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春(六)
作品名称:黑色芬芳 作者:晓音 发布时间:2016-07-23 08:21:05 字数:4689
周末。
楚彪到回家,发现妈妈眼睛很红,显然刚哭过。他马上意识到妈妈知道了一切。
他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吃完饭,他把碗收到厨房,洗了。接着洗了澡,看到自己换下的一堆衣服,拿到后院的水笼头下,自己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洗碗、洗衣。
“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妈,你来看!”楚琴这个星期在外地体育训练,显然她不知道学校发生的事。一进家门,看到他在洗衣服,大声嚷嚷!
楚彪用眼神示意妹妹不要大惊小怪,以免惊动妈妈,他今天不想再见到她。
“干嘛?”楚琴很快意识到家里发生了什么,凑到哥哥跟前。
“没什么!别问那么多!”楚彪压低噪音。他知道妹妹一回学校,就什么都知道了,但这会儿,还是不让她知道的好。
春梅已经一个月没回家,这个周末她必须回家了,饭菜票用完了,夏天来了,短衣短裤和裙子必须拿出来穿。
她一进家门,继母正在把饭菜端上桌,弟弟妹妹围坐在桌边,一家人准备吃饭。
“你也有脸回来?干脆死在外面好了,反正也知道埋在哪里。”继母劈头就说,“你们可不要学她,不要脸!快点吃饭,吃慢了就没了!”特别招呼小妹。
春梅进了里屋,翻找夏天的衣服,她咬紧嘴唇,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父亲这会儿不知到哪里去了,可能还没下班,她真想拿了饭菜票钱就走,一刻也不想停留。
小妹跑进来,拉她去吃饭,她悄悄地问妹妹:“爸呢?”
“还没下班。”妹妹说,“出去吃饭吧。”
“我不饿。”春梅低头整理衣服。看来一下子还走不了,得等爸爸下班。
“小妹——”继母的声音,“快点把你的饭吃完,少跟她在一起,别学坏了!”
妹妹跑出去了。
春梅一直呆在屋里,门虚掩着。
她感到这个家已经彻底不属于她了。
如此陌生。
她能去哪里呢?
晚上十点,肚子饿得“咕咕”叫。
“笃笃笃!”有人敲门。
春梅仍旧坐着。
“吱——”有人进来,是哥哥,手上端了一碗饭菜。
“吃吧,我给爸爸热好了饭,你也吃一碗,他很快回来,你就可以拿到钱了。”哥哥轻声细语地。
她担心爸爸回来,会不会跟继母一样痛骂她一顿。
哥哥退了出去。
“爸!”哥哥的声音,爸爸下班了。
“你在干嘛?”爸爸看到哥哥侷促的样子,感觉有些异样。
“春梅在等你。”
“等我?又来问我要钱?她还好意思回来?”爸爸和继母一个鼻乱里出气!“有本事就别回来!尽干些丢人现眼的事,祖宗八代的脸都给她丢尽了!……”
春梅再也听不下去了,提起衣袋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泪流满面,冲出家门,消失在夜色中。
春梅整日呆在宿舍,她不想去教室,不想见人。老师也不上课了,学生全天自习。
沈樱发现新买丢在床头的一摞饭菜票不见了,不知是谁拿了。她想,如果是真缺饭菜票的人悄悄借了去,就让她拿去吧,也算帮了她。
沈樱没吱声,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不过,沈樱还是把春梅爸不给她生活费的事告诉了张雁,没提丢饭菜的事。她希望学校关心关心她。否则,她很可能被毁了。
模拟考试一场接一场,沈樱的弱项化学考了两次全级第一,物理一直很好,照此推断,高考应该就处在她成绩上升的通道中,所剩时间,还有三周。
教室里灯火通明,许多学生挑灯夜战。
沈樱在日记上写着:
“高考三天,绝不能和他说话!要不然,他的一句话会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她知道,她必须屏蔽来自夏风的所有信号。
终于要奔赴考场了,就像奔赴战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几部解放牌大卡车,拉着全年级五个班的同学和老师,坐汽车轮渡过龙头山渡口,去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参加高考,七月7、8、9三天,真是七月流火,气温高至三十六度,把高考的战火烘托得无以复加。
赣江,宽宽地从这里流过。龙头山渡口,是丰矿人去县城或省城的唯一路径。坡陡江宽水深,车子下坡上轮渡,总是险象环生,让人心惊肉跳。
在师生们入住的招待所食堂,沈樱站在拥挤买饭的人群外,呆看着无序的队伍,夏风走来过,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饭票,挤上去,他人高手长,很快就买到了两份饭。
沈樱和夏风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她不看他,也不说话,吃完就走了。
夏风也不说话。
彼此相通。
高考成绩出榜,青峰理科第一,沈樱理科第二,华扬文科第一,他们仨,分别进入北大、复旦和武大。杨柳、春梅、楚彪落榜。
这次丰矿一中大丰收,全国各大名校均有学生考取,考取上海的就有十来位同学,而光上海交通大学就有五位之多。
青峰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北大物理专业。华扬就读武汉大学经济系,沈樱就读复旦大学生物系。
沈樱想,既然学理科,那就选一门更接近大自然的专业吧。
男人和女人,他们各自站在自己的世界里向对方张望,你看到了她,她又看到了他,世界如此奇妙地链接在一起。
终于解放了。
青峰想到落榜的杨柳,他要去找她。
他带了一些复习资料,骑上凤凰牌自行车,先到住在杨柳家边上的一位男同学家,让他把杨柳约出来。
他俩一见面,那位男同学就自觉地消失了,谁愿做“状元”和“级花”的电灯泡呢?
杨柳站在那儿,像一株婷婷玉立的柳树,低着头。一个落榜生,一个“状元”,她不敢正视他们之间的差距。
面前这位美丽的女孩,他终于可以单独约她了,青峰抑制不住内心的亢奋。
“你好吗?”杨柳第一次听到他对自己说话,那声音怎么与课堂上听到的完全不同呢?
明明是废话,可还是那么中听。
“你可以复读,我来帮你!”青峰满怀希望与热情,把资料袋递给她。他觉得他们应该一起迎接美好的未来,而不是就此罢休。
犹豫了一会儿,杨柳点了点头,接过资料袋。
青峰的心一阵狂喜。
“有问题,你就来我家。我除了每天早上打蓝球,其它时间都在家里看书弹琴。”
杨柳又点了点头,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因为在外面,不便久留,先就此告别。回家的路上,有线广播里传来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简直就是为他唱的,唱到他心坎里去了。
楚彪独自坐在书桌前,桌子上堆满了课本。想到一起长大的青峰考上了“状元”,而他什么也没有,自尊心让他根本不想见人,更不想看见青峰。这些天,听见青峰妈整天乐呵呵的,而自己妈沉默寡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该做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我的前途在哪里?我还有前途么?听说职工大学也在招生,分数要求不高,一般高中毕业都有希望录取,或许这是一条路。
为了充分利用青峰去上大学前的这段时间,杨柳把对她来说最难的数学找了一些题出来,去青峰家请教。
青峰把自己做题的思考过程全部展示在杨柳面前,既使走了弯路,也没关系,让杨柳学会拿到一道题该如何入手,如何展开思路。
杨柳认真地听着。刚开始时,她的注意力难以集中,青峰本身就是她最大的干扰因素。
青峰也常卡壳,毕竟没有这样面对面教过一个女生,而且,是杨柳,他手心冒汗,两眼放光,肾上腺素激增。
杨柳从青峰家出来,被楚彪从窗口看见。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杨柳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动,让他心烦意乱。
他在青峰面前,彻底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无话可说。
也在预料之中。
癞痢头站在家门口,瞅见杨柳来了,竟然跑到青峰家想看个清楚。可一身的狐臭熏得杨柳想快点回家。
“青峰你真有福,上北京大学,不要下井,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几跟着!”癞痢头眼馋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青峰也不理他,由他自说自话,一心想着他快点走。
青峰妈看出儿子的一些端倪,悄悄问:
“沈樱不比这妹几好吗?谁知道她明年能不能考上?”
“妈,你不懂!”青峰不想和妈妈多啰嗦,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楚彪妹妹楚琴也来凑热闹。她高一了,有好多物理题不会做,趁着青峰还没去上学赶紧问问,一来,总是碰到杨柳也在。
“杨柳姐,你就好,青峰哥专门辅导你。”
“谁说的,我也辅导你呀!”青峰笑着。
“我只不过是来蹭点油水,杨柳姐才是主角。”楚琴好生嫉妒,“嫂子,你真漂亮,难怪青峰哥一个暑假哪也不去,就听他弹着吉它等你呢!”
杨柳红了脸,更漂亮了。
“一个才子,一个佳人,我算是见过了!”楚琴笑嘻嘻的。
“小琴,你的白马王子也在等着你呢!”杨柳回她。
“哪个白马王子能和我青峰哥比哟!北大物理系耶!我们老师天天都拿他做榜样,总是批评我们,搞得我们都抬不起头来,惭愧得很!有时,还拿我哥做反面人物,教育我们,叫我们别去八宝山!做他的妹妹真是丢死人了!”
青峰和杨柳相互看着对方,听楚琴一人唠叨。
“青峰哥要是我的亲哥就好了,那杨柳姐你就是我的亲嫂子,哈哈,嫂子,漂亮的嫂子!”
“你这调皮的丫头,真拿你没办法!”青峰一脸无奈的样子,转着杨柳,一下子又笑开了。
杨柳爸得知女儿在和青峰来往,借补课之名,他打算和女儿好好谈谈。
“最近功课复习得怎样?”杨柳爸问。
“还好呐!”杨柳有点紧张,爸爸一般不会随便找她的。
“我不反对你去请教青峰,但要注意保持距离。”
“我们除了问功课,没别的。”
“青峰是个优秀的孩子,他考上北大,并非出乎我意料。上次他帮楚彪写申诉材料,说明他不是一般的优秀,小小年纪就有这种胆识。以爸爸的人生经验来看,他将飞得很远,而你不一定跟不上他的步伐。就算你明年考取江西某所学校,也追赶不上。”杨柳爸语重心长地提醒女儿。
“爸,你想哪儿去了?”
“爸爸当然希望你将来可以和一个优秀的人在一起,但咱们要有自知之明。”
“想那么远干嘛?过一天算一天,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杨柳不以为然。
“哎!你怎么不像你妈?”
“我妈怎么了?她还不是跟你跑到这荒山野岭来了?本来嫁在城里的高干多好,她才没眼光呢?”
“你懂什么!婚姻还是要讲门当户对的。”
“什么嘛,早就不兴门当户对了。再说,论家庭,我们两家也差不多。”
“爸爸说的门当户对,并不光指家庭状况,而是指两个人各方面的水平、发展方向和速度。”
“只要人好,感情好,一切都不是问题。”
“光有感情是不够的。唉,不听老人言,将来是要吃亏的!”
夏天的夜空,星光灿烂。
《军港之夜》,苏小明轻柔独特的嗓音从收音机里传来。
高考的战火暂时熄灭了,一切似乎都可以归为平静了。
夏风从庐山度假回来,沈樱去宿舍找他。
相见无语,两人却掩饰不住地喜悦。
他们战胜了自己。
夏风坐在藤椅上,沈樱坐在床沿。
沈樱从书包里掏出那枚钥匙——高二语文办公室的钥匙,还给夏风,物归原主。
夏风接过钥匙,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吗?
沈樱从夏风的烟盒里掏了一支烟,放进自己的嘴里,点燃,吸了一口。
这是她的第一口烟。
然后,把它递到夏风嘴边。
夏风接着抽。
一切都是这么自然。
或许,这是这位少女找到的唯一可以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
“一切都可以闭幕了!”夏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感叹道。好像刚刚演完一场大戏,好累!所有老师和学生关于他和沈樱的猜测都应该不攻自破,自行消失了吧。
夏风在庐山照了一堆相片,沈樱从中挑了一张,夏风钭靠在石栏杆边,正是沈樱最喜欢看到的姿式,把它夹进书包的一个日记本里,这个日记本写满了青春的挣扎,她要把它带到大学去。
要走了。
沈樱起身。
她突然俯身在他脸上轻轻一吻,转身迅速离开,一秒钟也不敢停留。
无数的相思与渴望,化作了一个吻。
夏风呆住了,眼眶禁不住红了。
等他回过神来,沈樱已经走了。
太多的话语,留给风去说吧。
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走吧,总是要走的。
尽管内心有无尽的纠结和撕扯……
别了,青春。
夏风掐准了沈樱等一群考到上海的同学上火车的时间,骑着自行车,在月台上与每位同学握手惜别,轮到沈樱,她只是与他互望了一眼,没有伸出手,转身登上了火车。
留给他一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