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作品名称:我也很重要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7-24 17:49:32 字数:6379
三
那一天,当这个不速之客闯进我视线时,我早已经历过了一场灵与肉的搏斗,那场搏斗,差点让我丢了性命。
这个小东西通体灰黑条纹服,两只眼睛如两个明亮的玻璃球,枣红色的三角鼻子,没有鼻梁,额前的四条竖纹毛发像老人蹙起的四条皱纹,两只耳朵一左一右,屹立在头顶,高高指向天空。它目光扫了我一下,“喵”的一声,试探性地跨进门来。
这是我来老魏家见到的第一个来访的客人。我急忙从锅里盛点剩饭放在搲猪食用的瓦盆里,端过去喂它,它用鼻子嗅了嗅,并没有吃,突然目光如炬,射向灶台后的草堆旮旯,前脚一弓,后脚一蹬,唰的一下,就蹿到灶后的乱草里,用一只前爪扒拉着,口中发出“哇呜,哇呜”的叫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愤怒,仿佛见到杀父仇人,夺妻冤家。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会流泪,有记忆时,就从不流泪。我对自然界中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怀报感恩,小猫小狗,小花小草。生命是平等的,我坚信它们有灵性,它们一定通过某一种物质转化与我们相通,它们与我们只是生命存在形式的不同。
一个约摸十来岁的男孩,站在门口朝里张望,他是我见到的第二位客人。他没有同我说话,也没有看我,仿佛我是个透明人,看不见。男孩嘴里叽叽咕咕念着:“喵——喵——”,人家是来寻猫的。
猫没有找到它的“仇人”,随着男孩一声声荡人魂魄的呼喊,“嗖”的一声蹿出门外,带倒了靠在门梆子上的大扫把。
我走出屋外,挺着大肚子,目送他们远去。远远看见一个走路姿势怪异的男孩从远处走来,他的一条腿像木棍一样往前一杵一杵,带动整个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摇摆,他用一只手按在那条木棍样腿的膝盖处,使得他每走一步,都像在磕一次头。他看上去很年轻,很清秀,如果不是腿的原因,他一定是个英俊的,意气风发的男孩,我很意外,这样的大山里还有如此白皙的孩子,一时间,我竟忘了我的处境。他看上去大约二十来岁,看见我在看他,停了下来,像是走累了,又像是特意停下里同我打招呼,他朝我笑了笑,吔,有人向我笑了吔,在这个遥远的,寒冷的,陌生的共和国的国土上,有一个陌生的、残疾的、漂亮的年轻人向我这个来自外乡的,被人拐卖的,当成生育工具的,过着与世隔绝的人笑了吔——我感动的泪眼婆娑,表情丰富,也朝他笑了笑。
“你是哪里人?”他同我说话了吔,而且还是普通话。
“我是安徽人。”
“哦,安徽离这儿很远。”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是被一个穿皮夹克的人卖到这里来的,他们还卖了我的儿子。”
“你要不要我帮你报警。”
“什么?报警,警察还管这事?”我一直认为警察就是抓罪犯的,贩卖人口警察也管吗?
“魏老三,三瘸子,你在犯什么混,给你魏七哥知道了,不把你另一条腿打断才怪呢?”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穿蓝色的确良大襟褂子的,约五十多岁的妇女,扛着锄头出现在门口,她大声指责那个瘸腿青年后,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内容丰富。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瘸腿青年,没想到,一年后,正是他用他那残疾的腿带着我走出大山,这是后话。
他的话让我再次燃起逃跑的欲望。什么?警察?警察管这事吗?
那个雨夜,在大山里迷路的雨夜,差点让我丢了性命的雨夜,我是不是应该感谢魏老七和他的族人,不是他们坚持不懈的寻找,恐怕那一夜我真的要一尸两命了。
那些没完没了的山,让我领略了什么叫出了一山又一山。不敢走大路,满地荆棘,越走越荒凉,可能方向错了,又折回来向后走。走来走去,又累又饿,走不动,不想走了,天要黑了,乌云压过来,下起小雨,我停下来,倚在一棵橄榄槭枝干上,不动,不跑了,肚子隐隐在痛,那孩子在痛,那没成人型的孩子在痛,在责备。我突然发现橄榄槭的叶子像小孩的手,一阵山风后,它欲伸手摸我的脸,我赶紧逃离。满山的灌木,遍地的野草,我二十七岁的生命也将以它们的形式而存在了。
我知道,我根本跑不出去,进村就一条山路,魏老七家的田就在山路旁,我在门口的一举一动,他在田里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曾说过,村里的四十多户,两百多人都是他的眼线。
我的第二个儿子是在到魏老七家第二年春天生下的,应该是1990年。
吃过晚饭,天气微凉,怕受凉,我披了件花夹袄,夹袄是魏老七赶了二十几里山路后坐了一个小时的车到镇上去买的,我自己的那件花夹袄,我把它洗干净放起来,有一天,我要带着回老家。那天同时还给我买了棉裤和袜子,还帮他父亲买了个棉帽子,他自己什么也没买,棉袄穿的大概四五年了,看不见布眼了,鞋好像春夏秋冬就一双,永远不换似的。身上永远散发着烟味和汗味,不洗漱不让他上床,或者我不上床,靠椅子上睡一晚。自从怀孕后,我很少让他碰我,只要一说,把儿子压流产了,他立刻弹簧一样蹦起来“儿子重要,儿子重要。”
魏老七这个人啊饭碗一推,烟就上嘴了,自从我不让他碰我,他的烟瘾更大了。他用左手的拇指与食指拈着一根抽得只剩下手指关节长的烟蒂,连续猛吸几口,那样子像是要吃光碗里的剩菜,生怕浪费了,即使是烟蒂,也要吸尽它最后的价值。我看见他的两个鼻孔像喷气式飞机一样喷出两股浓烟,像乌黑的巨龙,像彗星的尾巴,如果他的心脏是发动机的话,他一定能像巨龙一样腾空而起,像彗星一样飞向天边,后面拖着长长的尾巴。烟雾很快扩散到我这里,从我的鼻孔进入咽喉,我剧烈地咳------,肚子一起一伏。疼痛由喉咙渐渐转移到肚子,一阵一阵。我告诉魏老七,我可能要生了,送我去医院吧。魏老七唰地一下站起来,对他爹说:“爹,你去把六婶喊来,我去找王接生来。”
“快送我去医院!”我喊道。
疼痛越来越厉害,我已经不能站立,也不能坐,更不能躺了。在我们温暖的祖国,在我们伟大的祖国,在我们如此平等的祖国,生命的诞生却如此的张牙舞爪,肚子像是被无数个铁钩抓挠,把我的心肝五脏翻来覆去向不同方向拉扯,好想用一把刀把这球体像切肿瘤一样切掉,这个耻辱的产物,没有半点激发我对新生命的渴望,它是那样恶毒地存在着,让人绝望。
大家都认为我傻,都叫我傻子,我只是失去了某段记忆,智商下降了点,反应迟钝了点。不去想乱七八糟的,什么也不要想。
不去想魏老七的爹,一下子眼睛亮了起来,一改往日慢腾腾的小碎步,大步流星地向六婶家走去,说一下,这个六婶就是去年呵斥那个瘸腿青年同我说话的那个五十多岁的妇女。
不去想魏老七什么时候能请来王接生,就听天由命吧。不去想在无数个万籁俱寂的夜里,悲苦与无助,睁睁渗入大山岩石之中,寒彻骨髓。
不去想老家的公婆如今怎样,李顺风是不是在找我,儿子到底搞哪去了。
不去想我的生母丑恶的嘴脸,我混沌的人生拜她所赐,怎么办?可她又毕竟给了我生命啊。
不去想我的养父母如今可好,吃饭了没有,是不是也听说我弄丢了。
不去想……我的脑子突然闪现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曾让我激动,让我温柔,让我美丽,让我看所有的东西都是粉红色的。
他是谁?离我如此近,又如此远,我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想不起他的相貌,想不起他的声音,他,只是一个身影,而他,真真切切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过。绝不是李顺风,更不是魏老七,他是谁?
风吹着屋后竹林的沙沙声,门前槐树的哗啦啦声,以及风吹烟囱的哨声,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绳,死死捆住我的肚子,让我坐也坐不成,站也站不成,躺也躺不成。村里,不知谁家的狗像被人打了一棍子,叫声像蚯蚓一样软软绵绵,弯弯曲曲,透着几分无奈,几分委屈,像我一样。
六婶进来了,我不喜欢这个女人,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快送我去医院吧。我这样想,半蹲半站半靠在椅子边上。她招呼魏老七他爹:“他七叔,用大锅烧一锅开水吧,顺便放几个鸡蛋在水里烧开。”说完,撸撸袖子,从开水瓶里倒点开水在搪瓷盆里,又从水缸里舀点凉水兑上把双手浸在水里停留几秒钟,抽出甩甩水,水溅我一脸,不用毛巾擦。这个动作,我似曾熟悉。在我人生的某个阶段,我经常做这样的动作,把双手甩甩,不用毛巾擦,对,还有一个烘干手的机器,轰轰作响,然后,烘干手以后,套皮手套?我想不起来了。又一阵疼痛把我拉回现实。
那个老女人瞥了我一眼,说:“她侄媳妇,我看你还是吃点东西吧,等下生的时候好使劲。”我不理会她。
六婶叫魏老七他爹把家里所有的灯都点亮,叫他再去村里借几盏灯来。她熟练地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床单,熟悉的像从自己家的柜子里拿东西一样,铺在床上,对我说:“你还是到床上来吧,防止在底下冻着,你到床上来,把裤子脱了,用被子盖着。”
我像狗一样爬到床上,还是不能躺,不能坐,裤子脱了,没有松紧的束缚,似乎感觉肚子松了些,被捆的感觉消失了,继而伴随着撕心裂肺的下坠的感觉强烈起来,我的肚子成了万马奔腾的战场,仿佛有无数匹受了惊吓的战马在我肚子里东奔西跑,它们越过我的心脏,跳过我的胃,在我的肠子上,像仇人见面一样,互相撕咬,四只蹄子把我的肠子踩成一滩烂泥。战败的那些马想逃跑,前蹄却绊倒我的肠子,把一根肠子从一堆烂泥中拉扯出来,越拉越长,战胜的那些马穷追不舍,战败的那些马继续绊着我的肠子跑。它们越过重重高山,跑过无数个火车站,沿着一条笔直的路绊着我的肠子跑回我的家乡安徽桴槎山,我的养母余秀英认出了我的肠子,小心地把它捧起来,用嘴吹去上面的浮尘,把它捂在心口“是我伢的肠子,是我水莲的肠子。”我真真切切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还有她刚才吹我时温湿的口气。
那个身影又出现了,他搀扶着痛哭流涕的养母,不说一句话,默默注视着被养母捂在心口的肠子。
突然,战败的马又开始跑起来,肠子再次从养母手中被绊走,那个身影扶着养母绝望地注视着远去的战马,像一尊母子雕像。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在我的脑海里根深蒂固?
不知什么时候,屋里多了一个老年妇女,大约五十多岁,穿一件蓝布绣花上衣,蓝布宽腿裤子,浑身上下收拾的干干净净,大概就是王接生吧。她自带一个小小的篾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瓶子,往手心里倒点什么东西,涂抹着手,用当地话问六婶:“羊水破了没?”
“还没有。”
她看了看正从肘间的缝隙中打量她的我。此时,我在被子里趴跪着,用双手为肚子撑一个空间,我感觉到我丑陋的姿势像个带分娩的母猪。不能仰卧,哪怕是被子盖在肚子上,都觉得很沉重,很痛。
王接生一把掀开我的被子,用生硬的普通话叫我躺下,我好不容易平躺下来,又是撕心裂肺地痛。她粗暴又熟练地把我紧闭的下肢分开,用两个手指伸进我的下体,摸索了一阵子,对六婶说了句什么,我完全听不懂。我问她:“宫口开了两指宽了吗?”
王接生诧异地望着我,眼神阴转多云,云里内容丰富,欲言又止,冲我点了点头。
在宫口开了三指宽的时候,羊水破了。王接生不嫌脏,拿起我放在床头柜上的纸帮我擦拭下身的血水,并在我身下垫了厚厚的一层纸。
纸是我一周前拜托魏老七从村里小店买的,他什么都不懂,四十多岁的人,活成一根木头,像是前一个时代的遗民。我叫他准备点旧衣服给我做点尿布,他说不用准备,这个家随手拿出来的都是旧衣服,到时候随便拿。我也懒得准备,这个家本来就不是我的,我只是个工具,摆在家里,如同锄地的锄头,如同耙田用的犁耙和水牛,如同挂在墙上的篾笆斗,需要时取下来用,用完了再挂上去,不需要同它商量,不需要与它沟通,因为它是用钱买来,买来就是让人用的。
如今,我作为生育工具被主人播下种子后,现在成熟了,要收割了。
终于看见小孩的头了。王接生叫我像拉屎一样用力。我一次次的用力,她一次次地喊“加油!”,好像在为拔河比赛,加油助威。她的右手按住我的肚子,左手随着加油声,有节奏地向后移动。我厌恶这个动作,这个动作让我憋的更难受。
“头出来了!”就在说话的一瞬间,哗啦啦一声,整个小孩随着血水一同冲出我的下身,肚子瘪了许多,像泄了气的气球,皱皱巴巴。
我知道,王接生是有经验的,有很多婴儿,头出来了,肩膀卡在里面,而孕妇已经没有力气用劲了,如果时间过长,会导致婴儿窒息,大人孩子都有危险。她是借着我的用力和婴儿头向外一瞬间的冲力,加上她把着婴儿头向外轻轻的拉力,三股力量拧成一股,一气呵成,所以才没有出现意外。
当看到王接生拎着婴儿的一条腿,露出双腿间像蚕蛹一样的肉疙瘩时,魏老七的嘴,真的皮鞋炸了线,露出黄黄的烟渍牙齿。
我丝毫没有迎接新生命的喜悦,看着那个“哇”一声,便没有哭声的,闭着眼,两只眼睛肿的像肉球一样丑陋的孩子,我突然想到我的生母贾瑶芳。当年,她连续生下五个女儿后,当看到第六胎竟然是双胞胎,而且还是两个橡皮船后,是否也是这样的厌恶与麻木。
她生下我,给了我生命,却没有给尊严。她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丑陋的母亲,是否正如当年她认为我是个丑陋的生命一样。她在我满月后,把我送给这家,送给那家,最后辗转送到我养母余秀英手里。成年后,当我得知身世真相时,有一个疑问一直困扰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妹妹?
虽然我并没有亲身感受这种被送来送去的羞辱,但这个身世版本,在小伙伴们的吵闹中被口口相传,伴随我整个童年,似乎一出生就多余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的养母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在这个家幸福地长大。上学,放学,挖野菜,喂猪,放鹅,干其他孩子同样干的活,吃其他孩子同样吃的饭,一放下书包,就满世界寻找:“妈姨”(合肥话,妈妈的意思),“伯伯”(合肥话,爸爸的意思)。也有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地方,我上过很多学校,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对,情况就是上大学的时候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的生母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然后……又是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然后……是儿子贝多芬……
“快!干呕……干呕,用手指塞进嗓子里,干呕,把胎盘呕出来,迟了,胎盘充血就出大问题了!”王接生用生硬的普通话命令式地对我说。
我照样子做了,果然,在我一阵阵的干呕中,胎盘滑溜一下就涌了出来。
“好了……”王接生眉头舒展,用绣花袖口擦擦额头的汗,六婶连忙递过来一条白毛巾,王接生举着沾满我血水的双手,把头伸过去,六婶快速地帮她擦了擦,然后对正在用毛巾把婴儿兜起来称重的魏老七说:“快去打盆热水来,让王仙姑洗洗手(她当面叫她王仙姑,背下还是叫她王接生,她的本名,大概人们已经忘了吧)”
“找个干净的毛巾,干净的盆,给孕妇洗洗身子吧,她现在不能动的。”王接生对六婶说。也许,她是出于职业的道德,当大家都在忙孩子,忙接生婆时,只有她没有忘记我这个躺在床上的,汗渍已经溻湿了全身的,血流了一床的孕妇。我看见六婶端了满满两碗血出去倒了,身下厚厚的纸巾换了三次。王接生见六婶迟疑,她亲自上手。她抬眼看看我头发被汗渍裱在腮上的脸,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这是消炎药,血已经止住了,少量的不碍事,你躺着,今天尽量不要动,不要受凉,千万不能感冒”,然后又转向抱着婴儿不肯松手的魏老七说:“现在烧点鸡蛋红糖水给产妇喝,把孩子送到床上,睡在他妈妈旁边,受凉了就不好搞了。”
孩子出生后的第三天,魏老七家两间破瓦屋挤满了他本家前来祝贺的,在我看来就是看热闹的人。他们都想看看我这个傻女人给这个老光棍生下的儿子长什么样,是不是也是傻子。他们络绎不绝,接踵而至,嘻嘻哈哈,说着他们的家乡话,像是看一个有趣的展览,彼此议论着,研究着。他们研究的重点当然是睡在我旁边的孩子,我只是摆在孩子旁边的奶瓶。
既然是奶瓶,就关系着孩子的健康,关系着魏家的香火。不能不关心一下。走在最前头的六婶用生硬的普通话问我:“她侄媳妇,奶水还好吧,孩子能吃饱吧?”
我讨厌这个老女人,苍白无神地望望她,没有回答,心中充满愤怒,委屈,随即转过脸,因为已经泪盈双目,这是我第一次流泪。
没有人询问我的伤口是否开始愈合,并为我擦洗,包括魏老七。我浑身像晒干的腌萝卜,结了一层盐霜。
我下半身的使命已经结束,包括魏老七也是这样认为的,现在的重点是我的上半身,这很重要呀,直接关系着孩子的健康,老魏家香火的旺盛,关系到魏老七家的经济基础,可以省很多奶粉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