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长（九）

　　楚彪家左边是青峰家，右边住着老光棍癞俐头。癞痢头，不光头上没几根头发，还常年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大概就是传说的狐臭吧？三十多岁，还没能讨个婆娘。他好吃懒做，经常逃班，一发工资就大吃大喝，月底没到，钱就花光了。他父亲是建井之初在井下打死的，他顶了父亲的班，妈妈改嫁到乡下去了，生了一堆弟弟妹妹。父亲的阴影挥之不去，他像个孤儿，也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癞痢头跟奶奶住，奶奶八十多岁了，靠着烈士抚恤金过日子。乡下的二儿子，也就是癞痢头的叔父，长得牛高马大的，还时不时要来，表面来看奶奶，实质就是来讨钱，老奶奶省吃俭用还要存些钱给二儿子，癞痢头看见叔父来了就烦，对他不客气。
　　老奶奶知道，乡下困难，特别是想要个现金不容易，要不然，二儿子怎么会惦着她这点可怜的怃恤金呢？大儿子没了，孙子接班，二儿子就是穷死在乡下，也比这下井要命的强啊！
　　老奶奶帮别人看孩子，年岁大了，孩子胖一点都抱不动，颤颤巍巍的，赚点钱好补贴乡下的儿子，有时癞痢头没钱了，也死皮赖脸向奶奶伸手要。
　　癞痢头的想法很简单，有钱就用，能逃班就逃，要不然像他爸一样死在井下，就什么也吃不到、看不到了。只是看见漂亮女孩就慌了神，没胆量正眼看，对他来说，不要说漂亮的，只要是个女人就行，可到现在也没人愿意嫁给他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
　　原来他和楚彪爸在同一个采煤区，上同一个班，瓦斯爆炸那天，他正好泡病假没去。所以他经常对人说：“我这人就是命大，哪个女人跟了我，绝不让她守空房！”
　　楚彪妈皮肤白，身材好。自从楚彪爸死了，癞俐头梦里都是她。有时下雨，他帮她收拾晒在门口的柴火，刮风的时候，把吹落在地的衣服拾起来交还给她，眼睛直盯着她看。有一次趁周围没人，干脆把她的内衣私藏起来。
　　“衣服怎么不见了？你俩收哪去了？”楚彪妈没好意思特别说是内衣裤，问楚彪和妹妹。
　　“没有啊，今天收衣服时就没看见过你的。”妹妹说。
　　“你呢？”妈妈问正在吃饭的楚彪。
　　“我哪知道，我一向不管收衣服的事。”楚彪嘴里含着饭嘟啷了一句。
　　“是不是有人偷了？”妹妹机灵，“听说有人喜欢偷漂亮女人的内衣裤，有些住校的小女生害怕，内衣裤都不敢晒在外面，如果是风吹跑了也就算了，最怕那些变态鬼偷去意淫，想起来恶心。”
　　楚彪听到这里，一口要吞的饭噎住了喉哤，“这会是谁干的呢？”
　　“快别听她乱说，哪有这种事。”楚彪妈赶紧叉开话题，她不想跟孩子讨论这种事。她把空碗盘端进了厨房，洗碗去了。
　　可她的确相信妹妹说的话，她也知道这人是谁。
　　第二天，楚彪碰到癞痢头：“请你以后不要动我家的衣服！吹在地上也不许捡，让我知道了，小心你的头！”楚彪胸中涌起一团怒火，他向瘌痢头挥了挥拳头，瘌痢头吓得赶紧走开了，嘴里嘟嘟啷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楚彪妈上班喜欢她穿着小西装，雪白的衬衣领翻在西装领外，别提多美，她自己卷发，在直发的妇女堆里，显得很抢眼。
　　楚彪爸还在的时候，楚彪妈就用制图室的废纸，把家里的墙壁糊得雪白，平时很少人来她家串门。有一次被居委会卫生检查小组的人发现了，他们指责楚彪妈偷了公家的白纸。
　　后来，革委会派了一群人来搜楚彪家，看看除了白纸外，还偷了公家别的什么，结果发现他家里有一只马桶，红木做的，手工精致，雕有漂亮的花纹；还发现他家的收音机频道开关正停留在美国之音处，——偷听敌台，证据确凿无疑！
　　偷公家的财产，用资本家的马桶，偷听敌台，这已经不光是小资情调的问题，而是上升到复辟资本主义的高度，为此，楚彪妈被揪了出去，加入了全矿被批斗的十个牛鬼蛇神行列。
　　平时就看不惯她穿连衣裙又烫卷发的那些妇女，看到这个资产阶级小姐被揪出革命队伍，终于舒了一口恶气，恨不得冲上前去给她剃个阴阳头，看她还怎么勾引男人的眼睛！想像她住在雪白的屋子里，坐在红木马桶上，多么腐朽的生活！偷听敌台，想复辟资本主义，想变天！毛主席说，红旗变色，人头落地，我们绝不能让她们的目的得逞！
　　后来，楚彪家的墙改成了用石灰水粉刷，红木马桶不见了，改为上公共厕所，小便就用痰盂，楚彪妈没再烫发，直到改革开放后。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刘心武的小说《爱情的位置》，这是沈樱第一次听到“爱情”两个字，感到很新奇，在她十四岁的生命中，这个词一出现，就清晰而又深深地刻在了她脑海中，除此之外，再无第二个词。
　　《爱情的位置》讲的是青年女工孟小羽，在电车上认识了烙火烧的工人陆玉春。在相互接触中，小羽发现陆玉春是个积极上进、刻苦学习、乐于助人的好青年。于是，他们相爱了。小羽的女友亚梅，很不理解小羽为什么爱上一个烙火烧的。但小羽的回答是，真正的爱情，地位和金钱是代替不了的。
　　毛主席曾经说过：“青年这块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去占领。中学生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世界观、人生观尚未形成。所以，对他们进行科学世界观、人生观教育是有必要的……”《爱情的位置》正是无产阶级占领青少年的最好例证，沈樱她们这一代刚刚懂事，就被灌输了这套爱情观。
　　不过，沈樱有时想，不管你们谁占领我，只要是我喜欢的，我都愿意，如果是资产阶级要占领我，我也没办法，谁让无产阶级占领不了我呢？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本手抄本——《第二次握手》，青峰匆匆看了一遍，激动不已。他知道沈樱一定会喜欢。为了拥有自己的一份，青峰连夜抄写，鸡叫时分，已经抄写了大部分了。
　　早上去教室的路上，青峰就留心沈樱的身影，他迫不及待要把这宝贝送给她。
　　“给！”青峰兴奋异常地。
　　“什么？！”沈樱看着青峰那张兴奋又神秘的脸，瞪着大眼睛。
　　“给你看！”青峰把手抄本交给沈樱，“你一定会喜欢的！”青峰自信满满地，“看完了马上还给我，我还要再好好看一遍！”青峰补充道。
　　沈樱把手抄本放进书包，迅速朝自己的教室走去。
　　下午自习的时候，她忍不住拿出来，才看了几行字，便舍不得放下。她不吃不喝不睡，先在教室里看，等教室关灯了，她又在宿舍点上一支蜡烛，一口气看完，天已大亮。
　　“一个人的一生，真正的爱只有一次。”小说女主人公丁洁琼说过的这句话像格言警句，深深印在沈樱的脑海里。
　　又是爱情。这次是科学家之间的三角恋，却充满爱国主义情怀，沈樱着了迷。
　　第二天，正好是周末。沈樱追着走在前面的青峰一起回家。
　　青峰回头发现了她：“怎么？！”
　　“好看极了！”沈樱试图拿出手抄本，青峰示意她不要。沈樱伸进书包的手又抽了回来。
　　“科学家真了不起，天上的每颗星星都叫得出名字！我将来也要去美国。”青峰兴奋起来。
　　“科学家之间谈恋爱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样，好看！”沈樱更关注情感部分。
　　“咱俩长大也做科学家吧！”青峰深情地望着沈樱。
　　“艺术家比科学家浪漫。写这本小说的人才是最厉害的。”沈樱避开青峰的眼睛。
　　“爱因斯坦也会拉小提琴！做科学家，并不耽误玩艺术呀，艺术就是用来玩的，科学才是正大八经的事！”青峰一激灵。
　　“艺术家就像上帝，可以创造另一个世界。”沈樱接着说。
　　“可那毕竟是虚拟的。科学家才是世界真正的主人。”青峰也不示弱。
　　他们一路走一路争辩。
　　太阳快要落山了。
　　夕阳的余辉洒在金色的稻田上，就像这两位少年的梦，绚烂无比。
　　《英语900句》这本书的发行，像一阵旋风，也吹到了丰矿这个角落，掀起了一股英语学习热潮。
　　青峰发现收音机里有一个叫BBC的节目，每天教简单的英语对话，他很认真地按时听起来。他按照节目里提供的地址给电台写信，收到一本英文学习杂志，封面上印有英国剑桥大学古老而漂亮的校园，乳白色尖顶的大楼和参天大树。青峰简直被这画面震撼了。在他十四岁之前，看见的从来都是灰砖红瓦的平房，砖缝裸露着，要不就是马路边被过往运煤车抛洒又扬起的煤灰遮敝着的小店和街道。剑桥大学那干净整洁、充满古朴和人文气息的画面，给他的视线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他无法抑制住兴奋，跑去沈樱家，要和她分享这份喜悦与激动。
　　“这应该就是丁洁琼学习工作的地方吧？”青峰想像着。
　　“她在美国研究原子物理。想学她的话，你可以先上北大物理系！”沈樱提醒青峰。
　　“听说物理专业很热门，分数要求很高的。”
　　“现在才初三，还有两年，还来得及的！”
　　“那你呢？”
　　“我喜欢中文。”
　　“那上北大中文系吧。”青峰热切的目光。
　　未来的路，在两位少年眼里，就像铺着彩色绸缎，发出诱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