。想起那个在高山之上支教的孤寂女子,她们的灵魂相互碰撞,她们是彼此的爱人。
  她少年时候爱过的男生,在黑暗楼道里转身远走的男生。而后是一些无疾而终的恋爱,它们像烟花。很多男子,他们说出坚定的诺言,也像烟花。后来,她明白,她不再需要像烟花一样的男子。他们除了美丽浩大,别无用处。最好的爱恋应该是少女时候,那些爱,不知缘由,像纯白的栀子花朵,还没有绽开,我们相爱,我们有属于彼此的共同的愿望,我们不计较,我们不自私,我们不知道很久以后彼此的模样。而能够相伴一生的爱,能够长久的爱,又在哪里?它是什么样?
  而那个在她背后睡觉的孤独少年,那个叫斯年的内向晦涩少年,那个住在她灵魂深处的玩伴。此时已经和她长得一样大。他学业有成,进入城市高级企业公司,身边有一群职业身份相称的人。他已经结婚生子,而她远走他乡,不知明日是何日。
  她想,她应该是再也不会见到他的。他们已经分开太久,她不确定一切是否还如往日。他也许已经和大多数人一样,带着自己的孩子上辅导班,在办公室里加班到凌晨十二点,因为生活,没有半点怨言。他会给他的妻子买衣服和蔬菜,每个周末带她们去公园划船喂鱼,放长假的时候会带她们去旅游。他的家里有奶粉、蔬菜的味道,生活的味道,他会是一个好爸爸。他不会再想起那个放荡的少女,他将她锁在童年的记忆里。他不再天真。
  是的。管彤,你也将把他遗忘。我们要带着这条幽静的密道,穿过它,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和你有完全不同的生活,你始终孤身一人,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等待什么。
  他是住在她身体里面的另一个自己,不愿意接受的自己,逃避的自己。她走的路,他无法去走。他走的路,她不愿意去走。所以她一直居无定所,他一直沉默寡言。他有克制住自己天真心性的能力,他因为明白而放弃一些道路,他知道有些路不能去走,只是因为他知道结果是虚无的。而她不一样,她因为太过清醒而不能善待自己,只要她活着,她就要去走那些路,深入它,看到心里的真实和谎言,将它们区别开来,一一抽丝剥茧。把命运的脉络摊在手心里。在灵魂的道路上,她比他走得迅猛。
  其实她经常想起这个少年时候的玩伴,住在她身体里的一面镜子。她是想念他的,是爱他的。只是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他,她是爱他的,就算他没有妻子,她也是不能够的。她已经不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哪一种,那或许已经不能用世俗里的爱情来下结论,因为它更多的是陪伴和友谊,没有情欲,没有羞涩。是两颗敞亮的童心,像春日夜空里的繁星,月亮上的花朵。还没有人来定义这种情感,可能它仅仅是第三种友谊。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三年没有见面。她朝他微笑,光脚爬到他的背上,相互打闹。他背着她,在大海旁,阳光很好地落在他们的脸上,她看到他鬓角的细微白发,在金黄阳光下发出银白光泽,她看到他的人生,她看到他的一颗劳碌的心。
  他不叹气,也不说话。坐在沙滩上,背靠着她,海风带来浓郁腥臭的海藻味道。她的头发在风里兜了他一脸。
  他说,管彤,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她说,一直在旅游,穷的时候旅游,不穷的时候也旅游。我给杂志社写专栏,做采访,拍照。
  我一直都想再见到你,曾经我们想离开家,后来我们还是回到了这里。
  斯年,那是你,你需要的是一个家,一个庇护所,一个支撑点。而今你已经结婚生子,你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这就是你生活最后的真相。是和动物一样的繁衍生息。
  管彤,婚姻它不是生活的全部。它只是一个模式,并不代表什么,进入它,利用它,如此就过完了一生,没有什么好,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一直希望你可以安定下来,不要再四处漂泊。我怕有一天你就会从此消失。每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感到自己像是又过了很长的一生。然而后面的路还是那么长。在杂志上看到了你发的文章,我知道,你一直都没有改变,穿越高山河流去寻找到的那个女子,她和你一样,有着不羁的个性。
  对。我一直都在读她的书。并且无比热爱。去见到她,我经历了很多路。在异乡的小旅馆里睡觉,我的钱包被小偷抢走,我只好先回去。我想找人结伴而行,但茫茫人海,我知道和我一样有相同目标的人难以寻找。我在路途上看到一棵巨大的杜鹃花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大的杜鹃花树,小太阳鸟和蜂鸟伸出它们的喙,在红色花朵里采食花蜜。五月的季风穿越高山纵谷,风势巨大,并且带有潮湿水份,给山里的植物带来旺盛生命力。梅雨季节到来的时候使许多动物觉醒,鳄鱼蝾像睡了长长的觉,扒开厚厚落叶从潮湿泥土里钻出来,洪水冲刷森林,把竹子唤醒。那些被洪水唤醒的竹子,一天可以生长一公尺,很快就超过身边的其它植物,它们在泥土里扎根而生,有竹鼠居住在地洞里,它们随根寻找到新的竹笋,把它作为食物来源。当地人也把新生竹笋拿来当食物。有的竹子被甲虫凿出小洞,一种叫做竹蝙蝠的动物居住在竹节深处哺育后代,它们的身体只有蜜蜂那么大,据说是世界上最小的哺乳动物,它们会慢慢长大,然后飞出洞口。生命的一切是那么自然。
  斯年。我听当地人说那里有野生大象,我曾经无数次想见到它们,只是与它们无缘。曾经大象遍布全中国,现在只生活在云南隐秘的山谷里,也只有云南才会生长大象。它们在河水里用鼻子汲水,小象在翻滚混沌河水里洗澡,在山谷里辟一片空地,享受阳光、空气和水。这是我在梦里见到的景象。
  森林里盛开象芋的巨花,它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花朵,充满童话色彩的花朵。它在夜里作法,散发出腐肉气息,吸引埋葬虫落入它的囊中,花壁光滑,虫子无法爬出去。第二天夜里,它开始吐露花粉,花粉落在埋葬虫的身上,花壁顿时变得粗糙,虫子就可以爬出去。它并没有恶意要将它们吞噬。
  它是要它们帮助它传粉吗?
  嗯,当它们爬出来以后,盛开在另外一个地方的象芋又开始在夜晚作法,等待埋葬虫的到来。
  你喜欢那样的方式?
  嗯。我羡慕那样可以不用见面就能取得联系的植物,它们的心一定有共通之处。它们被称为“森林女巫”。
  ……
  他们在一起,她总是滔滔不绝地说话,他总是靠在她身边,听她讲,这个林中女子的传奇人生。从她背心里传过来的温度,是来自远古化石里的质子核能,力量充沛。
  她起身把身上的沙子拍干净。他看着她,洁净脸庞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她说,斯年,或许以后我会当一名语文老师,但是不知道会在哪里。
  他说,哪里都可以,管彤,只要你安稳下来。你想见到我的孩子吗?
  我想,听说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但是我要离开了,你能把他们的照片寄给我吗?等他们一岁的时候,我会买礼物来看他们。
  不知道你下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每次你走的时候就感到时光飞速流转,管彤,我们什么时候还会再见。
  会的。斯年。
  她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带着潮湿的海风,吹起亚麻布料的裙角。湿漉漉的头发兜了他一脸,像一场梦,唏嘘而又惊叹。他知道,他没有能力将她留下来,他一次又一次看着她远行,他是多么舍不得她走。他们都是如此卑微的人。
  再一次离开。没有告别,转身就走。
  他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一半一样,半夜里听到身旁幼儿的啼哭声,异常清醒。起身开灯给孩子换尿布湿,面对身旁的妻子,面无表情,一步一步完成熟练的动作。后半夜跑到洗手间里去用冷水洗脸,一个人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流泪。房间里的妻子整夜未眠,注意着他和身旁幼儿的动静。
  他从来不会在这个女子面前说出自己的痛苦,他认为那是一种禁锢在身体里的羞耻。他必须不断工作,以此在这个世间获得安慰,就像少年时候要不断学习一样。他是一个会忽略掉沉重而继续前行的人,所以总是有大部分女性青睐于他,而他并不知道这是一种诱惑,或者说是优良品质。他把它当成他的负累,是他扛在身上的担子。她们看到的和喜欢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痛苦,是他的担当。所以,面对婚姻,他如此清醒,带给他的用处,是依靠和形式,得不到感情的深刻存放,那是不能够被开启的一扇门,它并不属于婚姻。
  而那扇通往他内心深处的木门,早在少年时候就已经被那个睡在他身后的少女开启,并且一路引领他。他的整个人,被劈成两半,无法完整。
  他在高考后离开故乡,如今生活在沿海的江南小城里,远离家乡和亲人。能够在身旁照应的只有这个在超市里偶然遇见的女子余珊,他站在她身后等着结账,她因为缺少一元钱迟迟未走。他伸手给了她一枚硬币。后来她发现自己和这个男子在同一个公司工作。直到结婚,不过八个月的时间。她遇到一个善良的男子,从此便不愿意放手。
  她在他的日记本里看到一张骑着单车的少女照片,编着结实的麻花辫子。在风里翻飞的衣角,落了一地的樱花瓣。她以为那是他年少时候的爱情。她把照片放回原处,没有问他,她从来不过问他的私事。她只要这个男人可以待在她的身边,等时间长了,他会明白她的重要性。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沉默,接连几天都郁郁寡欢,没有笑容。即使下班回来看到孩子也不欢喜,一个人在洗手间里洗很长时间洗澡不出来。她怕他出事,去敲卫生间的门,很久才听到水流停止的声音。
  她问他,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问题?
  他说,没有,我会处理一切的。
  她不再多问,即使多问,他也不会给出答案,她了解他是这样自我明确的人。从来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包括他的家人,这使她看上他,并且成为决定和他共度一生的一个原因。但是她突然感到他的深不可测,她对他产生怀疑。一个人对自己的苛刻,有时候是这样无声无息的伤害到他人。
  她听到他半夜起床的声音,她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假装睡着。黑夜里,她看到他坐在外面二楼的露台上抽烟,有海风吹过的声音。她与他的孤独,是盛放在两个空荡玻璃瓶子里的蝴蝶,是比一条在深海里的鱼还要寂寞的动物。
  这个江南小城里,看不到闪烁明亮的星星。它在以一种快速的势态演变,盛大和空虚。他想起少年时代,少女睡在他身后,冬日夜晚她把他喊醒,强拉着他到屋外空旷的大石头上坐着,就这样坐着,她看着繁星闪烁的夜空,一言不发,就像他现在一样。然后有大片的流星雨划过天空,她趴在他背上,尖叫起来,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她一直盯着那些下坠的光芒,没有许愿。那个时候,他看到她隐藏的伤感。那是他第一次看过的流星雨,不知道星座的名字,是冬日夜空里一场盛大的烟花。第二次是在夏天。
  每天黄昏,他路过附近的师范大学。年轻女子的笑声,穿过一片盛开的格桑花花园,校园里有年轻女孩的歌声,通过扩音器荡漾在漂浮的空气尘埃里,唱的是《lemontree》。他总是会想起她,想起那个大眼睛姑娘湿漉漉的头发,洁白的笑容,然后消失在带有海藻潮湿腥味的海风中。
  她带着他们两个心底的那个梦,独自一走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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