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长（十一）

　　时光稍纵即逝。沈樱妈去青峰家串门，沈樱也不跟着了。
　　周末，沈樱喜欢自己在家里学唱十五首歌曲，这些歌好像一夜之间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每一首歌都那么动听，《心中的玫瑰》，《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边疆的泉水清又纯》……特别是《心中的玫瑰》，唱得人心都要碎了。
　　电影，歌曲，都像雨后春笋，快速地冒出来，让人应接不暇。以前只有八大样榜戏，和几部打仗的片子，如《奇袭》《渡江侦察记》《南征北战》等，这些片子反复放，人们永远看不厌，大人小孩都能背出里面的台词。没有选择，倒也有足够的时间细细品咂，也不算坏事。
　　另外就是《春苗》《决裂》等反学术权威反白专路线的片子。
　　在沈樱他们最渴望学习，吸收能力最强的时候，文化生活开始丰富起来，也算幸运了。
　　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李双江的《再见吧，妈妈》扣人心弦，连沈樱妈都说好听。
　　那一年，沈樱有个女同学家里送走了第二个哥哥去参军，说是顶替大哥，大哥参加自卫反击战而死。这样的父母真是少见，每当经过同学家门口，沈樱都肃然起敬。
　　沈樱妈看打仗的电影，看到大批军人冲啊杀啊，成片倒下去，不管是我方还是敌方，她都要感叹一句：“打死了人家的崽！累死了人家的崽！”
　　沈樱爸就说：“你这人没有是非观！战争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
　　“我不管它，我只知道这些打仗的人都是爹妈生的。”沈樱妈坚持道。
　　“你们都对，看站在哪个角度说。”沈樱成了父母的裁判。
　　“美国鬼子和日本鬼子倒下去，我们就应该拍手称快！”沈樱爸说。
　　“那也是人家的崽，他们的妈妈不知如何活下去。”沈樱妈。
　　“妈，你的境界最高，你是人道主义。”沈樱夸奖妈妈。
　　“哦，这就是人道主义呀？那就是好的意思啰。”沈樱妈得意地对着她爸，“哼，妹几站在我这边！”
　　“不过，如果他们跑到我们家来杀人，我们就不管他妈妈痛不痛，一样要杀了他！”沈樱坚定地，“这时再讲人道主义是软弱无能的表现！”
　　“妹几说得对，比你爸说得清楚。”沈樱妈满意地看着女儿，笑了。
　　“那这次是我们冲进了越南国内，攻占凉山，算正义还是非正义呢？”沈樱妈似乎一下子明白了。
　　“他们先向我们开枪，驱逐在越华侨，我们只是去教训他们，教训完了就撤回来了。”沈樱爸说。
　　“还不是也死了那么多人，跟朝鲜打仗一样，打到人家国家去了，说不清是正义还是非正义了吧？”沈樱妈越想越觉得里面的道理很深呀。
　　“我们是保家卫国，如果不出击，别人就打到我们国家来了。不管是朝鲜战争还是对越自卫反击战都是一个道理。”沈樱爸说。
　　“爸，难怪你最喜欢看打仗的电影，妈就喜欢《红楼梦》和《刘三姐》之类。”沈樱又赞起爸爸来。
　　“不光是朝鲜和越南，前些年，还有对苏联的珍宝岛之战，还教训了印度，中印之战比较秘密。如果没有这些战争和战斗，就没有今天的和平。”沈樱爸只读过扫盲班，政治水平却不低。
　　有些知识并不需要通过书本，只需从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出发就可以获得，沈樱想。
　　“那家人，大儿子死了，又送二儿子去，他们怎么舍得？”沈樱妈又说。
　　“像妹几说的，站在不同的角度，就会舍得，你不能站在妈妈的角度，要站在国家的角度，就想通了。”沈樱爸说。
　　“哦，国家的角度，就不心痛了吗？”沈樱妈自言自语地，“如果是我妹几去，我不管站在哪个角度都痛呀！”
　　“所以，我才说你觉悟低嘛。”沈樱爸好像赢了的样子。
　　“妈，我不去当兵，我要考大学！”沈樱搂着妈妈的脖子撒起娇来。
　　晚上，沈樱妈照例去青峰家走走，看见青峰妈忙得进进出出。
　　“忙什么呢？”
　　“忙得很，自己家的事不做，老帮人家做！”青峰妈话里有话，“有事呀？”似乎今天心情不是太好。
　　“没事就不能来呀？”
　　“我家青峰的衣服帮做好了啵？”青峰妈想起前天送了块布料让沈樱妈做。
　　“我家沈樱的鞋做好了啵？”沈樱妈反问道。
　　“哎哟，哪有那么快哟，还有好几双鞋排在前面呢。”
　　“我家沈樱的鞋，插个队嘛。”沈樱妈笑道，“前几天青峰还送钓了几条鱼来我家嘞。”
　　“爷俩一个德性。我家乃古（儿子）喜欢你家妹几（女儿）呗！”青峰妈叹了口气。
　　沈樱妈笑笑：“我家妹几好呀，你不也喜欢吗？”
　　“好是好，我家乃古哪有那个福气哟！”
　　也许人就是这样，越熟悉越看得清楚越没有想像空间。沈樱看青峰，就像看自家兄弟。沈樱对住在前后排房子的同龄人，大都有这么一种感觉，总觉得他们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虽然青峰的成绩后来者居上，也最多与沈樱齐平，并不稀罕。
　　可对华扬却另眼相看。虽然他们同级，小学却不同班，虽然他们同矿，却分住不同片区。在沈樱眼里，华扬斯文，甚至有些忧郁，他与宣传队的每个女生都保持着恰好的距离，让人看不透。
　　上下学的路上，只要有华扬的身影，沈樱总是能一眼看到。她有时甚至幻想他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和同桌讲话的内容，沈樱都留意到了。
　　下课了，沈樱和女同学们在一起说笑，时不时往男同学群里瞟一眼，寻找华扬的身影，直到与他的眼神相遇。
　　她发现，其实他也在看她。
　　全校大会。沈樱和华扬坐在并列两排的队伍里，华扬手里拿着一块玻璃，沈樱抬头就能看见玻璃里的华扬，想必他也能看见她。
　　有回，沈樱和华扬在走廊上相遇了，他俩不知哪来的勇气，眼睛直视对方，擦肩而过。
　　青春年少，好奇心，成绩相当，她和他像紧挨着生长的两棵小树，必然相互注目。
　　终于有一天，沈樱收到一张小条。
　　“沈樱：
　　如果可以，请明天去凉亭山顶，我会在那儿练琴。
　　华扬”
　　一阵狂喜掠过心头，沈樱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小鹿乱撞”，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她竟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第二天，沈樱如约而至，华扬已经先她而到。凉亭的风，是那么凉爽，好像通人性似的，让沈樱的心飞扬起来。
　　两位少年相见，羞涩，无语。
　　这位女同学都喜欢的小提琴手，终于和自己如此近距离地站在一起，沈樱感到有些眩晕起来。
　　华扬拉了一段《心中的玫瑰》，沈樱跟着旋律轻轻唱起来，歌声随风飘荡，音乐代替了语言，少年各自的心事，终于交汇在一起，共鸣回响。
　　凉亭山，这座小沙丘，建着大大的长方形凉亭，平时少有人来。边上有座烈士纪念碑，更使得这里有一种宁静肃穆的气氛。而华扬和沈樱的到来，使这里一下子充满了浪漫气息。
　　初中毕业典礼，在中学大礼堂进行，沈樱、青峰、华扬、杨柳等同学一起合唱：
　　“清晨我们踏上小道，
　　小道弯曲打上大问号……”
　　大礼堂的门楣两侧写着：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沈樱和华扬在凉亭山上唱歌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沈樱妈耳朵里。
　　“你爸今晚要找你谈话！”沈樱妈从未这么严肃过，沈樱有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沈樱爸虽然只上过扫盲班，却自有一套教育子女的方法。
　　晚饭后，沈樱妈抢着收拾碗筷，平时都是沈樱的事，她知道这是妈妈故意腾出时间给她，山雨就要来了。
　　“冬天穿短袖，夏天穿棉袄。你听得懂么？”吃饭时一直不说话的爸爸终于开口了。
　　沈樱知道这次是动真格的了，山雨真的来了。
　　“你才多大？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不懂么？！”
　　沈樱不敢看爸爸的脸，沉默，无语，是她一惯接受批评的对策，不管对方说得对不对，一概不答。
　　沈樱爸一直以来都以这个女儿为荣。她自觉，乖巧，从不让他操心。只要学校里有什么荣誉，有什么比赛，沈樱准能带回奖状来。华子哥看见沈樱拿着奖回来，总要抢着看，从小学的图书，铅笔，到中学的活页夹甚至雨伞等，把玩欣赏一下，“啧啧”称赞几声。有时学校请几个好学生的家长代表去开会吃饭，沈樱爸准在其中。老师跟他说的都是沈樱的优点，从没有不好的。
　　沈樱妈进进出出忙着，其实耳朵一直在听着。
　　“就是呀，不要整天沉迷在小说里，学人家早恋，这怎么行呢？女孩子越到后来成绩越下滑，比不过男生，别以为你现在还行！”沈樱妈忍不住插嘴。
　　父母的责骂，让沈樱无地自容。
　　不过，对后面这句，沈樱最不服气，只是不说，“你们越说会下滑，我偏不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