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作品名称:我也很重要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7-21 17:52:47 字数:4380
二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周围安静得出奇,没有人来人往的嘈杂,没有无数条不同的腿经过,没有通亮的灯照着人的脸,更要命的是我突然发现我的两手空空,贝多芬的手不在我手心里,我的贝多芬,我的记忆,我唯一能抓住岁月的残存的记忆,哪去了?这是哪里?我一骨碌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床上,这是一个土坯房间,墙上的土块一块一块斑驳脱落,一块一块土坯清晰可见,床的对面是一个木条窗户,窗前有一张桌子,桌子上乱七八糟放着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空气中有一股霉味和烟味的混合味道。桌子旁边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我的土黄色帆布包,椅子把上搭着我碎花上衣和红色长裤。我下意识地摸摸小肚子,有纸张的质感,钱还在,我的下身就只穿着一个三角裤头,上身穿着白色的汗衫,胸罩还在。
儿子呢?贝多芬?怎么不见他?掀开盖在我身上屎黄色的被子,穿好衣服,冲向房门,大声呼喊:“贝多芬!贝多芬!”就在我想拉房门时,发现房门从外面锁起来了。一个约七十多岁的黑瘦老头突然出现在门缝外,他的脸像晒干了的大枣,绝对是那种坏了的黑枣晒干的,他说了句我根本听不懂的话,让我更加觉得这颗干枣还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从嗓子一直凉到心。
我双手捶门,喊道:“这是哪里呀?告诉我,我的儿子去哪了?大叔,我求求你。”我说的是合肥话,我不会说普通话,记得原先我是会说的,突然有一天就忘了。不知他听懂没有,外屋没有回音。
到底怎么回事?我脑子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一块块碎片摔下来,没落成更小的碎片,不能连成线,更不能连成片。头脑中有无数个苍蝇在嗡嗡叫着。一会儿一个声音说:傻子,你把儿子弄丢了吧——这是婆婆的声音,一会儿一个声音说:傻子,你胆子真不小,敢把儿子弄丢!——这是丈夫的声音。我努力把自己的思路按原样归拢到一起,调动周身所有的细胞让它们按原路奔跑回大脑,把碎片收集起来,让它连成线,连成片。
就在太阳透过洞开的窗户斜射到肮脏的床头柜的时候;就在窗外的风缠绵在一棵婆娑的槐树的时候;就在两只麻雀叽叽喳喳落在窗棂的时候;就在几百米外苍松翠绿的山峰上云雾缭绕的时候;就在我仿佛听到儿子贝多芬哭喊要妈妈的时候,我的大脑一下子亮了起来。我记得,在一个空旷的大厅,点着亮灯,有很多排座椅;有一个棉被里裹着一个不知男女的人;我模仿皮夹克男人吃方便面,那个皮夹克男人向我走来,好心地给我一瓶饮料,说是橘子汁,我感谢他的好心,喝了半瓶,剩下的准备留给儿子尝尝。之后……之后,我的脑子里就有一团巨大的乌云压过来,之后是一团浆糊,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拼命地砸门,叫喊着:“大叔,行行好,告诉我,我儿子去哪了,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外屋死一样的静,没有声音。
我的手捶得红肿,我把房内的扫把扔向窗外,它像燕子一样在空中飞行一段距离,落在那棵老槐树根下;我把一个篾制的破笆斗踩得碎尸万段;我把柜子里肮脏的衣服,都是男人的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像个垃圾场;我把尿尿在衣服上,还在上面屙一泡大屎,臭气能熏熟一只老母鸡;我把撑蚊帐的杆子卸掉,并把它伸向窗外的石臼,像在钓鱼。
外屋还是毫无回音,甚至门口都没有人经过。天黑了,我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我大概两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头昏昏沉沉的,恹恹欲睡。
听到门外有开锁的声音,紧接着拉亮电灯,世界白亮一片。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刚一进门,骂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他疾步上前,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从床上揪起来,一巴掌重重打在我脸上,脸热辣辣的痛。打完后,他忙着收拾屋子,把衣服胡乱地塞入柜子里,用铁锹把我屙的屎连同那件肮脏的衣服铲出去,回头对我瞪了一眼。
我也愤愤地看着他,目光能把这屋子点燃,目光想毁灭一切。他粗鲁地把我毁坏的东西回归原来的位置,摇晃着脑袋,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一脸愚蠢而固执的表情,目光呆板,浑身上下,有着化石般的荒凉的感觉。他没穿衬衣,直接罩了一件黄色的中山装样的上衣,上衣的两个口袋外翻着,五个纽扣掉了两个,蓝色的裤子上面满是泥点子,一双破旧的回力鞋,鞋底沾满干吧了的泥浆。
下午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面条,递给我,又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大概是叫我吃吧,态度和蔼。我接过面条,像见到救命恩人一样,扑通跪下来:“老爷爷,求求你告诉我,我的儿子哪去了,这是什么地方?”我竟然会说普通话了,这个在记忆深处沉积在脑海里的语调,被那中年男人一巴掌打出来了吗?难道真有哑巴急了能说话吗?
我猜想他们听懂了我的话,老头用诧异的目光听完我的话,与中年男人对望了一眼,那表情似乎说,哦,不呆呀。老头连比划带说话,我终于弄懂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没有小孩?就我一个人?”我说。
老头和中年男人同时点点头,像两只提线木偶。
难道我的儿子被夹克男卖了?我用我仅有的智商思考对策。
“我要去找我的儿子,他卖了我的儿子。”说完,我就要往外冲。中年男人一把抱住我,把我按在椅子上,把面条端给我,严肃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真的饿了,生理的本能,让我变得没心没肺,拿起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饭碗,狼吞虎咽。中年男人坐在旁边微笑地看着我,这家伙还会微笑。我吃完了,把碗递给他,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什么地方?”他用生硬的似懂非懂的普通话说:“大家都叫我魏老七,叫我爹魏七爷,我们都是按照房份排下来的,我们家就我们爷俩,你就叫我老魏吧,这里是贵州”
“我是怎么被弄到这里的?”
“你是我花两千元买来做我老婆的。”
“我儿子呢?”
“没有啊,中间人只带你一个人来呀。”
“一个穿皮夹克的中年男人?”
“是啊,他说你是他的亲戚,丈夫死了,怪可怜的,所以到这里来找个婆家。”
“你多大了?以前结过婚吗?”
“我--我四十多了,家里穷,一直光棍。”
我不想再多问了,现在肯定是跑不了了。我乞求他们给我烧点水,我要洗洗脚,洗洗脸,洗洗身子。魏老七愉快地答应了,出去时没有把房门锁上。
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我不打算现在逃跑,即使能够跑出去,也看不清道路,更看不清方向,白天就发现这里四面环山。
在这肮脏的小屋里,我不禁思念起李顺风,他知道不知道我和儿子都丢了,会不会来找我,那个该死的李建辉到底到哪里去了。
魏老七端着一个盛满水的掉了几处瓷的搪瓷盆进来了,盆边上搭着一条看不出本色的灰楚楚的毛巾,盆底黑色的铁锈狰狞恐怖。魏老七把毛巾放水里拧一把,递给我,看着我洗脸。毛巾上一股汗味,烟味和一些不知名的混合味,海阔天空扑过来,让人作呕。我咬咬牙,把脸擦了擦,他把毛巾接过去,重新在水里拧了拧,动作熟练,然后,他把拧好的毛巾放在桌子上,像一个睡着了的灰老鼠。他突然伸开大手把我抱到椅子上,把我的双脚按在盆里,水没过我的脚踝,他用力搓揉我的脚丫,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搓揉,像是洗一件艺术品。嘴里嘟嘟哝哝:“多好看的脚呀,跟了我,我会像宝贝一样对它。”
我下意识地抽回脚,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这个看似愚蠢又木讷的男人,内心这样细腻?一瞬间,心里竟然有些没心没肺地感动。
窗外乌压压的黑,听到风把槐树叶子打得沙沙作响,风时不时地探进屋来,把挂在墙上的盛着某些不知名种子的方便袋摇得啪啪作响。
他的手顺着我的脚,向上,抚摸我的小腿,同样细心地用手沾着水清洗我的小腿肚子,仿佛我的腿上有洗不完的脏。他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我发现他的脸涨得通红,像喝过酒一样。
他突然起身,喘着粗气,我看见他两腿之间蓝色的带泥点子的裤子里支起一个帐篷。难道?还没容我多想,他猛一下,把我从椅子上抱起来放到床上,迅速地旋掉身上那件土黄色的中山装,脱掉蓝色带泥点子的裤子,迫不及待地像野兽一样压过来。那口气熏得我几乎晕厥。
我能做什么?我要像小李飞刀一样一脚踢飞他?这部小说我看过,在什么地方看过,我忘了,好像他还是个采花大盗,奇怪,我怎么会想起他,好像他和我还是李氏本家哦,他有飞刀,我没有,我有脚,小李飞脚。然而,我并没有力量把脚踢出去,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按住我的肩膀,不对,是真手,是他的手。
“我---我刷牙!”我推着他,喊出来。本来我是要喊“滚开!别碰我!满嘴臭味!”
他听了一怔,然而并没有放开我,调整个姿势,说:“就一会,完了,再刷。”
我一口咬住他的肩膀,汗汗的,咸咸的,他疼的“哎呦”一声,把身体从我身上移开,啪啪给我两个大嘴巴子。一行黑红色的血从他的肩膀上那一排牙印中串珠样渗出,是我小李飞牙的杰作。
他悻悻地穿好衣服,端起那个掉了很多漆的搪瓷盆走出里屋,顺手也带走了那个被拧得像死去的灰老鼠一样,躺在桌子上的灰楚楚的毛巾。
那一晚,我成为他身体恶魔的奴隶,肮脏,厌恶,挣扎,身体最终像断了箍,散了板的水桶,不可救药,无法还原。莽莽群山,是永远走不透的云,在我面前不肯散去。
连续一个多月,魏老七和他父亲每日下田去,我被锁在那间房内。他在屋里放了一个破木桶,说是给我大小便用的。
我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怀抱里,在这个人人平等,男女平等的社会里,在这个四周被重山包围的小山村,过起了监狱犯人一样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例假了。我告诉魏老七说我可能怀孕了。魏老七和他的父亲高兴的手舞足蹈,像是范进终于中了举,像是踩了几天点的小偷终于偷来了一只刚出炉的,还在流油的烤鸭。他特意买了肉,买了酒,中午,给我做了一大碗肉汤,坚持要我喝完。
我的胃口出奇的好,当年怀贝多芬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好胃口。我离开家已经两个多月了,不知道公公婆婆他们怎么样,儿子贝多芬现在身在何处,眼泪在眼里打转,吧嗒,有一滴滴入盛肉的碗里。魏老七粗着脖子,噎了一口酒,瞥了我一眼,说:“等你把这边的儿子生下来,我送你回老家看看”
我没有吱声,收住眼泪,大口大口吃肉,并不是被他的话打动,是我自己要积蓄力量。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老魏父子下田后,渐渐的就没有再锁门,我可以在房前屋后自由走动。大概他认为,一个大肚子女人无论如何是翻不过几十里的山路的。
这个小村子坐落在一座山坡上,约二十来户,大都姓魏,至今我不知道这个村的名字,他们父子是在有意瞒着我。
村后竹林萋萋,近处灌木葳蕤,村子的前方是坡下,大片环形农田在山坳里,山坡上也有梯田,依次环绕。站在魏老七家门口,就可以望见他家的田。农忙的季节,村子里静悄悄的,似乎这个村子从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外乡人的存在。即使有几个挑担子的妇女从门前走过,她们都只是朝我这边望望,并不同我说话。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从魏老七家门前的槐树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好奇地朝我望着,我冲她笑了笑,用普通话问:“小姑娘,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她刚想回答,被一个妇女从远处大声吆喝走了。
好在,魏老七家还有一头猪,有时还可以和我打打伴,老魏说,你呀,有福气啊,这头猪啊,是为你坐月子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