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长（七）

　　自从父亲不在了，买米的事就落在了楚彪头上。
　　粮站的米，凭粮本购买，粮本的红皮壳背面写着两列毛主席语录“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粮食定量成人人均月29斤，井下工人定量36斤。孩子多的人家，粮食指定不够吃，需要从黑市购买补充。
　　粮站的米大多是备战米，即隔年陈米，呈黄灰或黑灰色。秤好的米倒在一个砌在墙里的漏斗中，漏斗由一闸门控制，等萝框或米袋对准了漏斗口，闸门一开，“哗”，米就流了出来。
　　楚彪一次挑五十斤米显得很轻松，挑八十斤就有些吃力，可他不想太轻松，就挑了六十斤。
　　过年了，天还没亮楚彪就去排队买牌价肉。有人放块石头在队伍里，就算排上了，人不知去了哪里，说不定回家睡觉了。等卖肉的人开始上班，那块石头的主人也来了。腊月的气温低至零下5度，寒风习习，楚彪跺着脚，往手心里呵着气，望着副食窗口里那站在台上剁肉秤肉的人忙个不停，秤用绳子吊在天花上，秤时就可以省出一只手，这方法真不错。他小心地握着钱和肉票，不敢有丝毫松懈。
　　有时，副食店也会从南方搞来一些荔枝和香蕉，有时是海带和带鱼，总之，来了什么稀罕物，楚彪妈就会派楚彪来排队买，经常是晚上，时间不定。楚彪对这些采购之事，驾轻就熟，对于凭石头排队的，楚彪也感到无奈，他好想有大人站出来维持公道。
　　食物的稀缺，日用品的匮乏，使得买一个热水瓶或鎕瓷脸盆都十分不易，货一到就抢光了。青峰家不同，他家常有亲戚给的华侨券。一般人送结婚礼品，都是几个人凑钱买个热水瓶或脸盆，就不错了。
　　商店的货架上经常空空的，青峰想买个笔记本都没有，转了三四个矿的商店都没有，只好把爸爸空白的《工作日志》本拿来用，再找些单位用的表格做草稿纸。日子就这么过，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商店里除了盐池不会空，酱油桶不会空，其它货品都可能缺货。售货员用秤托在粗砺的盐池一铲，一秤，倒在纸袋中，包好，或倒在顾客自带的瓷盆里；酱油全是散装，不自带瓶子是不行的。售货员将一根带有小竹筒的长竹柄，伸进酱油桶中，打满的酱油倒向瓶口的漏斗，一竹筒一毛二分钱，两竹筒就差不多满了。
　　沈樱喜欢闻商店的气味，那是百货混杂的味道，是油盐酱醋和痱子粉花露水混杂的味道，熟悉，亲切。
　　有一回，沈樱发现商店里来了一种叫泡泡纱的花布，图案是百纳拼接的。沈樱使出浑身解数吵着妈妈买回来，做了一条裙子，很得意，因为她发现放电影叔叔的女儿也穿着这种花裙子，他家是上海人，沈樱不但不觉得撞衫不好，还认为自己有眼光，赶上了潮流，这叫做“作席子”。
　　沈樱爸总是将一句话挂在嘴边：“你们这代人就好了，不知饿肚子的滋味。还要穿漂亮裙子！”他没事的时候，就用手在米缸里摸摸，一付手中有粮心不慌的样子。“61年，你哥出生的时候，就只有一饼干桶大米坐月子，没别的。”
　　姐姐初中毕业，整届同学都被招进新开的云庄矿当工人，沈樱有时坐公交车去给姐姐送一瓶熟菜。姐姐一星期回一次家，家里才会买一回猪肉吃。
　　云矿一个星期赶一次集，姐姐去集上买些鸡蛋带回家。有一次下大雪，公交车不能开，她们几个同学居然从云矿走回了仙姑岭矿，花了一天时间，鸡蛋埋在锯木屑里好好的，一个也没碎。
　　 过年了，青峰妈忙得不可开交，自制冻米糖，沙炒或油炸蕃薯片、蓝花根、东瓜糖，炒花生、南瓜耔，夏天吃的几百斤西瓜留下的瓜子，做成五香瓜子，用五香辣椒甘草粉等晒制的杂果（南瓜片，干豆角，马齿苋，香椿等），丰城灯芯糕。萍乡腊肉，薫狗肉，薫猪耳朵，猪肝，猪肠，薫鳮，鸭，鹅，魚，自制香肠等等。
　　炸好的蕃薯片，青峰妈先装好一盘子，让青峰送到楚彪家。
　　别人家的东西就是好吃，楚彪吃得特别香。
　　沈樱妈更忙，她要炸很多肉丸和扣肉，做好的油炸粿子装满一大缸。最让她忙的，是给大家做新年的衣服。上门找她做新衣的人络绎不绝，“实在做不了，实在没时间。”沈樱妈一个劲的推托，可来人不依不绕，穿新衣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一块托人从省城或上海精心挑选买来的布料，光看着就已兴奋不已，如若不能在新年穿上它，怎肯罢休？说来说去，谈来谈去，推来推去，“好吧，三十晚上才可以做好，你来拿。”或者，“好吧，大年初二才能做好。”“好吧！谢谢谢谢！”来人看到收下了，听到同意了，谢个没完，心愿总算落实了，回去等着就行了，快乐呀，欢喜呀，年青女子的欢乐，一件新衣就足够了。
　　沈樱妈连夜加班，常常干到晚上2点，没办法，待做的布料堆得山那么高，不加班怎么行，答应了人家，就必须按时交货。
　　做衣服的技艺是她自己摸索来的。从小她就喜欢绣鞋，托人带到集市上去卖。一个农村女孩，她有办法自己找到零用钱，她不管人家卖多少钱，自己能得到一份就行，她不疑不贪。现在，有了缝纫机，真是赶上了好时代，她可以做更多的衣服，可以让一家人过上潮流的生活，录音机、电视机，她都是最早买回家，去北京、上海、南京和杭州旅行，她是同代人里最早的。
　　沈樱爸准备了很多鞭炮，三十晚上吃饭前打一挂，宣告我家开始吃年夜饭了；睡觉前打一挂，叫关财门；初一早上打一挂，叫开财门；有时干脆在后半夜连打两挂，财门关了又开了，这财门才真开得早呢！其实是免得再起早。小时候沈樱听不懂爸妈说的什么财门，以为是菜园的门，笑掉了他们的大牙。
　　家家户户都要打很多的鞭炮，空气中充满了爆炸的声音和燃烧的香味，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沈樱最喜欢睡在这种氛围里，不但不觉得吵，更觉得被幸福包围着，比平时睡得还要安稳。
　　从小就在母亲的缝纫机声中入眠的沈樱，只要父母在，什么声音都不是噪音，而是催眠曲。
　　过年玩鞭炮，是青峰和楚彪最兴奋的一件事，比穿新衣还让他们惦记。新衣口袋里，左边是压岁钱，右边是炮竹，一手拿香，一手拿炮，点着一扔，“嘭！”空气的回应，是那么热烈。
　　他们不会浪费一个炮竹。在打完长鞭炮的废纸堆里，也能找到几个没引爆的，把它们折断，围成一个圆形或心形，折断处连在一起，点燃，“嗞——”夜色里，那闪亮的环，令人欢欣。
　　有一种“快引”的炮竹，点着后来不及扔就炸了，沈樱就碰到一个，疼得她蹲在地上好久，这才知道，一个小炮也有这么大的威力，从此不敢再玩。
　　玩陀螺，玩铁环，都不如炮竹，因为陀螺和铁环随时都可以玩，不用花钱，炮竹一年才玩一次。
　　青峰妈做鞋子的手艺一流。用井下运煤的废旧皮带按鞋样大小裁出一只鞋底，再用老虎钳将之从中撕开，就成了一双，黑胶面是鞋底，再撕开那面缝一层棉布，将事先做好的双层鞋面订在鞋底上，用细白麻绳一针针上上去，一二天功夫，一双结实的布鞋就做好了。
　　沈樱妈喜欢和青峰妈“换工”，沈樱妈给青峰妈做衣服，青峰妈给沈樱妈做鞋子。
　　女人们坐在一起开会学习，不管是单位组织的，还是居委会组织的，手上都做着活计，鞋子做得漂不漂亮，毛衣打得好不好看，谁手艺好，女人们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们还将用不完的福利白纱手套拆开，用来织纱衣纱裤，这些纱衣裤成了家家御寒的必备品。
　　左邻右舍，或老乡关系好的，最少五六户人家，有时在布票和钱上互助，她们称之为“来会”。具体做法是，需要做被单等大件或批量买布做衣服的人家，集中收集其他几户的布票，下次再轮流集中，钱也是这样，集中力量好办大事。“来会”的几户人家间，弥漫着一股亲密的气氛，守信，友好，大家一起过着艰苦的日子，穷而开心。
　　集中用钱的地方很多，给儿子置办结婚用品呀，购买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以及收音机三转一响呀，钱总是不够用。
　　有些人家把裁缝请到家里，一做就是几天，好吃好喝地供着，算是家庭的一件喜事,孩子们为将穿上新衣而欣喜，加上伙食又好，觉得过年似的。
　　粮票，肉票，布票，每月买粮油靠粮本，外出用粮票，须靠定量换得，只有煤不需要票，这是煤矿得天独厚之处。
　　衣食住行，最基本的是前面两字，靠的就是女人的一双手。住房，矿区已经解决，没有房子的，暂时租住在附近的农民家；至于行，矿区几公里范围内，靠的多是两条腿。家里有辆自行车的，就很了不起了；矿区与矿区之间，一天一趟班车来回。而这些女人，真的能顶半边天，她们那双能干的巧手，在外可以为国家添砖加瓦，在内可以为家庭丰衣足食。
　　楚彪爸是山东人，妈是上海人，和萍乡隔着老远，虽然两家小孩经常在一起，但大人之间，除了过年过节礼节性地交流一点食物，来往并不多。特别是楚彪爸走了以后，青峰妈更是和楚彪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路上碰到最多打个招呼，在家门口进进出出，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各忙各的，少有交流。
　　楚彪妈出身地主，为了弥补出身的缺陷，也为了安全起见，她嫁了贫农成份的楚彪爸，虽然娘家的风光己很遥远，家里的主心骨也已失去，可她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总是显出一份讲究，骨子里透着一种优越，既使经济收入只有双职工家庭的一半，既使在文革挨整。
　　楚彪妈中专毕业，在矿制图室画图，也算得上知识女性，因常年在室内工作，皮肤白润，身材保持得不错。楚彪爸虽去世了，可凭她一己之力，也可以抚养楚彪兄妹。她几乎不串门，除了上班，深居简出，有空就收拾屋子，红砖地板擦得通红。
　　沈樱妈到青峰家串门，缘于萍乡老乡在一起，才有得聊。老乡抱团，在这儿很普遍，明的，暗的，这团，那团，有多少地方的人，就有多少团，省外的，省内的，同一市县的，同单位的，玩得好跨界的，这要看个人性情，开朗的总是多些交流，少语的就只能自己闷着了。还有一种划分，就是按知识层次来，知识分子，机关的，矿里的，工人，井上和地面的，形成另一种网络分割的小团体，一时错综复杂，人际关系层层叠叠，好的，颇为有趣，不好的，也会带来不少烦恼，想像一下，几十年之后，这些家庭之间联姻，嫁的嫁，娶的娶，一家又有五六个兄弟姐妹，转弯抹角，平时没一点关系的，都成了亲戚，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