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归（一）

　　青峰爸和楚彪在办公大楼相遇。
　　“叔。”楚彪向青峰爸打招呼。
　　青峰爸在机电处长这个位置多年，看着楚彪从技术员一路成长，现如今已是仙姑岭矿负责安全生产的副矿长，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他打心眼里高兴。青峰长年不在家，看着楚彪就想起青峰，特别是看着他成长得那么快，想起当年他爸打他，如今物是人非，下一代已成长为中流砥柱，真是"革命自有后来人"，每当想到此，青峰爸总是感慨万千：楚彪爸呀，可惜你死得太早，没能看到这好时光啊！
　　“哎！”青峰爸这一声总是应得特别用力。
　　小时候，每当家里困难，都是青峰爸伸出援手，包括卖掉手表赎他出武装部。自己那时还很不懂事，使青峰爸和妈妈已经承受的社会压力更增加一筹，真是惭愧。
　　远亲不如近邻，楚彪觉得虽然从小不幸，但有这样的好邻居，又是不幸中的万幸！
　　现在，他们经常在矿领导班子或中层干部会议上见面。楚彪很明显地感觉到青峰爸一直是他的支持者，这位秦皇岛煤校毕业的老知识分子，始终保持着学习的习惯，与时俱进，不像那些南下干部，只知道拿枪，并不懂生产，却官大一级压死人。从这方面，楚彪对青峰爸的敬重又多了一层。
　　楚彪在生产一线打拼多年，每一点成绩都是靠实干和汗水换来的。他长年和采煤大工奋战在一起，哪里有险情就出现在哪里。井下支架，从最初的人工支架到如今的单体液压支柱悬臂梁、滑移支架或两者混合运用，楚彪随着技术革新的每一步兢兢业业脚踏实地地前进，克服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他始终记住的一个信念就是，不能让妈妈受过的苦在更多女人身上重现，更不能让杨柳走妈妈的老路，只要一想到为丈夫的安全而隐忍而焦虑的女人们，想到她们的孩子，楚彪就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这时候的楚彪再碰到癞痢头，已经宽容了许多。癞痢头照旧笑嘻嘻远远地躲着楚彪走，心里佩服楚彪是条汉子。
　　沈樱还是独身。她在南昌和丰矿之间来来回回，为的是尽量多陪陪父母。父母坚持住在丰矿，有他们的道理，沈樱尊重他们的选择。丰矿老一辈寿命长的不多，可能年轻时过度透支，能活到八十多岁就算稀罕了。
　　周末，沈樱回到丰矿。在街上经过银玲的化妆品店。银玲还是那么漂亮，在丰矿前十大美女名单中，有她的一席之地。
　　“樱樱，进来坐下嘛！”银玲皎好的面容，根本看不出五十都过了，热情有加，笑声就像她的名字。
　　沈樱喜欢和银玲聊天，从她那儿可以听到好多消息。
　　“喔，你的货够全的嘛，连美国的雅诗兰黛都有了。”沈樱看着货品柜，称赞道。
　　“你是城里人，啥没见过，我这是小庙啦。哎，我倒是有件事想求你帮忙。”银玲很少求人的，她在丰矿谁不熟呀，“我家侄女想进一中读高中，她原来在二中，你有关系么？”
　　沈樱露出奇怪的眼神：“这对你来说，不是小事么？”
　　“哪呀，张雁校长调走了，现在夏风当校长了，你帮说句话啥。”银玲一付意味深长的样子。
　　“帮忙倒是可以。可一中还值得进么？吴岚也调走了，文革时进来的老大学生都走了，连我们这批新生代老师都在广东可以开一所学校了，一中一年连个重点都考不到。”沈樱想让银玲放过她，免得去求夏风。
　　“我也这么想，可她父母还以为一中是原来你们读书时的水平。不过，去高安或樟树的名校要钱呐。”银玲一付无奈的表情。
　　“你还缺钱？”沈樱知道银玲不算发大财，开个化妆品店，一年收入也抵得上矿长级别了。
　　“我不缺钱，可我哥缺呀，你又不是不晓得，他整天坐在赌桌上，我贴补得过来么？”银玲诉苦道。
　　“也是。不过，为了侄女的前程，该贴还得贴，谁让你是她姑呢。”沈樱怂恿道。
　　“那是，我谁呀，不要说侄女，就是邻居什么的，我也会掏的，是吧？”银玲又笑起来。
　　“我走了，还有点事，回见哈！”沈樱赶紧走了，她不想惹麻烦。
　　“下次看到什么新产品，告我一声哈！”银玲大声追着沈樱道。
　　沈樱回头笑着，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朝着青峰妈家走去。
　　沈樱去超市买了一些水果和两双冬天的棉拖鞋，去到幸福小区。
　　在楼下按门玲，“喂—”青峰妈的声音。
　　“阿姨，开门，我是啾啾！”沈樱自称小名。
　　上到二楼，青峰妈摸摸索索正在开门，“啾啾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笑眯眯地把沈樱迎进门，两人拉着手坐在沙发上。
　　“回来了？”青峰爸笑着望着沈樱，他已退休在家。
　　“嗯，叔！”沈樱打开袋子，“冬天来了，我给你们买了两双棉拖鞋。”
　　“他爸，你看看，沈樱跟咱们女儿一样！”
　　“阿姨，青峰不在家，我就是你们的女儿呀！”沈樱拉着青峰妈的手臂，把头靠上去。
　　青峰妈眼里涌出一丝泪花，赶紧笑着：“我就知道，青峰没这个福气，啾啾和杨柳这么好的丰矿妹几都不要，非要娶个北京的，老是吃面，我们家青峰就爱吃米饭和青蒜辣椒炒肉。”
　　“美国吃牛排，你又咋说？”青峰爸戴着老花镜，手在捣鼓小闹钟。
　　“叔叔，手机上都有闹钟，这些闹钟就不要用了。”沈樱提醒他。
　　“哎，习惯了，听到闹玲响，就知道今天还活着呀！”青峰爸感慨道。
　　“睡到自然醒不好么？又没事。”
　　“不好，睡着睡着，都不知睡到哪去了，还是要像上班一样，准时起床，还是毛主席说的好，人是要有点精神的！”青峰爸头脑还那么清醒。
　　“我爸就有点糊涂了。”
　　“他吃的苦比我多，只知干活，不跟人打麻将，头脑没得到锻炼。”青峰爸的眼睛从镜片上方看着沈樱。
　　“你也不打麻将呀。”
　　“他不打麻将，可他一天到晚看着图纸捣鼓这捣鼓那，脑子和手也没停。”青峰妈帮着说。
　　“阿姨，你身体还好呵？”
　　“我还好，就是越老越想青峰。”说到这，青峰妈眼里又涌出一丝泪花。
　　“老婆子，有盼头的日子才让人长寿。”青峰爸乐观些。
　　“长寿？见一回都不知要等几年，我每次都当是最后一回见呐！”青峰妈伤感起来。
　　“阿姨，我会常回来看你的。”沈樱依偎在青峰妈的肩头，摩娑着她的手臂。
　　“好，好，还是我们啾啾好。”青峰妈摸着沈樱的手，“你咋还不找个人呢？”
　　“一个人挺好的。”沈樱不想多说。
　　“心里有人是啵？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要往前走呐。”青峰妈心疼地。
　　这回轮到沈樱眼里涌出一丝泪花：“阿姨，没事，等老了再说。”
　　“好妹几，有合适的就抓牢了哈，别等老了！”青峰妈两只手握着沈樱的手，沈樱的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来炒几个菜吃，我知道你和青峰一样，喜欢吃香椿炒鸡蛋，我记得还有些干香椿的，他爸，帮我拿出来。”青峰妈记性不错。
　　“阿姨，我来帮你！”沈樱快速擦了擦泪，起身跟着青峰妈进了厨房。
　　“青峰：
　　今天我去了你父母家，他们身体都很好，头脑清醒，放心吧。
　　阿姨今天做了香椿炒蛋，好久没吃过了，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不知美国有没有香椿，你有多久没吃过了？
　　不知最近有没回国的计划？
　　……”
　　许久没写信了，沈樱用电子邮件给青峰发过去。写信的过份便捷，使人反而不想写信。以前沈樱和青峰，一个上海，一个北京，一个月会有一二封信来往，可就这一来一回可以覆盖一个月的心情，写信的快乐，寄信的冲动，等信的焦急，读信的兴奋，生命因此而充盈起来，鼓荡起来，而电子邮件，使写信成了一件泛味的事，只有通报、传递消息的功能，没有了悬念。
　　不过，这么多年来，沈樱还是继续保持与青峰的通信，只是写信的内容越来越通俗直白，没有年轻时的浪漫与华丽，就像进入婚姻的男女。其实，没有进入婚姻的男女，相处时间长了，也是一样的结局，平淡，深远。
　　看完青峰爸回来，在家陪了父母几天，沈樱去医院找杨柳玩，杨柳很忙，只有下午四点以后才稍为空点，在杨柳办公室坐了一个小时才到下班时间，杨柳带沈樱回家一起煮饭吃。
　　她们在厨房里边择菜洗菜边继续聊天。
　　“青峰还在和你通信吧？”杨柳问。
　　“怎么，想知道他的消息？你又不是没他的信箱，没有的话，我可以给你呀。”
　　“你这人，还那么坏。”
　　“怎么，结了婚就不能跟他通信呀？”
　　“不是不能，是不想。”
　　“不想什么呀？不想被楚彪知道？还是不想对不起楚彪？”
　　“你这机灵鬼，明知故问！”
　　“哎，说真的，你常想他么？”
　　“想，有什么用，人家生活在月亮更圆的地方，我还没有离开自己的出生地。”
　　“怎么了，你还这么老土，不管生活在哪里，只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样很好呀。我看你和楚彪就过得不错，真正是社会的栋梁，就像我们小时候说的，长大要成为栋梁之材，你们就是！”
　　“你这张嘴呀！”
　　“那你也是栋梁呀，只不过是独梁！哎，说真的，就没一个你看得上的人呀？”
　　“看上的都在别人手里。”沈樱诡秘一笑。
　　“我看你就是太古灵精怪，患了婚姻恐惧症！”
　　“没错。你以为所有的婚姻都能像你和楚彪这么幸福吗？
　　“是吗？”
　　“你旺夫。看，楚彪被你调教得那么绅士风度，自然要升官啰。”
　　“以前我也想不到他能变成这样。”
　　“爱可以提升一个人。”
　　“那你不提升一下，夏风提升不了你么？”
　　“唉，时过境升，一切都要讲天时地利人和，光有一样是不行的。”
　　“缘份这东西为什么这么神秘？”杨柳问。
　　“不是神秘，只是机缘巧合，机缘到了，一切就水到渠成。你和楚彪，我以前还真没想过。”
　　“补习的时候，他丢给我一句话，他说：记住，哥们一直在这里等你！”
　　“好哇，早就埋好了伏线！”沈樱惊叫起来。
　　“哪里，我只当他乱说的。那会儿他不是和春梅好吗？”
　　“哎，说真的，你在乎过他的过去吗？”
　　“在乎又怎样，谁没有过去？”杨柳平静地。
　　“对呀，在乎就不能重新开始，那不完了？”
　　“谁来了？”楚彪的声音，“呵呵，稀客来了？”
　　“矿长下班了？菜还没炒呢，光忙着说话了。”沈樱道。
　　“你们都切好了？我来呗！”楚彪积极主动地。
　　“大厨，今天就辛苦你一下哈！”杨柳把位置让出来，“我和沈樱一边喝茶去哈！”
　　“去吧，去吧，老是盼着她来，现在来了，聊个够吧。”楚彪穿上围裙，架起铁锅，开炒！
　　沈樱看着一切，暗暗想，会做饭的成功男人真有魅力。
　　不到半小时，几个家常菜就上桌了，醋溜土豆丝，呛醋辣椒炒蛋，糖醋鱼，番署叶，松茸排骨汤，泰国香米饭。
　　“咱们喝点红酒吧。”杨柳拿出一瓶法国拉菲尔。
　　“呵，四个菜，有三个菜加了醋，醋真是好东西！”沈樱笑着。
　　“我们还经常吃醋腌拍黄瓜。”楚彪道。
　　“小时候喜欢吃甜，长大了喜欢吃酸，老了喜欢吃苦。是吧？”沈樱坐下来，端起酒杯闻了下。
　　“我就不喜欢吃苦，不买苦瓜。”杨柳道。
　　“说明你还没老嘛！”沈樱道。
　　“来来，咱们仨干一杯。”楚彪举杯一饮而尽，沈樱杨柳意思了一下。
　　“哎，我刚看你炒菜，好好看哟。你怎么看那些大学毕业工作十几年后下岗在家煮饭的男人？”沈樱望向楚彪。
　　“为家庭服务也不错。”楚彪道。
　　“比那些毁坏家庭的人强，是吧？”沈樱道。
　　“当年他们那么优秀，本来是可以为国家和社会多做些贡献的，比如，我们丰矿就很缺人才，可惜这里只出人才，留不住人才。”楚彪夹了一块鱼腩到沈樱碗里，又夹了一只鱼眼给杨柳。
　　“果然，鱼眼是留给最爱的人的！”沈樱笑着道。
　　“那，等下另一只鱼眼给你。”楚彪看了杨柳一眼。
　　“不要，还是都给杨柳吧，今天的菜已经够多醋了。”沈樱诡笑着，虽然吃不到鱼眼，可她已经很满足。
　　“来来，这个鱼眼归你！”杨柳把另一只鱼眼夹到沈樱碗里。
　　“嘿~！”沈樱笑了。
　　“有的人希望在家里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急于求职于社会，这种情况是有的。”楚彪道。
　　“他们可能想效仿竹林七贤，或陶渊明吧。”杨柳道。
　　“像嵇康打铁，倒也接地气呵。”沈樱道。
　　“来来，喝酒喝酒，你们这些女人，男人呆在家里为你们服务还不满意。”楚彪举杯，“我知道，像你们这么能干的女人，并不需要一个男仆，就像男人也不光要一个女仆，首先他（她）必须是一个完整的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对吧？”
　　“对的，就像你，管着全矿的生产安全，责任重大，偶尔做一顿饭，我们才觉得美味。”沈樱笑着。
　　“哦，那好，以后常来，我煮饭你们吃。”楚彪笑起来，脸上泛着红光。
　　“来，敬你！”沈樱的脸早已红了，却意犹未尽，主动敬楚彪。
　　“今天咱们仨，得把这些酒菜都消灭了。来，我也敬你！”杨柳给沈樱续酒。
　　两个女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