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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我也很重要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7-25 17:13:38      字数:4327

  四
  一阵阵肝肠寸断的嚎叫声,从窗外传来,我知道,我喂养的那头大黑猪将被结束生命,完成它来到这世间的使命。屋子里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婴儿转移向屋外,目光齐刷刷地透过床对面的窗,向外探寻过去,那目光集中在一起,不用刀子,也足以杀死那头已被捆了四肢的大黑猪。
  只有一个人的目光反射过来,停留在我身上,对,就是那个叫魏老三的瘸腿青年。当所有人都挤向房门口,准备离开时,他却一步一磕头地迎着人群向我走来,因为刚才他被人群堆在后面。
  他清秀的嘴角向上扬了扬,似乎在对我笑,左右看了看,人已经走差不多了,他用纯正的普通话小声对我说:“你——真的打算在这里过下去吗?”
  我望望他,又望望已经走到房门口又转过脸来的六婶,她好像听到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我不敢回答,摇摇头,眼里充满期待。
  “魏老三,你在那磨叽什么呀,还不快回家看店去,换你爹来,还能帮上忙,你来什么忙都帮不了。”六婶的话如一道透明的玻璃墙,横亘在我的床边,魏老三止住了脚步,我隔着那堵无形的玻璃墙,小声问:“你家是村里开小店的?……村南还是村北?”
  “村南,最南边靠近马路的那家。”他一边答应着六婶,一边回头小声说。
  “魏老三,你是不是也想取个老婆生个娃,二十多岁人了,是该娶了,哪天叫你爹找铁四爷也帮你买一个。”六婶再次催促他,那眼神像扫把一样在我和魏老三身上扫来扫去。这个女人在我面前说“买”这个字,说得如此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好想扇她的耳光,噼噼啪啪,扇得五里外都听见;扇得她嘴巴红肿,说不出话来;扇得她嘴眼歪斜,七窍流血,然而,并没有,一切都没有发生,眼巴巴看着跟我说话的魏老三跟在她后面走出去。
  魏老七家屋外,五张大桌子一字排开。六婶招呼着村里的妇女们抬来两大盆碗碟,一篮子筷子,还有一盆小白色陶瓷酒杯。魏老七从一早起来,我就没看见他,不知他在忙什么。早上是魏老七他爹送给我吃的,一碗面条里放两个白煮鸡蛋。
  外屋的土灶大锅里烧着开水,灶膛的烟气和锅里的热气顺着屋檐在家里游走,游到大门口时,贴着大门的上门框,向外蜂拥而出,整个屋子,像个大蒸笼,热气顺着锅盖沿向外漫去,有一部分烟气和热气找不到另外的出口,从房门涌进我在的房间,呛着嗓子干痒,想咳嗽。动一下,身上剧烈疼痛。我竭力大声呼喊:“谁在外面烧火,把我的房门关起来!”没有人应答我。刚才最后出去的,就应该把我的房门关上,然而,没有人这么做。魏老三想不知道,六婶不会也想不起来吧。
  晌午的时候,魏老七的声音在大门外响起,宏亮,有力,砸到山墙上,掉下一片土来。
  “烂了两瓶酒,铁老四那破三轮车颠得我屁股都掉了两个瓣子。”魏老七的话引得妇女们一阵稀稀落落含满淫意的笑声。
  一个似曾熟悉的女人的声音从外屋传来:“噢吖吖,你家开饭店啊,烟味这么大,产妇能受得了吗?”说话间,她已经从洞开的房门到我的屋里,顺手把房门关上,嘴里嘟哝着:“这男人都是猪,这么大的烟,小孩,产妇能受得了吗?”
  是的,是那个穿着蓝布绣花边的王接生向我床边走来。
  “下身还疼吗?可在流血了?”她是进入这个房间中,第一个注意力在我身上的人。
  “不动不疼,血好像止住了,我自己看不到。”我说。
  “魏老七呢?他没帮你洗吗?”
  我摇摇头。
  “猪,这男人都是猪。”她骂着,一手掀开我的被子查看我的伤情,我看见她的嘴巴张得五分钟没有合上,似乎也没有呼吸,半晌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那口气长得足以从屋里伸向屋外,抓住正在门外同妇女们嘻哈的魏老七。
  “魏老七,你进来!”她的声音像炸弹的冲击波一样,从里屋拐到外屋,又从外屋拐到屋外,拐了几个弯直插入正在屋外一边散烟给同村的同龄人,一边嘻嘻哈哈的魏老七的耳朵,他立刻像士兵听到长官的命令声一样,几秒钟之内就出现在我们房里。
  “我走的时候,都告诉你要保持干净,干爽,你还跑了,猪啊。”王接生劈头盖脸一顿批。魏老七搓着双手,像个挨训的小学生,似笑非笑地说:“不是说……男人不能沾到月子里的血吗?”
  “放你的狗屁,都什么年代了,我王接生都不信这个,你比我年轻,还信这个?说实话,也就我们这儿交通不便,找接生婆,现如今,外面哪家生孩子不上医院啊!”
  “家里不是穷嘛。”
  “少罗嗦,没钱,井水都用不起啊,快找一个干净的盆来,打点热水,找个干净的毛巾,我来帮她洗。”
  “是是是——”魏老七一路小跑出去准备了。毛巾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早早叫魏老七给我买十条白毛巾,因为,他早就说过,不去医院生,我也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王接生,耐心地从一寸一寸皮肤开始,帮我把干吧了的血迹擦洗干净,有的地方要反复擦洗,一边擦一边口里念念“作孽呀,作孽呀,辛亏魏老七的三轮车拐了个弯,到我家叫我来喝喜酒,我要没来,你就这样受着吧,唉,要是你娘家妈看见了,该多心疼啊。”
  外面已经人声鼎沸了,这时有人进来喊王接生入席。王接生收拾好手里的活,把毛巾往搪瓷盆里一放,对跨进屋来的魏老七说:“你家今天不是杀猪了吗,中午,切点猪腰子肉,汆点肉片汤给她喝,腰子肉嫩。”说着,她掀开婴儿的被子,朝孩子扬了扬眉,算是逗他。
  魏老七听了王接生的话,先是一怔,接着又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一样,垂着手说:“猪腰子肉给六婶拿回家了,说是六叔最近腰疼,拿回去补补腰。”
  “这个老女人真精。你也是,木头呀,她是你老婆,你不疼谁疼。产妇吃好了,孩子奶多。”
  “是是是,听你的,等会,我来汆点猪后座精肉汤给她喝。”他这话是说给王接生听的,说完,随同王接生一同消失在房门口。
  酒席过后,一头猪也吃的剩不了多少,他家(我一直这样称呼魏老七家)没有冰箱,剩的几块肉,用竹篮子吊在他家门口的水井里,每次打水时,把篮子提上来,水打好后,再重新放下去。
  这次酒席后,我的第二个儿子也有了名字,叫魏近水,对于这个孩子,我什么想法也没有,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我那个大儿子贝多芬啊,你在哪里啊!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再相见啊!
  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身体才恢复过来,由于下床洗漱,每次还没长好,就又撕裂,反反复复,一个月才有所好转。
  1991年春天,我怀揣着一个逃跑的想法,以一个傻媳妇的身份,抱着魏近水到村南魏老三家的小店去玩,对他的了解也多了起来。魏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至今没有成家,二哥在外面打工时,带回来一个外乡人,算是自由恋爱。他自己二十五岁,还是单身一人。他的腿是他二十岁那年,跟随两个哥哥去深圳盲流,跟当地的小混混们打架,被人从侧面一棍子打折了,由于当时到处在抓盲流,他们连夜逃跑,没有及时就医,落下了瘸腿这个毛病。不能下地干活,他父亲就帮他在路口开了这家代销店。
  “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啊。”我说。
  他的手由于不做重活,看起来像女人手一样白皙纤细。
  “没有,我只是偶尔进货时,骑三轮车到山外进点货。”
  “离这儿远吗?”
  “不远,骑三轮车也就半天的路,一天来回。”他似乎看出我的企图,接着说“村里人都说你是个傻子,我看你一点也不傻,你内心藏着很多很多故事。”
  “为什么这么说。”我把手中的孩子换了个手抱。
  “你的眼睛告诉我的,还有,傻子能写这么漂亮的字吗?”这个魏老三能说会道呀,他接着说“你一定想让我帮你逃出这个村子,对不对?”
  这时有个村民来店里买一只打火机走了。我抱着魏近水,像是对魏老三说,也像是对我自己说“要走,最好等到夏天。”
  “这就对了,我七大哥就是个没文化的粗人,都四五十岁人了,还不知道如何疼女人。”他故意把四五十岁说得很重。
  这时,六婶到魏老三家小店来买纸,看见我抱着魏近水也在那里,先是吃了一惊,后用间谍特有的目光看看我,又看看魏老三,冲我说了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没等我回答,魏老三搭茬了,说:“咦,六婶,这话说得我不爱听,我魏老三的小店,开门迎百家客,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不管什么人来做我的生意,我都欢迎,包括你六婶。你说我这里什么人不能来呀?”
  六婶被说得张了张口,本来理直气壮,居高临下的口气说我来着,被魏老三一顿噼啪数落,那口气像吹泡泡遇到针扎一样,炸了,剩下干瘪的气囊。她有气没力地说:“我是说她男人在田里干活,她不在家干家务,抱着孩子到处玩。”
  这老女人真该死,上天应该让她一出生就是个哑巴。这个老女人浑身上下俗到骨髓里的东西让我恶心,第一次如此强烈讨厌,憎恨一个人。
  “知足吧,六婶,人家小姑娘也不容易,不要把人家先当播种机,现在又想把她变成耕种机啊。”
  “你个魏老三,三瘸子,叫你没大没小,嘴贫!”六婶拿着买好的纸砸向魏老三,一边砸一边数落。魏老三捡起六婶砸在地上的纸,笑嘻嘻地说:“六婶,这纸你可是付过钱了,不要的话,我就收起来了,钱是不退的。”
  “你收吧,明儿,我叫你妈拿两包给我。”六婶这么说着,并没有挪动脚步,转脸向着呆若木鸡,像透明人一样的我,说:“你还不回去,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我默默无声地背着魏近水走出魏老三的小店,隐隐约约听见六婶在背后小声用贵州话嘀咕了一句:“傻嘛,全靠魏老七一个人干活。”,这句话,我听懂了,她以为我听不懂,后半句的声音还扬了扬。真想转回头扇她两个大嘴巴子。这种女人该下地狱。
  晚上,魏老七回来给我约法三章,第一,一日三餐,必须我煮,第二,全家衣服必须我洗,第三,不能到魏老三的小店去串门。我知道,六婶又在安排他们家的生活了。
  难道我就这样在这里过完我的一生吗?我才二十八岁啊,我的人生,我余下的人生啊!
  在这苦难黑暗找不到活着方向的日子里,我更加想念远在安徽的家,想念桴槎山浩瀚的竹林,漫山遍野的月季。魏老七不是我的丈夫,我有合法的,领过证的,办过酒席的丈夫,他叫李顺风,魏老七的爹也不是我的公公,我有公公,他叫李本钱,我还有一个对我亲如女儿的婆婆何丽霞,魏近水不是我的儿子,他是罪恶与耻辱的化身,他是欲望与愚昧的产物。我的儿子是李槐树,我叫他贝多芬,他被夹克男或者夹克男的同伙魏老七给卖了,我找不到了。我还有一双恩重如山的养父母,养父李远山,养母余秀英,这些信息在我混沌的大脑中时隐时现,我用我残存的智力记住这些,不能放手,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已经忘记我结婚以前的很多事情,我不能再忘记这些关于我的记忆,我要像背书一样,每天背几遍。我要告诉自己,作为人,作为女人,我也是有娘家人的,有娘家人作为强大的后盾,我不能逆来顺受。我试着向魏老七说:“老七,孩子已经两岁了,我想回娘家看看我爸妈。”
  魏老七用手挠挠他那像乱草岗一样的头发。迟疑地说了句“也行。”
  到第二天,我来准备行李的时候,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等近水四五岁吧,那是,你也能丢开手了。”我知道,又是六婶给他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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