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春（五）

　　模拟考试成绩出来，楚彪和春梅又垫了全班的底。高考，那是别人的事，与我们无缘，楚彪想。
　　春梅免强读着高中，她觉得已经很幸运了，没有这么快被逼嫁给哥哥就很好了，成绩嘛，顺其自然。
　　楚彪同情春梅。虽然他没有父亲，却不缺母爱，而春梅虽然有父亲，却和没有差不多，失去了母爱，就连同失去了父爱。
　　晚自习。楚彪写了个小纸条，趁人不注意丢在春梅桌上，春梅迅速抓在手里。
　　“到校门外来，现在！”春梅打开纸条，心跳不已。她草草收拾了一下，溜出教室，向校门口走去。
　　收发室灯是亮的，却空着，门卫正好不在，春梅暗自得意。
　　楚彪已在校园外一棵树影下等她。
　　迟疑间，春梅走了过去。
　　“去看电影《小花》吧？我买了两张票。”楚彪从口袋里掏出票。
　　“哦，《小花》？太好了，我早就听说了。”春梅喜出望外。
　　“那走吧。”楚彪说着，已迈步走在前面了。
　　春梅紧跟其后。
　　离校园有一段距离后，楚彪才放慢脚步，等春梅一起走。
　　春梅很开心，她第一次和男生看电影。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影片插曲，唱得春梅眼泪哗哗直流，楚彪也感动不已。
　　“我要有个亲哥就好。”春梅看完电影感叹道。
　　“我做行么？”楚彪笑看着她。
　　“说着玩吧？”
　　“我第一次约女生看电影，就约了你。”
　　“你约亲妹妹看电影么？”春梅反问道。
　　“哦，不。”楚彪不好意思地。
　　“还不是。”春梅有点得意。
　　“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楚彪灵机一动。
　　“这么晚了，还去哪？”
　　“一个有鬼的地方，你怕么？”
　　“你不怕，我就不怕。”春梅不服输。
　　“八宝山”坟场，与一中隔条大马路。楚彪对这里很熟，常来这溜哒、抽烟。
　　“那边有鬼火！”春梅不自觉地向楚彪靠过来。
　　“别怕，鬼比人好，起码不管我们成绩好坏！”楚彪顺手揽住春梅的腰。
　　“后妈对我不好，爸爸好像也成了后爸。”春梅靠在楚彪厚实的肩头。
　　“你有爸还不如我没爸！”女人的身体怎么这么柔软，楚彪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老师也不喜欢我。”
　　“可我喜欢。”楚彪不由得转身面对春梅，顺势抱住了她。
　　“爸爸和后妈要我一毕业就嫁给哥哥。”她第一次和男生靠得如此之近。
　　“你愿吗？”楚彪深深地看着春梅，借着月光。
　　“不愿。”春梅小声地。
　　“那我们在一起吧？”楚彪将春梅紧紧地拥入怀中，把脸埋在她的秀发里，深吸一口，一阵悸动传遍全身。
　　心在狂跳。
　　陌生，疼痛，紧张，慌乱，不安。
　　渴望，兴奋，快乐！
　　彼此拥有。
　　春梅脑子里一片黑暗，黑暗的房间，黑暗的通道。
　　她终于成了一个女人！
　　她忘了疼，忘了身在何处。
　　楚彪一直往前，没有停留。
　　他到达了梦中曾经到达过的地方，比梦中更快乐！
　　在坟堆之间，在天地之间，两个孤独的灵魂，一起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礼仪。
　　疼痛而欢乐！
　　生和死，靠得如此之近。
　　鬼魂们，也在偷窥人世间的欢乐吧！
　　前途无望，人生无望，却能彼此温暖。
　　在黑夜相伴。
　　……
　　黎明，新的一天开始了。
　　春梅蒙着头赖在被窝里，昨晚的一切在脑子里不断翻转。她不想起床，不想上学，她沉浸在一种既新奇又害怕的感觉中。
　　不得不起床，不得不去教室。
　　和楚彪眼神对了一下。
　　只一秒，彼此就懂了。
　　收住心，好好听课。
　　又是晚自习。躁动，不安。
　　春梅离开了教室。
　　她躲在宿舍里，反倒能安心看书。
　　几天过去，也不见有人来宿舍找她，又觉得盼人来似的。
　　在家里，虽然受尽继母的刁难，可有哥哥在暗中护着她，在学校，虽然老师和同学都不怎么关注她，却有楚彪对她好，生活并非一无是处。
　　她打算考中专，以她初中时的成绩来看，应该没问题。不过，她得用功才行。
　　“咚咚咚！”有人把门拍得山响，空空的宿舍，这声音让人心慌。
　　是楚彪来找她了吧。
　　她急急慌慌趿着鞋，跑去开门。
　　原来是班主任梅雨。
　　“怎么搞的？几天都不见你去上晚自习？”梅雨劈头就大声问她，一双锐利的眼睛好像要看穿她似的。
　　“我，我……”春梅一时语塞，低头一看，趿着的布鞋穿反了。
　　散乱的头发垂到嘴角。
　　“看你这个样子，是不想参加高考了？！”梅雨很气愤，“要不要请你爸来一趟？”
　　“哦，不不不，老师，我……”
　　“我什么我！躲在宿舍里干嘛？嗯？”梅雨的眼睛要看进她的骨髓了。
　　梅雨干脆坐了下来。
　　看来，她今天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有人看见你去了坟山，去那干嘛？不怕鬼吃了你呀！”梅雨有备而来。
　　面对锐利的目光和呼啸的问话，春梅只有沉默，就像在继母面前。
　　“嗯？不说是吧？”停了一会儿，“行，叫你爸来一趟，看你说还是不说！我可没耐心等你。”梅雨突然站起身，走了，连门也懒得带上。
　　春梅感到要大祸临头了。
　　接下来的几天，春梅依旧在宿舍看书，她倒是有一股倔劲，反正死也就那么回事，随便你们。
　　又有人敲门，这回声音很小。
　　春梅仔细穿好鞋，用手拢了拢头发。
　　她打算继续沉默。
　　一开门，是楚彪！
　　她赶紧拉他进来，拴好门拴。
　　“你果然在这里！”楚彪第一次进女生宿舍，上下望了望，除了比男生宿舍整洁一点，也没有什么温馨浪漫可言，像一班女汉子的房间，床头堆积如山的书，和男宿舍一样。
　　“班主任来找过我了，她好像知道我们去坟山的事。”春梅紧张地向楚彪报告。
　　“知道了又怎样？”楚彪显得很平静。
　　“她说要叫我爸来。”
　　“来就来。”
　　“如果他们发现我们在坟山做的事，要打死的。”
　　楚彪努力保持平静，“打死？你不承认就是了，要不你干脆不回去了。”
　　春梅扑在楚彪的怀里，几天来的思念和既将到来的风暴，让她不安。
　　楚彪搂着她，把头埋在她的长发里，闻着熟悉的发香，一股热血涌上来！他抱起春梅就往床上放。春梅惊醒过来，她挣扎着站起来，拉着楚彪，打开门，往外走。
　　“这里不行，随时会有同学回来喝水！”
　　他们尽量不往大路走，在校园各个角落绕来绕去，最后才在宿舍靠菜园的一个僻静角落找到一块稍为干净的草地。
　　楚彪一发而不可收。
　　他积蓄已久，蓄势待发。
　　这些天，他，寻寻觅觅，左左右右。
　　见到了，就什么也阻挡不了。
　　春梅紧张到口渴，看见边上一个水笼头，抓住水管，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等她回到宿舍，同学都睡了。
　　她没有洗漱，直接上床。
　　她不想洗去楚彪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爱，不是虚无。
　　她很快睡着了，不管风暴要不要来。
　　春梅没有回家，爸爸也没来，梅雨懒得管她，暂时安静了。
　　安静得令人不安。
　　高考临近，大家都很忙，无暇管他们吧。
　　春梅和楚彪在一个月圆之夜再次来到“八宝山”。自从上次梅雨到春梅宿舍查巡后见过，他俩大约有一个月没见了。事情似乎过去了，今夜月光如水。
　　春梅思想负担比较重，她不太敢来，可经不住楚彪的劝说。楚彪先在校园外一棵树下等候，春梅迟了半小时才到。
　　沿着马路走了一段，再穿过马路到对面的草坡，今晚视线很好，坟山不再漆黑一片，春梅也不像第一次来时那么怕鬼了，她想，鬼其实是很友好的，从没骚扰和吓唬过她。
　　他俩一上草坡，手就拉在了一起，找了一个草皮比较厚的地方面向马路坐下。这是一条泥路，每过几个小时才会有一辆车经过，多是货车，不知通向哪里，他们从未沿着这条路走远过，它似乎通往一个神秘的所在，他们的前程，也跟这路的尽头一样，不知在哪里？
　　春梅靠在楚彪的肩头，望着如水的月亮，对未来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忧愁甚至恐惧。
　　突然，不知从哪座坟堆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哈哈，这回总算被我们抓到了！”春梅回头一看，梅雨和校门卫等一行人出现在面前，她不由自主地紧拉着楚彪的手，身体往楚彪后躲，“好啊，手还拉得那么紧！跑这里谈恋爱来了！”是梅雨的声音，“走！跟我们回学校！看你们怎么说!”“还想逃得出我的眼睛，我只是装作没看见罢了。”门卫很得意。
　　楚彪和春梅被带到校长办公室，靠墙边站着。
　　校长进来了，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打量了他俩一分钟，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年轻人，啊，不好好复习，积极参加高考，跑坟山去鬼混，成何体统！有败校风！多少人盼着恢复高考制度，啊！十年了，机会来了，你们却不懂得珍惜！……”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校长的口水也讲干了，春梅和楚彪也犯困了，干脆蹲在地上，梅雨也一付疲惫不堪的样子。
　　校长终于要回家了，他示意大家散了。
　　第二天，一张大大的白色通报贴在校长办公室外的墙上，
　　“通报
　　兹有高二<3>班刘春梅和楚彪两同学于本月2日晚，在学校对面的“八宝山”做出败坏校风的不轨行为，学校决定，予以通报批评，并记大过一次，以此对所有的同学发出警戒。
　　特此。
　　丰矿一中校委会
　　1982年6月3日”
　　有同学悄悄告诉楚彪，楚彪不屑去看。
　　第二天，他想利用去食堂打饭经过校长办公室门口时瞄一眼。
　　可是，通报不见了。
　　显然，有人不喜欢它，撕了！只留下一角白边。
　　楚彪心里暗暗感谢这位敢撕通报的人，佩服！
　　校长办公室里，梅雨声音很大：“为什么不叫他俩的父母来，让他们看看给他们‘长脸’的子女！”
　　校长的声音不大，依旧慢条斯理地：“学校就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事情发生在学校，就应该先由学校处理，如果他们不改，再惊动家长不迟！”
　　“哪有这样的？我认为首先应该通报家长，让家长狠狠教育他们一顿再说！”梅雨激愤地：“还保留他们学籍干什么？直接开除了！”
　　“开除了他们，让他们到社会上去做什么呢？这不是推脱责任吗？我一惯认为，学校是不能开除学生的。”校长背着手，眼睛望向窗外很远的地方。
　　梅雨气愤地走了，她觉得校长太不可理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