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长（八）

　　周末的早晨，春梅起来洗一家人的衣服，煮泡饭。
　　昨晚下雪了，膝盖深，走路都难。公共自来水管冻住了，厨房外的水缸也结了冰，春梅必须捣碎了冰才能取水，那水真是冰到骨头缝里去。要么，烧一壶开水，将自来水管里的冰浇化了，那活水是从地底下引上来的，冒着热气，洗衣洗米的手才会舒服，可那是公共水管，春梅不想费那劲。就算有劲，自来水是按点来，太早的话，就是用开水浇化也没有水。
　　春梅用一只勺子在洗米水里搅和，代替手，被起来小解的继母看见，继母抓住她的手硬往冰水里摁，她真想用手肘狠狠地往继母胸口撞。她忍着了，眼泪流了出来。
　　做好了早饭，还要生一个烤火炉子。最近听说有人家因为封火过夜煤气中毒，春梅晚上就不封火了，而是早上临时生火。生火的柴和煤都是新的，要烧好一阵才没有烟，烟随风到处钻，钻到后妈房里，后妈边咳嗽边骂人，“也不死远一点生火，呛死人！”烟钻到春梅眼睛里，熏出了眼泪。
　　春梅母亲早亡。因思母流泪过多，视力不太好。
　　自从父亲娶了继母，春梅的神经就紧绷了起来。
　　春梅骨架不小，皮肤略黑，梳着两条粗大的短辫，初中前，成绩不错。她渴望温暖，就像沙漠里的沙柳需要甘泉，而在缺水的情况下，她依然可以凭借空气中稀少的水汽，顽强地生长。
　　继母的前夫在文革中被造反派追杀跳楼死了，留下三个孩子，自己在大集体工作，种菜卖菜等，收入微薄，不靠着个男人，生活难以为继。
　　后妈和春梅爸又生了一个妹妹。
　　四个孩子加上春梅姐弟两，一家八口，纷纷扰扰的生活开始了。
　　除了一个哥哥比她大，其余都比春梅弟弟还要小。一家人的衣服换下来就是一大脚盆，得靠春梅手洗两个小时才能洗完。
　　每天煮饭，光米最少就得十斤，菜就随便，有就三四个，没就一二个，永远都不够吃。等春梅忙完，常常只能吃到菜汁，有时菜汁都不剩。
　　晚上光一家人洗脸洗脚的热水，就要烧好几锅。
　　父亲总得偏向继母，弟弟还不懂事，春梅好像孤立无援。晚上躺在床上，想起亲娘，泪水又流了出来。
　　一个苦难的女人与另一个苦难的女人相遇，走进一个家门，仿佛让她们走进了斗兽场。一会儿继母嫌春梅衣服没洗干净，一会嫌她饭没煮透，父亲要么不出声，要么也跟着继母附和几句，春梅除了愤怒，还有伤心，想起亲娘，心里一酸。
　　幸好哥哥会帮她一把，如挑水挑煤，烧菜园子，哥哥都尽量抢在她前面；她洗衣服的时候，他挑来足够的水，把所有的桶和盆装满，以防衣服还没洗好，自来水就停了；后妈骂她的时候，哥哥虽不敢顶嘴，却暗地里帮她把没做好的事做好。他比春梅高几届，今年考上了萍乡煤校。
　　父亲和继母盘算着让春梅和哥哥结成一对，指望她上完初中就不上了，接父亲的班，再嫁给哥哥，可以省下许多不必要的结婚用钱。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父亲和继母算得最精的一笔账。
　　立冬以后，青峰妈开始做霉豆腐。将榨干的豆腐切成小块，放在木箱子里。箱子里先铺一层干净的稻草，将豆腐摆好后，上面再铺一层稻草，如此再三。盖好箱子，放在阴凉干燥的地方7到10天。等豆腐表面长满雪白的绒毛，将稻杆取掉，用竹筷夹出豆腐，放入辣椒面、花椒面和盐等调料的混合物中滚一圈，放进坛子，淋上香油，不久，就成了下饭的美味。
　　青峰站在一边看妈妈做这一切，他盘算着带一瓶到学校去，学校饭堂的菜打得很少，不够下饭。
　　青峰的父亲下班路上遇到楚彪妈正挑着一担煤，虽是冬天，楚彪妈白皙的脸上仍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来吧！”
　　青峰爸话不多。作为机电老总，青峰爸有着沉稳又灵活的性格，工作和生活都需要这两种气质有机地结合，不可一味偏颇。当年从秦皇岛煤炭学校毕业分配来丰矿，他还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满腔热血要为煤炭事业奉献青春。如今，青春差不多没有了。残酷的现实是，不断有工人丧命井下，有时大小事故接二连三地发生，青峰爸感到责任重大，他力求自己负责的机电这块不要出事，如果因为机电故障造成人员伤亡，他会很自责。甚至有时不是机电原因，他也会为别的负责人感同身受地难过。他常常想，人命关天，关系到一个家庭，关系到孩子，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成长，他们的未来。当他看见楚彪妈下班挑煤回家，他总是感到内疚，为这个行业，为煤矿，甚至为楚彪爸，为男人！感觉自己有责任帮她一把。特别是楚彪妈这样一个文弱的女子，她何时吃过这等苦，楚彪爸在的时候，从没见过她挑煤，恐怕连挑煤的扁担都没碰过，怕弄脏了她雪白的衣裙，扭到了她那纤细的腰。
　　楚彪妈很听话地停了下来，把担子交给了青峰爸。
　　“怎么不叫楚彪来挑？”
　　“我下班顺便带回来。”
　　一担煤，虽然不足三十公斤，可几里路走下来，也不轻。
　　“还是我来吧！”快到家的时候，楚彪妈主动要自己来，她不想让邻居看到。
　　青峰回到学校，遇到楚彪。
　　“以后少让你爸给我家挑煤，我家还有男人呢！”楚彪不客气地。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青峰真想吐楚彪一口唾沫。
　　自从分了尖子班，楚彪呆在普通班，学习很随意，有时不交作业，老师点他的名，他也不在意。青峰和楚彪开始有了隔膜，他们感觉真的不是一路人了，青峰要为将来的高考做准备，楚彪只关心哪里有好玩的。听说有个同学家有一支汽枪，真想借来玩一下。
　　放学回家，楚彪对妈妈说：“妈，以后挑煤挑米挑水，都叫我。”
　　“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别人帮忙。”楚彪语气坚定。
　　“你说的是青峰爸？”
　　“反正以后这些事叫我做就行了。”
　　楚彪妈不吱声。
　　楚彪在学校听见同学背后议论青峰爸替他妈挑煤：
　　“才子佳人嘛！”
　　“嘻嘻……”
　　楚彪真想冲上去抡起拳头，他感到全身血液窜了上来！
　　这天，青峰爸在帮楚彪家码做好的蜂窝煤。
　　“青峰爸，以后不麻烦你了！”楚彪妈眼神不敢看青峰爸。
　　“为啥？”见楚彪妈不坑声，“怕人家说？”
　　“怕啥？人家说，咱就不活了？”青峰爸的手并没有停下来。
　　楚彪妈抬眼看着青峰爸，心里感激，却说不出话来。
　　从前，她是高傲的小姐，从不把别人的帮助放在心上，视作当然，现在，别人伸把手，给她一点点帮助，都让她感动。特别是在丰矿这个小地方，到处都是熟人，做点什么都被人看见，被人议论，而青峰爸能如此态度，不得不让她心生敬佩。
　　晚上。
　　“你又去隔壁家了？”青峰妈一边叠晒干的衣服，一边问坐在桌前捣鼓收音机的青峰爸，最近收音机不出声了。
　　“问你呢。”
　　青峰爸好像没听见。
　　“去了。”
　　“什么时候是个完？”青峰妈不再笑。
　　青峰爸埋头干活，好像耳朵有个开关，又关闭了。
　　春梅上课常常走神。气温降到零下5度，春梅的手冻得通红，生了冻疮，肿起来，写字都粗笨不灵活。这次数学考试不及格。
　　春梅和楚彪，在班上成绩倒数第一第二。老师点名批评他俩，他们觉得好像有人做伴似的，对方的名字听起来有些莫名的亲切和温暖。
　　楚彪学会了抽烟。
　　他让同学把家里大人抽剩的烟头收集起来，带给他，撕开用日历纸重新卷。
　　他用软磨硬泡借来的汽枪，偷偷打只老俵的鸡在外面烧着吃。正在发育的身体急需能量。他的胸肌越来越有型了，肱二头肌也渐渐隆起，皮肤黑魆，头又大又圆，大腿坚实有力，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不慌不忙，差不多要横着走了。
　　他常常在学校对面的“八宝山”坟场溜跶，那里平时没人，草木茂盛。
　　一个普通的坟场，人们喜欢叫它“八宝山”。
　　一天傍晚，他在坟场各个角落溜跶，发现一具骷髅已经露出地面，他用一根铁丝把头骨勾起来，放进一只麻布袋里，拿到山脚下的小河去洗了洗。看着骷髅头那深深凹陷的两只眼窝，楚彪凝视了很久，想起父亲已经去世三年，不知尸骨如何？甚至不知他的骨头在瓦斯爆炸中是否完好？
　　他妈的！想到这，他咬牙切齿狠狠地把骷髅头摔在草地上，骷髅头滚出一米多远。
　　抽完一支烟，起身想走。骷髅头深凹的眼窝正盯着他。走过去捡起来，将麻布袋也在河里洗了洗，重新放了进去。
　　他打算把这个玩具好好地利用一下。
　　第二天早上，教室门半掩着，女班长第一个走进来，“嘭”地一声，骷髅头砸了下来，随即一声尖锐的叫声传遍整座楼，只是太早，没来几个人。
　　楚彪躲在教室后面的墙根下，悄声偷笑不止。
　　他很享受这一声尖叫，他早就想惩罚一下那个爱打小报告的女班长了。
　　班长坐在自己的位子，哭了好一会儿，估计老师来了，红肿着眼睛跑去向班主任投诉。
　　上午九点，老师把楚彪叫到办公室。
　　“今天早上的事是你干的？”老师盯着楚彪。
　　“什么事？”楚彪装得一无所知。
　　“你不知今天教室发生什么事吗？”
　　“不知。”
　　“你脚上怎么有泥巴？”
　　“走田埂来的。”
　　“露水没有打湿你的鞋？”
　　“干了呗。”
　　老师盯着他的鞋好一会儿。
　　“田埂的泥是黑的，你脚上的泥是红的，八宝山的泥才是红的！”
　　“是吗？这么肯定？”
　　“你把班长吓坏了。”
　　“我做了什么？能把她~吓坏了。”楚彪故意把“她”拖长了音。
　　“你非要我拿出这个来么？”老师从桌子底下拿出骷髅头。
　　“哇，哇！”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全都朝这边看，发出惊叫。
　　楚彪也张大嘴，装得很惊讶的样子。
　　“你跟它很熟吧！”老师继续道，“全班也只有你敢玩这个！”
　　“不会吧，我胆子是大点，但并不能就此认定是我干的。难道以后杀了人，就一定是胆子大的人杀的吗？”
　　“在事实面前，你还要狡辩！”班主任来气了。
　　“什么事实，红泥与黑泥吗？那也需要实地考证一下吧？”
　　“你行！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先回教室吧。”老师点点头，压着火，他还真没功夫去做实地考察。
　　楚彪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