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分离（六）

　　楚彪爸去世后三年，楚彪的叔叔楚啸参军转业回到丰矿，在一中当了体育老师，一直单身。有人说他是惦着嫂子。
　　多年之后，嫂子依然孤独，他也孤独。在楚彪上职大之后，有一天,他终于向嫂子吐露了深藏多年的心声。
　　这天，楚啸回到哥嫂家，虽然哥哥早不在了，可嫂子没嫁，还有侄子侄女，不还是哥哥家么？
　　嫂子有些惊讶他的到来。
　　他好久没回来过了，算一算，今年他也三十五了，至今单身。
　　她给他做了四菜一汤。他在食堂吃惯了，突然吃到小锅的家常菜，甭提多开心了，胃口好得不得了，一下吃了两碗满饭。
　　自打楚彪爸走了后，小叔很少来。她想，可能不方便吧，怕别人说三道四。这次他来，也没打招呼，选了个星期天就来了，楚彪两兄妹都不在家，她好久没这么认真地做饭了。
　　小叔吃完两碗饭，她才想起家里还有一瓶四特酒，放了好多年，一直没想到要喝。她把酒拿来，再拿了一只杯子，专门给小叔倒上。小叔倒也没客气，喝着酒直叫香。
　　“嫂子，你也拿个杯子来，也喝一杯吧。”
　　“我不会喝，你自己喝就行了。”
　　“来吧，我今天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
　　“你拿个酒杯来，我就说。”小叔开始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
　　她拿了另一只杯子，小叔给她倒上酒。
　　她喝了一口，辣得直咳嗽。
　　“嫂子，这是好酒啊，不辣的，是香！来，我们碰一杯吧，我们从来还没碰过杯呢。”
　　“你要说什么事呀，要说快点说嘛！是不是要我介绍个媳妇给你呀？”
　　“嫂子，你说对了，我就是要你介绍一个媳妇。”
　　“你要什么条件的？”
　　“和嫂子一样条件的就行。”
　　“你应该找个黄花大闺女才对呀！”
　　“不，嫂子，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
　　“别跟我开玩笑了。”
　　“不开玩笑。”楚啸眼睛亮亮的。
　　“为什么？!”
　　“我就觉得嫂子你好，就觉得你好！”小叔已经有些醉了。
　　她劝他不要是讲醉话了，赶紧去楚彪房里休息。
　　她收拾好碗筷，自己洗洗睡下。
　　一夜碾转难眠。
　　第二天一早，餐桌上放着一封信。
　　小叔已经走了。
　　楚彪妈打开信，
　　“嫂子，不，亲爱的嫂子：
　　对不起，嫂子，我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向你表达我的心意，昨天，如果冒犯了你，请原谅！可我是经过认真考虑后，才来找你的。我是不是很唐突，很荒谬？可我是真心的，如果你愿意，就请你到我学校来，我还有好多话要当你面说。
　　楚啸”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楚彪妈难以抑制地兴奋。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问：韩秀雅！你前世到底修过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是真的吗？
　　她想明天去学校找他。
　　可又有些担心，周围邻居会怎么看？
　　她在镜子前试着换一种发型，可以显得年轻些。
　　还有，穿什么衣服好呢？
　　又突然觉得这是不是小叔跟她开的愚人节玩笑？可现在是8月啊！
　　她选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头发自然松散下来。
　　她在镜子前照了又照，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是裙子衬得吗？还是头发显得？还是精神状态变了？
　　有什么可担心呢？这么多年过去，他未娶，我未嫁，如果人家要说三道四，也只能是出于嫉妒，让她们嫉妒好了，被人嫉妒也是要有资本的。
　　明天下班就去学校找他，看他还要跟我说什么。
　　她想像着明天，呆在梳妆台前。
　　楚彪妈在向儿子半询问半告知这件事时，楚彪的一句话让妈妈吃了定心丸：只要你开心就行！
　　迟来的幸福，让楚彪妈容光焕发。
　　生活总是要继续，幸与不幸，往往只在一念间。
　　48岁的楚彪妈居然怀上了，实质上这也算不得奇迹，五十岁上生孩子的女人也不是没有。
　　叔嫂之间的婚姻，也许更值得珍惜，因为不容易。
　　连老天也想帮他们！
　　癞痢头对楚彪妈的心总算死了！可他又有了新的事琢磨——杨柳的女儿咋这么快就出世了呢？咋就长得不像他爸呢？
　　楚彪妈有了新的生活，为此高兴的人，除了楚彪，还有两个人，那就是青峰爸和青峰妈，最高兴的要数青峰妈了，这个长期住在隔壁的上海女子，始终让人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终于嫁了，你不高兴了吧？”青峰妈不忘与青峰爸打趣。
　　“我怎么会不高兴？”青峰爸一付好笑的样子。
　　“那你高兴啰？”
　　“除了高兴和不高兴，没有第三种状态啦？”
　　“什么是第三种状态，我不懂。”
　　“就是嘛，你不懂的东西还多呢。”
　　“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就是比人家少读了几年书，没坐过红木马桶吗？”
　　“人家出嫁不出嫁，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这下想去帮人家修炉灶的机会都没有啰~”
　　“你这娘们，如果是你的炉灶坏了，你不希望有人来帮忙修么？”
　　“当然希望。可我又不烫头，不穿连衣裙，就是来修炉灶，也不会让人对我有想法。”
　　“人家烫头穿连衣裙又没碍你事，你也可以烫呀！”
　　“我们劳动妇女，要顶半边天，哪有那闲功夫搞这个哟。”
　　“人家也工作，也顶半边天呀。”
　　“好啦好啦，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人家都嫁走了，你就说个实话又咋了？”
　　“高兴。”
　　“真的？！”
　　“真的。”
　　“你踏实了，是吗？”
　　“我就配和你这半边天配成整个天。”
　　“老头子，你真行！”青峰妈欢喜起来，像个小女人。
　　女人就是女人。青峰爸暗暗想，一句话就可以让她高兴得什么似的。
　　夜色深沉，青峰妈睡了，青峰爸还在灯下研究他的《无线电杂志》年报。
　　楚彪妈终于有了归缩，他真替她高兴，可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的，真不应该，他暗暗地责骂自己。
　　他想起来，有一次，他帮她挑煤，挑到楚彪家后，他已满头大汗，楚彪妈拿了一块雪白的毛巾递给他擦汗，把不肯接，一来怕自己手黑，二来怕自己脸黑，把白毛巾糟蹋了。楚彪妈一下子变得很冲动，叫了他一声：“大哥！”眼里迸出一丝泪花，他敏感到了什么，不自觉地往周围看了看，确定没人，才回过神来体会刚才那一声“暖呼呼”“软呼呼”的“大哥”，带着一种让硬汉心里也要发暖发软的腔调，他头上的汗冒得更多了。楚彪妈看他不接白毛巾，又换了一条旧的递给他，那是一条蓝色的毛巾，他不得不接，他把毛巾先搭在手臂上，用自来水冲洗了一遍脸和手，才用那毛巾擦水，一股女人用过的特有香味，让他心里麻酥酥的，他悄悄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赶紧把毛巾放在水笼头下搓了又搓，他怕自己的臭汗粘在上面。
　　把毛巾还给了楚彪妈，慌忙回家。
　　他曾多次在心里责备自己，他所受的教育告诉他，他不应该对青峰妈以外的女人有非份之想。
　　可今夜，他回想这二十年前的一幕，突然觉得，如果在那种情况下没有非份之想，那绝对不是正常男人。
　　是的，他似乎要到二十年后，才能正确地看待这件事，才能原谅自己。
　　从那以后，他知道所谓温柔乡是指什么，他不敢多想，他知道自己永远到达不了那个地方，温柔乡是不属于他的。
　　他尽量不进楚彪家的门，他怕再进去，就会被某种香味吸住，吸不住他的人，也会吸住他的魂，他不能够。
　　但楚彪妈只要喊他一声，有难事非得他出马，他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上次楚彪家洗衣机放在又钭又滑的磁板上，翻倒了，还在旋转，吓得楚彪妈跑来叫他，连青峰妈都一起跑过去帮忙，这时候，矫情是没有用的，就像井下出了事故，什么都忘了，解决问题要紧。
　　楚彪妈是敬重青峰爸的，她私底下也羡慕青峰妈好命，嫁得好，有知识，人品又好。当初她嫁楚彪爸，也就看在他厚道老实，最重要的是成份好，本想这样可以少吃些成份不好带来的苦，谁知还是逃不掉命运的捉弄，因为一只红木马桶，进了全矿十大牛鬼蛇神之列。到如今，自己找的庇护伞早没了，靠着一份工资也够养活一双儿女，何必再去找什么人呢？倒会把家庭关系搞复杂了，楚彪那个性也不是好惹的，再说自己早就过季了，到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呢？好人都在别的女人手里，干脆啥也不想，清清静静，不也挺好吗？
　　谁知道小叔子一直不结婚是为了自己呢？她从不敢往这方面想。小叔比楚彪爸高大，虽然当过兵，在学校当体育老师，性格却有点腼碘。她一直觉得那不过是为哪个好命的年轻女人准备的，只是那个女人暂时还没出现，和自己不搭边。
　　人生总是这样千回百转，让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