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归（二）

　　楚彪和杨柳在一起，从不提过往，这是他俩心照不宣的地方，无论外面怎样议论，他们从不把听到的带进家门，这当然是一种智慧，也是默契。不过，杨柳有个小动作还是有明显的目的性，比如，她对楚彪提到小柳时总是说“你女儿怎样怎样”，其目的很明显，其效果却相反，越是强调“你女儿”，越是在提醒对方。沈樱有时在杨柳家听到了，暗中提醒杨柳，不要干这种蠢事，杨柳仔细一想，沈樱讲得有道理，以后就注意改口直接说“小柳”。
　　后来生了楚雄，杨柳更注意这个问题，绝不说“你儿子”，以免造成与小柳的区别。这种良苦用心，非细心之人难以察觉，却是维护家庭和谐不得不使用的小伎俩。
　　不过，小柳的世界并非真空，无论楚彪和杨柳做得如何完美，她在外面偶尔和小朋友吵架时还是有过被骂野种的经历，她以为这只是一种骂人的话，与她的身世并没有联系起来。再长大些，她有过怀疑，却并没有在父母面前提起这件不愉快的事，她想，如果是真的，如果她在这个家里公开讨论这件事，那就破坏了这个家的良好氛围，无论事实是怎样的，只要父母爱她，对她好，她就有责任维护这个家的安定。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也算万里挑一了。
　　她去奶奶家，那时奶奶还住在平房，隔壁奶奶喜欢盯着她看，眼神慈祥，摸着她柔软的细发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楚小柳。”
　　奶奶眼里闪着光，不说话。
　　小柳也不说话，站着不动，奶奶的手好暖好轻，她永远都记得。
　　丰矿第三代也成长起来。
　　时代的浪潮把许多优秀青年带到了丰矿，他们把青春和中年都献给了这一片土地，同样，时代的潮流又把他们带回到原本属于他们的城市，——南京，上海，厦门，福州，他们走了，离开了这片生活战斗过的土地，但他们血液里己经有着浓浓的丰矿情结，他们的离开，并不代表他们不爱这片土地，得与失，爱与恨，他们对这片土地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
　　丰矿失落了。资源的渐渐耗尽，人才的流失，甚至第二代人才也流失了。整个省煤炭系统转型为一个大型集团公司，煤炭价格放开，完全市场化，按企业运作。丰矿交由地方政府管理，朝城镇化方向发展，丰矿一中也随即消失，改名为丰城四中，成为末流中学。不管是丰矿，还是一中，曾经的辉煌已然远去。
　　生活在半煤矿半城镇里的人们，煤二代，煤三代们，他们与土著的关系，显然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们对立中有融合，融合中有对立，他们将如何相处，成为新的有趣话题。
　　也许这正是这片土地重新获得生机的时候。市场化，城镇化，吸引一批外来资金和企业入驻，摆脱旧的计划管理模式，街道、住房，超市，人们的生活，都在迅速得到改善，新的故事，将在这片土地上续写。
　　2010年。
　　小柳19岁，高中毕业。楚彪和杨柳的儿子楚雄也10岁了。夫妇俩商量着把小柳送到美国去上大学，可是申请哪所大学呢？小柳的英语是很好的，青峰在芝加哥，如果可以申请到芝加哥大学，就可以得到青峰一家的关照，杨柳这么想，可不知楚彪是如何想的。
　　当年怕对小柳照顾不周，夫妇俩一直没有再生。还是杨柳一直提醒楚彪，再不生就怀不上了，这才在小柳8岁那年怀了楚雄，杨柳的心事总算落了地。
　　有一天，楚彪终于开口了，他似乎很了解杨柳的心事：“让小柳申请芝加哥大学吧，一来这所大学在美国排在全国前十，二来也可以得到青峰一家的照顾，我们也可以放心些。”
　　杨柳听了，当然感激，楚彪果然是条汉子。
　　楚彪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如果将来青峰知道了内情，小柳到美国都瞒着他，那就显得太小器了，这不是他楚彪的为人风格，只要有利于孩子成长，怎么做都是合理的，孩子绝不是父母的私人财产，这是楚彪异于普通中国人想法的地方。
　　小柳很争气，一申请就成功了。
　　美国芝加哥。青峰家。
　　青峰妻子诗语，12岁的儿子小峰，19岁的小柳，他们在一起吃饭。
　　“芝加哥州立大学的生活，还习惯吗？”青峰问。
　　“挺好，谢谢叔叔。”小柳乖巧地。
　　“以后周末就到家里来吃饭。”
　　“好的。”小柳的笑容，简直就和当年的杨柳一模一样。
　　岁月更迭。下一代都长大了。
　　“现在中国变化很大，GDP总值超过日本了！”青峰道。
　　“你叔叔总想回国发展，我不让！”诗语道。
　　“阿姨，叔叔虽然想回去，却舍不得你们这么好一个家啊！”小柳很懂事。
　　“听小柳姐说，中国可好玩了。爸爸去哪我都支持！我也可以去中国玩玩。”小峰一脸天真无邪。
　　诗语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小屁孩，你懂啥？！”
　　小柳想起了什么，“我听沈樱阿姨说，叔叔从小就想来美国研究科学，叔叔，您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吗？”
　　“闺女，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当年来美国的那些北京大学物理系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改学了金融和计算机。你叔叔也在IT行业。”诗语快人快语，一种北京人的爽快劲儿。
　　青峰想起从前，一时无语。
　　青峰虽然在国内已经从物理专业转为经济学，可来美国后发现，计算机这种纯技术的学科才更适合中国人立足美国，只要你考得取它的各种认证，英雄不问出处。青峰毅然决然改学了IT行业。现实主义，是中国人最大的文化基因，没有比生存更重要的事。
　　“我爱你中国，我爱你中国，我爱你春天篷勃的秧苗，我爱你秋日金黄的硕果……”芝加哥西郊的深夜，比故乡还要安静。妻儿都睡了，青峰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戴着耳塞，听着歌曲，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又是月圆的时候，望着窗外的月亮，他凝思着：都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是真的吗？比北京的圆倒是真的，可并不比故乡的圆啊。理想，现实，现在，过去，反反复复在脑子里切换……杨柳的身影，更是无法抹去。小柳的出现，让他一下子感到了岁月的无情。
　　春梅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打毛衣。她独自一人在家，毛衣是打给孙女的，孙女快一岁了，长得很漂亮，胖胖的，她的妈妈是杭州人，杭州出美女，孙女肤白脸圆，额头饱满，长得像妈妈。春梅把孙女的相片放在沙发上，时不时拿起来看几眼，总也看不够似的。丈夫已经不在丰矿工作，到南昌一家企业做广告策划去了，偶尔回家一次。这样也好，他们之间，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可能是老了，也可能是分居两地，丈夫新的工作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他们之间，还算太平。
　　春梅隔壁原本住着公公婆婆，也是爸爸妈妈，现在两老人都已去世，房子空着。两套房共一个院子，院子很小，可是种了好几种菜，有茄子，番茄，空心菜，少不了的，就是辣椒。就这些，也够她一个人吃了，不需要另外买，一把空心菜就够一天的蔬菜了，叶子炒一盘，梗子放些辣椒晚上又炒一盘。空荡荡的家，人生大概都这样，越过越孤独。
　　后妈，也是婆婆，看她生了个孙子，又当了老师，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看见儿子对春梅不好，还会批评两句。特别是老了，都是春梅伺候，她自己的几个女儿都不拢边，身体好的时候女儿们经常来，身体不好了，就靠春梅，纠结了一生的两个女人，到老了还是要和解的，过去，被收藏起来，不再提起。
　　仙姑岭的煤快要挖完了，丈夫被迫内退下岗，拿着几百元生活费去南昌打工，要不然等到五十以后再想去城里找工作就难了。就算还有河西新煤井，他也不想呆在这儿，如今贫富差距之大，前所未有，主要是领导包括矿长和中层干部与工人之间的收入差距有十倍之巨，完全不像从前了，煤矿的企业集团化，一切都遵照市场规则，工资也由集团内部自由决定，奖金就更是水涨船高，产量高销量好的时候，领导们百万年薪也是有的，而工人收入则低得可怜，产量低销量不好，或价格下跌的时候，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
　　好在，如今儿子研究生毕业了，分配在杭州电力局，娶了杭州媳妇，生了孙女，日子安稳。春梅盘算着，是不是也去杭州买个房子，住在离儿子不远处，相互有个照应，所以钱不敢乱花，虽然丰矿建了许多现代化楼房，她依然住在老平房里，连电风扇也舍不得换，漆都掉了，开关也不灵，要小小心心才能接上电，她也将就着用，为了儿子，自己吃什么苦也不在乎。
　　春梅想起从前，那会儿她在高中当班主任，楚彪的女儿小柳在她班上。每次开家长会，都是杨柳来参加。有次楚彪来了，在走廊上远远就被她看见了，她的心一阵狂跳，脑子一片空白。开家长会，她必须讲话，面对所有的家长。那天晚上，她真不知是怎样度过的，不知自己讲了些什么，她前所未有地心慌。是她先辜负了他！可他也害得她好惨。他现在过得很幸福吧，娶了大美女杨柳。如果娶的是自己，也许没那么旺他呢，他现在已经是矿长了，杨柳真是好命啊！
　　楚彪坐在下面，眼睛专注地看着她，他的表情那么平静，完全没有矿长的架子，像个普通家长一样遵守班主任的要求，可实际上，他又是那么地不同，在春梅眼里，整个教室，只有一个家长，他的气场好像占据了全部空间。
　　好漫长啊，家长会怎么那么长，该再讲些什么？怎么才能把这么漫长的时间填满呢？春梅脑子里好像被掏空了。
　　“散会！谢谢大家！等下有家长要和我交流，欢迎留下来找我。”终于开完了，春梅照例讲了这些套话。其实，她根本不希望有家长找她，更不想楚彪找她。可楚彪没走，他还坐在原处，在等她空下来。
　　别的家长都陆续走了，楚彪走上前来：
　　“你好吗？”楚彪眼神平静。
　　“好！”你终于出现了，我们又见面了，明明知道我不好，还问。
　　“小柳表现好吗？”
　　“好！”
　　“谢谢你！辛苦你了！”你现在倒像个绅士。
　　“小柳有什么问题，请及时告诉我们。”。
　　“嗯。”
　　“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找杨柳。”呵，我找她干嘛，怎么不说找你呢？你一定很幸福吧，幸福的人都这样，界线划得很清。
　　“我走了。再见！”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他不记得从前了么？
　　“再见！”春梅机械地重复着。
　　春梅站在原地，望着楚彪宽大的背影走远。
　　她踮起脚跟，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她还呆在原地，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