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分离（二）

　　沈樱从大学寄给夏风的信，几乎每个星期都准时出现在夏风的办公桌上，或交到夏风手里。如果夏风不在，信就会一直在办公桌上放着——有着复旦大学标志的白色信封，赫然醒目，第一眼瞥见它的常常是梅雨。
　　那几乎成了她心里的一个结。
　　终于在某个周末，复旦大学的信封被人撕开，信纸被扔在办公桌下面。
　　“你看见这是谁干的？”夏风盯着梅雨。
　　“没看见，估计是哪群调皮学生做的好事。”梅雨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太不像话了！”夏风气得把已经踩有脚印的白信封狠狠扔进了垃极桶。
　　“上面说什么了？”梅雨望着夏风手里的信纸。
　　“自己看吧！”夏风把信递给梅雨。
　　“这怎么好呢？”梅雨不肯接，眼睛却盯着信。
　　“你不早就想看了吗？”
　　“哪敢？这是你俩的隐私！”
　　“这鬼地方，还有什么隐私可言！”
　　“那我看一眼？”梅雨望着夏风，小心地接过信，快速浏览起来。
　　“亲爱的老师：你好吗？”梅雨心跳加速。
　　“上海最近发生了许多事，学生游行，与警察发生冲突……”
　　梅雨迅速跳过这些她不想关心的内容，
　　“如果可以，暑假你来上海，我在这里等你！”信的最后，终于出现了让梅雨心狂跳的句子。落款：沈樱，时间：1986年6月25日
　　完了！他们要去上海见面！完了！
　　可她装得很镇定，回头再看前面跳过的内容，生怕漏了什么重要信息。信里详细描写了上海最近发生的学生游行事件，梅雨不得不承认，沈樱的信写得很棒，事件描述得像发生在眼前。
　　这让她更加心赌得慌。
　　“哦，她在上海等你，你什么时候出发？”梅雨尽量显得很平静。
　　“不去了。”
　　“为什么？”
　　“没心情。”
　　“怎么？”
　　“一件被人人议论的事，还有什么意思呢？”
　　“哦。”梅雨感到一丝轻松，“那我回家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吃饭？”梅雨知道夏风不会去，可还是故意问。
　　“去。”夏风回答，出乎梅雨的意料。
　　“有什么好吃的？”夏风语气平和了些，但余怒未消。
　　“肉丝煮面？行啵？”
　　“行。”夏风很痛快，也不问她父母在不在家。
　　两人出了校门，朝梅雨家走去。
　　梅雨家住在五栋楼，这是丰矿精英聚集的地方，住了很多老干部和知识分子，东家与西家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职位上的，人情上的，友好的，敌对的，男女之间，想必也是暗流涌动。
　　夏风第一次进梅雨家。
　　客厅正墙两边挂着条幅：“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中间是一幅中国山水画。家具布置简洁，厚厚的沙发坐垫，铺着白色网状缕空花纹沙发巾。梅雨父母果然不在，夏风一屁股坐在的沙发上，就不想动了。
　　梅雨打开冰箱，准备做肉丝煮面，一看，还有几个鸡蛋，又到门口菜园里看了一圈，几个西红柿已经红了，黄瓜也刚好，芫荽长得不错，她摘了两个西红柿和两条黄瓜，拔了一把芫荽，进了厨房。
　　不到半小时，一盘鸡蛋炒西红柿，一盘拍黄瓜，一碟凉拌芫荽和一大碗肉丝阳春面就端了出来，夏风差不多要在沙发上睡着了，闻到香味，坐了起来。
　　“请吧！”梅雨拿了一双筷子和调羹，让夏风先吃面条。
　　“你呢？”
　　“锅里还有。”
　　夏风真的饿了，细细的肉丝，白嫩的面条，浓浓的汤汁，禁不住风卷残云起来，一会儿就吃了一大半。
　　梅雨在一边看着，很得意自己的手艺。
　　“你也吃啊！”
　　“哦，我这就去盛。”
　　看夏风快吃完了，“还有这些菜，你要不要来瓶啤酒？”没等夏风回答，她起身去冰箱里取了一瓶南昌碑酒，冰爽的玻璃瓶，迅速蒙上一层水雾。
　　打开瓶盖，一股白雾升腾起来，倒进两只玻璃杯，泡沫溢出来。
　　“来，喝！”梅雨端起酒杯，去碰夏风的杯子。
　　夏风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刚才的不快，暂时抛到了脑后。
　　饮食男女，本来就是生活的基调。
　　又到了周末。
　　梅雨照例问夏风，“跟我回家吃饭啵？”
　　“你做饭？”
　　“我妈在家。”
　　“不去。”
　　“为什么？”
　　“我又不是她女婿。”
　　“你想做她女婿么？”
　　“你们家门槛高，我进不去。”
　　“上次你都进去了。”
　　“那是他们不在家。”
　　“他们会欢迎你的。”
　　“不见得。你爸可是南下干部。”夏风想起梅雨家客厅里她父母的合影，一对严肃的革命军侣。
　　“我喜欢的人，他们没意见。”梅雨迫不及待地表白。
　　“算了，下次再说。”夏风推托。
　　“不去算了，那我走了。”梅雨有些失望。
　　夏风望着梅雨的背影。想起食堂快关门了，赶紧起身，拿起饭盆，朝食堂走去。
　　梅雨独自回到家。
　　“不是有个叫夏风的吗？怎么不带来家里一起吃饭？”梅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人家不肯来。”
　　“怎么，我女儿请不动他么？”
　　“不是，人家怕你。”
　　“我有什么可怕的？一个糟老头子。”
　　“人家怕你这个老干部。”
　　“哦，老干部也是人嘛，又没有三头六臂，有什么可怕的?恐怕还是我女儿请不动帅哥吧？”
　　梅雨不知说什么好，她有些不高兴，低头吃饭。
　　夏风整个暑假都在校园里踢足球，高温高湿，过度劳累，中暑了。
　　沈樱没回丰矿，他也没去上海。
　　“我爸妈不在家，旅游去了。去我家啵？我煮点绿豆汤给你。”梅雨看见夏风十分辛苦地躺在宿舍的床上。
　　“不想动。”夏风浑身酸软。
　　“那我回去煮了带来。”
　　“那么麻烦。”
　　“不麻烦，你先吃点消暑药，我去去就来。”梅雨给夏风喂了药，回家。
　　晚上，梅雨带来了一罐绿豆汤，还带有一份榨菜肉丝饭。
　　夏风把它们都吃完了。
　　“是不是把风扇转过去一点，不要对着吹？”梅雨问。
　　“好的。辛苦你了。”
　　梅雨心里一动，夏风第一次这么温和。
　　望着眼前这位自视甚高的帅哥，病得软绵绵的，此刻看，一点也不帅，倒像一个需要妈妈照顾的小男孩。
　　临近毕业，沈樱已经是本校文学刊物《上弦月》的总编，虽然她读的是生物，但对文学的热爱始终没变。她们的杂志在校园内外都很好卖，当年的上海人对大学刊物很感兴趣，想了解这些天之骄子的思想与情感状况，毕竟只有5%的人能考进大学，而能考上名牌大学的更是凤毛麟角。
　　沈樱对毕业的打算很清楚，她要留校，留在本校的出版社做编辑。她嫌校刊太小，远远看见校刊总编迎面走过来，她故意躲开，因为总编很想留用她。
　　总编也是复旦大学毕业，学的是中文，缩在小小的校刊编辑部几十年，长年穿着工作服，一幅萎靡的样子，她并不想与他为伍。倒是出版社，她只去谈了一次，总编就决定留她，并告诉她，正有一部书等着她去参加黄山的讨论会，由她编审。沈樱踌躇满志，对她来说，这是留在上海的绝佳机会。
　　但是，不久，另一位上海籍女同学来和她争夺这个留校指标，那女生历年考试总分在沈樱之上，虽然她并不喜欢编辑工作，但以男朋友已留校为由，要争夺出版社这个编辑位置。
　　没办法，按照留校规则，沈樱输了，尽管她在报刊上发表了许多文章。
　　出版社为了不得罪校方，干脆一个也不要。既然是留校名额，那就留给学校其它岗位用吧。最后，这个名额也作废了，上海女生被分进本市某中学当老师，沈樱分到江西师大。
　　青峰考完清华研究生回家，顺道去江西师范大学看望沈樱，她是他的知己，是发小，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傍晚，夕阳的余辉洒满校园，他们并肩散步。
　　“怎么没上本校的研究生？”沈樱问。
　　“因为画了嘲笑校长阻止学生抵制日货游行的漫画，被取消保送资格。改考清华研究生院的经济学。”
　　“为什么改了专业？”沈樱又问。
　　“取消保送研究生资格，意味着保送美国学习物理的机会也没有了，第一关政审就不合格，研究物理这条路基本堵死了。”青峰有些伤感，毕竟物理研究是他少年的梦想，“从目前的形势判断，改革开放是大势所趋，改学经济也没错。”
　　“你真是时代的弄潮儿，时代流行什么，你便追逐什么。那毕业后，准备做什么？”
　　“想出去看看。”停顿了一会儿，“你还好吗？夏风呢？”青峰望向他的发小，悄悄打量着她，长而黑亮的卷发，流泄如瀑。
　　“他还是他，我已不是我。”她露出了他熟悉的微笑。
　　“什么意思？”
　　“我已经长大了。”她扬了扬头，一阵风迎面吹来，掀起她的发梢。
　　“杨柳呢？”她急于转移话题，转头望向他，只见他的眼神深不可测，英气逼人。
　　“分回了丰矿。”青峰道。
　　“你们还好吧？”
　　“她户口进不了北京。我又想出去，未来还不知道。”
　　“你没打算带她一起出去吗？”
　　青峰没有回答。
　　“是不是有了新的目标？”
　　“既优秀又漂亮的女孩的确很多。”青峰神秘的样子，“你不也一样吗？”
　　“看来中学恋情，要经住时间的考验，不容易。”沈樱表示理解，“还是太青涩。”
　　夕阳温柔地晕染着晚霞，美丽的光影，时刻变幻着，由杏红到桔黄，到淡蓝，再到深蓝。
　　青峰和沈樱，他们的距离刚好，不远，不近。
　　“走，我们找个餐厅吃饭。”沈樱提议。
　　“吃西餐好吗？”
　　“怎么，就开始学吃牛排呀？”沈樱笑着。
　　“想喝奶茶。”
　　“行，名典咖啡，如何？”
　　“听你的。”
　　两人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男女之间，究竟有没有真正的友谊呢？这个问题，算得上是人类情感领域的“哥德巴赫猜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