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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昙.暴雨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7-18 07:57:25      字数:3635

  她说,那后来呢?
  管彤说,后来她和你一样,去偏远地区支教,那是我的故乡。而她永远都回不到自己的故乡。云昙,明天我准备回去了。
  她点头。
  此时外面雷电交加,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整个村庄都断了电,她点了蜡烛,看到管彤从黑色背包里拿出一大包晒干的花骨朵。
  管彤说,这是我来的时候在北川羌族居民区买的,晒干的辛夷花。我知道你有家族遗传的鼻窦炎,它对病情有帮助。
  她拆开塑料袋,问到刺鼻的中药气味。
  她说,越长大,炎症越严重,我早已经不关心它。
  管彤说,云昙,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好。
  她点头,把她抱在怀里。这几天,她一直穿波点衬衣,把头发束在脑后,编成麻花辫子。
  管彤说,我喜欢草间弥生的波点艺术。所以一直穿波点衬衣。那些诡异圆点告诉我们是多么渺小。我看到很多东西出现和消失,一场居无定所的赌博。
  她把耳机插在手机里,说,云昙,和我听一首歌。
  云昙说,这里已经停电,明天你的手机会没有电。你应该节省电量,以便在路上保持和外界联络。
  她说,没事的,我带了充电宝。
  她放的是邱比的《裸模》,耳机里开始传来他迷幻的电子音乐和歌声。
  “让所有的人都愿为你而歌唱
  让滂沱大雨都变成玫瑰花瓣
  让经过孤寂的人都释放
  让身体里爱细胞不再增加
  当你做你自己
  你是神一样的仙一样的
  感觉我感觉到了
  当你所做所想没差别的话
  你是神一样的仙一样的
  感觉我感觉到了
  画我吧画出我的模样
  画我吧诠释我的真相
  让我做你的人生的裸体模特”
  木窗外的雨不停地下,空气中有潮湿木头的气味。她们睡在发旧的宽大棉被里。
  她说,雨就像要把我们包裹了一样,就像要包裹了把我们带走一样。云昙,你是否会有心灵停靠的地方。
  云昙说,有,那也是一张木头大床,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也是在这样雷雨交加的夜晚,和你一样,也有祖母睡在我的身旁。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她给予我的爱,像夏日里融化在手里的冰淇淋一样,使人留念。管彤,你说死去的人是否会有灵魂?
  她告诉她,云昙,你不要伤感,她会一直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只是你不知道。因为你看不见她,所以你要快乐,一定要快乐。云昙。
  她们背靠着彼此,听了一夜滂沱雨声。感到从对方背心里传过来的温度,是那样温暖。她们给彼此的陪伴,在漫长雨夜里变得美好。
  第二天清晨,世界恢复成生活的平凡模样,鸟群飞过高山顶上的蔚蓝天空,阳光依旧灼热。
  她送她离开。在山里的转角路口拥抱。
  她说,我是这样舍不得你,管彤。再见。
  再见。云昙。
  她看到她的波点衬衣消失在剧烈阳光下,离她越来越远。她觉得这个女孩,消失在阳光底下穿波点衬衫的女孩,是来自灵魂深处另一个自己。她希望有一天,在春日的渡桥溪畔,芍药在春风里招摇,她们会再次相遇。这是在离别之后设想过的场景,因为她们还有未说完的话语。
  就是在这样的离别之后,她不再写作。她每天要做许多事情,帮助孩子们练习写字和算术,自己种一片菜园,会给他们做饭。把做成的桃子肉罐头送给附近居住的村民,他们经常互相赠予新鲜的东西,总是给生活带来喜悦。她看到他们憨厚朴实的笑容,是那种带有稻谷丰盈芳香的笑容,藏在黝黑皮肤褶皱下面,发自内心的纯真的笑容。
  在钢筋水泥的大城市里没有这样的笑容,那里的人,穿带有潮流气息的衣服,有工业气息的衣物,那是一个由分子原子构成的精准无比的虚幻世界,如同一场巨大幻梦,仿佛瞬间可以灰飞烟灭。那里的人,他们只有僵硬的笑容,他们的嘴角有滥俗的弧度,他们是被囚禁了自由而又拥有巨大欲望的人,他们征服的是与自己无关的幻境。他们因为盲目,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他们的故乡对他们来说是回不去的地方,他们是悲哀的一代人,他们是痛苦的一代人。他们的皮肤,是拖延着疾病的皮囊,是化学元素操控的革命。他们的迷茫,是金属器具在巨大玻璃容器里胡乱搅拌发出的哐当声,是落荒而逃的野兽,只能够一直在暴雨里走路。如果看不到出口,他们将永远走不出去。
  而这里的人,他们会坐在稻田旁的大树下休息,喝山里的泉水。微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们身上有大自然的味道,那是植物和风的味道,汗水的味道,还有泥土的味道。他们会拿大把的蒲扇驱赶蚊蝇,背着背篓去山里把烂熟的瓜果捡回来喂养肥猪。在这里,你会发现,他们从来不缺少翠绿蔬菜和瓜果。他们的皮肤是健康和自然的,有太阳味道的皮肤。他们有丰腴厚实的世俗生活,有烟火,有温暖湿润的空气,有孩子,有家庭。就这样,世世代代,不知今夕是何夕。他们的落后是对自我的成全,因此他们与世无争。
  她时常想起那个在深夜里拥抱她的女子,睡在她身边,背靠背相互取暖的女子。
  那样的姿势,保留着彼此隐秘的内心结构,把彼此当作自己的翅膀。带领她,飞出深蓝海洋,飞出灵魂的故乡。只是即使飞出去,我们又能走到哪里。
  她想起年少时候的友谊。她有过年少的友谊是在祖父去世之后。那是个春天,坐在教室前面的女孩,牙齿不完整的女孩。
  她们住在老师的家里,也是在那样滂沱大雨的夜晚。她想念逝去的祖父,她不能忘记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个月亮圆满的冬天夜晚,祖父粗糙的双手握住她的小手。
  昙昙,爷爷不想让你走。但是爷爷没有钱,要是爷爷有钱,一定送你去县城里的好学校,然后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爷爷给你买好多你想要的东西。爷爷要你幸福和快乐地长大。爷爷没有能力,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了,爷爷也好沾沾光。
  那是在黑暗的床头,她去看入睡的祖父,和他告别,她要去镇上的姑姑家里读书,要离开他们,离开父母,离开家。祖父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她知道,祖父肯定在黑夜里流下了眼泪,他哽咽着喉咙,没有说话,她也流了泪,没有语言。出来的时候,她发现天空中的月亮是圆的。后来,她突然觉得那一刻或许是她与祖父的圆满,已经不需要再对他说话了。再也不需要语言了,黑夜带走了一切,祖父的慈爱,消失在月亮的金黄光环里。
  她躺在寂寞的大床上,流泪,听楼下大货车奔驰而过的声音,像撞破时空洞穴一般,像破碎的幻觉一般。那个时候,她开始失眠。
  睡在她身边的少女,背靠着她。比她大两岁。睡觉的时候没有声音。因为陌生,所以她们还不会有太多话语。
  后来她们会说话到深夜,也不知道是凌晨几点,头脑却越来越清晰。她们彼此说话,不知道说些什么,天南地北的,什么都说。说完后发现空荡荡的漆黑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窗外机动车的引擎声,雨声,风声。还有树叶沙沙声。
  那天晚上,她们和另外一个女孩在房间里玩耍,深夜将至,玩耍的兴致却越高。为了不让老师发现,她提议要用衣服把壁灯罩住。她们像三只小兽一样在床上爬来爬去,站起身来把床单在风中拖曳,是在炎热的夏季夜晚,它呼呼的响。她坐在床上给另外一个女孩编辫子,她的头发又顺又长,捏在手里,像春天开放的粉白樱花,柔软的花瓣有清香的汁液。她们玩耍是那样不知节制,疯狂而兴奋。如同春日花朵不知生死,一直到很深的夜。
  她说,我们都需要生长,我想到世界上去看一看。
  她们的身体靠得这样近,能够交流的是语言,无比空洞巨大的语言,乱七八糟的语言。像雨水一样混乱。很多年以后,她们将彼此心里的少女遗失,是这样不甘和伤感。她们共同的愿望已经消失在那样的雨夜里,无声无息,是支离破碎的梦。所以,云昙,你不要再去怀念过去的人,你们是将彼此丢失在彼岸的玩具。而你们都已经长大,你不能渡河再去寻她,她是你记忆里的少女,你必须要往前行走。走过荒凉无人的沙漠,去你要去的地方。你要知道,这何其重要。
  她说,我曾经何其用力要去爱,爱一个喜欢的男人和女人。后来我发现那都是没有保障的爱,它不长久。这个世界上,只有如同祖父祖母一般的慈爱使人变得温暖,没有计较。
  她对祖父的记忆是在十岁之前。她记得的,只是洪荒里的碎片。祖父喜欢坐在圈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抽烟,拿一把圈椅靠在矮墙旁。有时候是在黄昏,他对着落日抽草烟,意味深长的、慈祥的笑,他像是永远都在笑。
  她记得在夏天,坐在宽敞昏暗的教室里,外面下了暴雨,所有孩子都坐在教室里等待家人来接他们回家。幼年时候,暴雨怎么会是那么神秘而又恐惧的事情,而她是那么喜欢那样的暴雨,那么急促的雨声,将所有山河都融化。祖父来接她,拄着大黑伞站在教室外面,雨里有粉红夹竹桃盛开。他们打一把伞,消失在大雨里,那个时候,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没有任何感伤和遗忘,他们带着自己一起回家了,那是多么幸福和难忘的雨天。那样的雨,只有在夏天才有。
  她说,很多次,很多个从此以后,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大海的声音,没有听过的、真实的、虚幻的声音。消失的、遇见的、没有说过话的人,一遍又一遍,像深海里游过身边的鱼群。而那些永远都不会再见到的人,他们如今是去了哪里呢?他们的灵魂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吗?又或者我们的生命在宇宙之外有另外一个阶层,我们正在突破界限,一节一节地生长,要经历过轮回的苦海,一次又一次,来和去、聚和散、永久和怀念。我们能够真正拥有的,只有爱,只有不断地获取爱,我们才不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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