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长(六)
作品名称:黑色芬芳 作者:晓音 发布时间:2016-07-18 08:57:17 字数:5060
秋季新学期,开学不久。
安静的下午,沈樱坐在家里写作业。突然有线广播开始放哀乐,沈樱跑到家门口一看,只见几个在砖厂上班的阿姨提前下班回家,她们身上都是泥点,裤脚高低不一,也不管不顾,边走边哭。邻居姐姐告诉她:毛主席去世了!沈樱听了,有点愕然,依旧坐回去写作业。
楚彪做完课间操,打第二遍上课铃时才回到教室,一看,大家都在彽头哭泣,他也只好趴在课桌上假装哭,不时地偷看其他同学,好像女同学哭得最厉害。
班主任走进教室,两眼通红,一边擤着鼻涕,一边在黑板上写下: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化悲痛为力量,接好革命的班!
矿里组织中小学生去俱乐部参加追悼会。很多同学都痛哭流涕,可青峰没哭。有个顽皮学生,站在青峰身旁,看见别人哭,暗自偷笑,被工作人员发现,头上立刻吃了三个狠狠的毛栗子,痛得嚎啕大哭,不知情的同学以为他对毛主席感情最深。
死亡,对十二岁的沈樱来说,也算见识不少了。
除了井下事故造成许多家庭失去男主人,甚至母女两代的丈夫,或一个女人前后两任丈夫都死于井下;还有被运煤的火车碾轧或挤压而亡者;每年必然听到几单少年水库溺毙事件,有一排房子住着四户人家,前后几年中,其中有三户人家儿子被淹死;儿童病亡也不少,和沈樱一起玩的小朋友,没了两个;矽肺、肺癌在成人中发病率很高,有同学妈妈五十岁被肺癌夺去生命,同学辍学顶班。
坪湖矿专门为瓦斯大爆炸中的遗孤建了一栋楼房,让他们得到安置,并相互取暖;另外,在不远的山腰,竖起一座纪念碑,纪念在爆炸中失去生命的人们。每到逢年过节,纪念碑下,烟火缭绕,炮竹声声……
丰矿,绵延起伏几十公里的丘陵,中段,有个山坡,座落着一所中学,铁制半弧形大门顶框上,四个铁制的大字:丰矿一中。经年累月,日晒雨淋,字体已经看不清最初的颜色了。
与中学相对的另一个山坡,座落着矿务局机关家属大楼——五栋楼,这几乎是丰矿唯一的楼房,一共五栋,名字约定俗成。
两坡相对,约一公里。站在五栋楼向一中校园望去,一座高高的砖碑远远屹立着,成为中学的标志性建筑。对于懵懂无知的孩子来说,深感神秘又充满向往。砖碑上写着一列金色的大字: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两坡之间的马路,迅速地凹下去,又升起来,成为自行车爱好者天然的飚车场。路的两侧,是稻田,像两片大型的天然地毯,依四季而变换色彩。
五栋楼刚下坡的右侧,还有一个小型农机站,不时有拖拉机突突进出;往左远望,是机厂高耸的水塔,还能听见类似空袭警报的上下班信号。那天然地毯上,蜿蜒着田间小路,三三两两背着书包的学生,时而说笑,时而驻足玩耍。
快到一中,因为仰视,并不宏伟略显老旧的大门倒也略有几分气派,毕竟它是矿区知识层次较高的单位之一。左侧是一所小学,传出孩子的嬉戏喧闹声;右侧是中学老师家属区,那里随时可能走过来自己的班主任或任课老师,学生们不由自主的瞟向右侧的小路,心中既充满着期待又有几分紧张,打个招呼可以混个脸熟,兴许能多得到几分关注。不过,毕竟是师道尊严,生怕老师问话,回答不妥,适得其反。
大门口,一条马路横穿而来,那是从左侧机厂过来的一条小路,学生们必须小心地避开可能急速横穿的自行车,在学校传达室老头警惕的目光注视下,走进园校。中间一排宣传栏,顶端是醒目的应时口号,栏中张贴着最新的大批判文章和大字报。同学们会在宣传栏的一角,搜寻食堂的公告,更关心本年级的考试成绩排行榜,名列前茅的抑制不住喜悦,假装谦虚几句,拖后腿的就垂头丧气,闷声走开。
清朗的九月初,沈樱和青峰、华扬、楚彪等,以及许多从周围矿区来的陌生同学,一起走进了这里。
他们将在这里,开始被塑造出雏型。他们的心灵在被各种试卷和难题填充塞满的时候,在无形的男女授受不亲的氛围里,心灵的某些角落,依旧悄然而又顽强地滋生出些许嫩芽,就像亘古至今流传的故事,情窦初开,生生不息。
清晨,有线广播第一次播音,《东方红》乐曲好像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朦朦胧胧,带着清晨的露水。
闹钟一响,沈樱就起床了。有时,她也会被从父母房间传来的一些响声吵醒,她的房间和父母的房间是连通的,之间的门通常不关。小学五年级之前,她都和母亲睡一头,父亲睡另一头,可有一天晚上,父亲赶她去另一个房间睡,她不肯,父亲突然变得很凶,吓得她赶紧走了。她感到莫明其妙。独自睡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为父亲的不可理喻而哭了,她感到很孤独,很可怜,她恨父亲。不过,很快她就忘记了这件事,快速的成长,让她来不及停留在过去的事情上,她需要不断地感知新的事物。每天的数学应用题列方程,因式分解,中文和英文语法,各种各样的作业,晚上中央广播电台的《小喇叭》节目,让她开始忙碌,她不记得和父亲之间还有什么仇了。
沈樱走进厨房,划了一根火柴,火焰有两个光圈,大的套着小的,——她的眼睛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恢复过来,尚未聚焦。她抓了一把刨皮,在炉灶里点着,加上两根油柴,再加两根木柴,把大锅架上去,舀了两仝水,这仝是父亲用粗毛竹做的。洗了筷子和锅盖,倒掉水,再擦干锅,用昨晚的剩饭炒了一碗蛋炒饭给自己,这是她的早餐,没有鸡蛋的时候,就用猪油和酱油。
父母尚未起床,沈樱就去上学了。有线广播正在播报《报纸摘要节目》,国内外新闻,那声音像是早晨特有的,带着着浓重的水汽。
初升的太阳照得她的身影很长。沈樱喜欢看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忽长忽短,忽正忽斜,她梳着的两把小刷子在头上不高不低,很对称,那是她细心梳的,不对称的话,就一定得重梳。
看着自己的影子,沈樱心里无端地快活——中学生活如此美好,充满无限的期待,那期待到底是些什么?又说不出来。正如伟大领袖所说“你们就像早晨8、9点钟的太阳。”沈樱觉得自己更像植物,要努力地拔节、升高,舒展身体,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
初一下学期,开始分尖子班。沈樱和华扬分在<1>班,他俩正好坐在前后排,华扬在前,沈樱在后,华扬的一举一动她都尽收眼底。
青峰成绩只能分在了<2>班。他经过沈樱教室时,总要从门口或窗口看一眼沈樱。
现在他们的距离拉开了。一丝莫明的惆怅。
下午放学,青峰推着新买的自行车去找沈樱一块回家,
“你看现在男女同学都不走在一块了,大家都大了,以后我们还是分开点好。”沈樱看也不看他的自行车。
青峰神情落漠,独自骑车走了。这辆凤凰牌自行车,是爸爸用华侨券买的。
真没意思。
想起了楚彪,不记得他分到几班了,一个年级总共十二个班,太多了,反正是普通班,青峰也没心思去找他。
快到家的时候,遇到楚彪妹妹楚琴放学,“青峰哥,好漂亮的自行车,带我一下呗!”
“带什么带,都快到家了!”青峰不愿理她,继续前进,但速度还是减慢了。
“慢点!”楚彪妹妹不由分说追了上来,跳上车,一只手抓住青峰的衣服。
“你还真行!”青峰使劲一蹬,车子冲到了家门口。
“青峰哥,谢谢你!”楚彪妹跳下车,甜甜地笑了,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
青峰不吭声,斜了她一眼,把车停在阳台上,面无表情地进了屋,准备洗手吃饭。
初一年级的宣传队又组织起来,继续排练节目。沈樱与华扬之间还是没说话。虽然其余女生都时不时跟华扬随意说两句,可沈樱在华扬面前,硬是开不了口,她想显得随意点,可就是做不来。
她在心里无数次的演练过他们之间的对话,可每一句都觉得不自然,不合适,像是没话找话,根本就不必说,。
一物降一物吧,世界上的事总是这样。
华扬的眼神专注在小提琴上。
从全年级十二个班中挑选而来的尖子,个个都智商拔尖。沈樱和华扬的成绩不相上下,但华扬是班长,她连小组长都不是,她也不屑当个小组长,要不当学习委员,要不当课代表,像小组长这种芝麻小官,不当也罢,当了就承认了自己只有组长的水平,不当还可以保留想像空间。
华扬还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
一天,老师在班上宣布:“国家恢复高等教育招生考试!大家要用功学习,争取考上大学!”
大学是怎样的呢?很神秘,一定是很美好的吧,沈樱想像着。
印象当中,白卷英雄张铁生和高举长满老茧双手的青年去上大学,拿着有支书签名和盖着大队红印的推荐信,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和工人子弟才有资格去。恢复高考?那就是凭本事在考场上一决雌雄,难道以前的“白专道路”就不批判了?电影《春苗》里,春苗举着双手质问:“我这双劳动人民长满老茧的手就不能看病打针了吗?”强烈地印在沈樱的脑海里,还有《决裂》,一上大学,就不认爹娘,嫌布鞋土,还历历在目。“批判十七年教育路线”的口号,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
大家心里都弄不明白。起码,不必像哥哥姐姐们一样到农村接受再教育、风吹雨淋修地球,也是一件好事。
沈樱、华扬对这消息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们只是听老师的话,寒假也不放了,补课。
语文老师补课的内容是语法,修改病句。有一道作业题是这样的:“鸟儿们在歌唱。”
沈樱左想右想,一直在“歌唱”还是“唱歌”上打转,她实在想不出这句子病在哪里。
她只是把歌唱改成了唱歌,免强交了作业。
等老师批改完后放下来,才知道,“们”是多余的,动物不可以有“们”。
沈樱觉得不好理解。大概这是一种约定俗成吧,也只限于严肃的书面语,平时乱写也是有的,比如“猪们”,“狗们”的,既然有“拟人”的修辞手法,在动物名称后加一个“们”,也算拟人吧。
沈樱对老师的批改不服,但她记住了正确答案。
初中,住得较远的同学,包括仙姑岭和仙梅岭矿的,都住校了。
午饭后,校园外的有线广播照例在播放《天气形势预报》,用可供记录的速度。悠悠的女声,讲一些气象专业人员才听得懂而普通人似懂非懂的语言,什么“高压脊,低压脊,副高压,亚热带气旋”等,更增添了午后空气的寂静,让人瞌睡袭来。
只有煤矿的背影音乐——永远的机器声,一种来自远方的混合声响,依旧在奏鸣,好像在人们的听觉上打上一层底子,时间长了,像是不存似的,有心听则有,无心听则无。
沈樱喜欢在午后读书,仿佛这个时光是意外得来的,可以任意挥霍,不必读课本,不必读正经书,越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卷少页的,越是好看。思绪可以任意放飞,沉迷于幻想,游离于千里之外。
她最近在读一本小说——《西沙群岛》,书中描写的大海、贝壳、椰树,把她迷住了,西沙群岛,那是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梦。
夜里,沈樱梦见在一个荒岛上,雾气浓重,她听见小提琴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循声而去,却不见拉琴人的身影,她的脚软绵绵的,踏在地上没有感觉,漂浮着,怎么都走不近那声源……
周末放学,青峰和楚彪一起去矿区职工公共澡堂洗澡,他们每次都赶在一开门就进去,因为去晚了水池的水就黑得不行。
从井下上来的矿工,只有眼睛和牙齿是白的,和黑人没什么两样。
站在井口,井下巨大的机器轰鸣声,已经让人心打颤了,更不要说下去。这还只是大井,相对安全,竖井就更可怕。
站在黑咕隆咚深不见底的竖井口,两腿忍不住打哆嗦,情不自禁地往后退,生怕一下没站稳,掉下去粉身碎骨。到处弥漫着黑乎乎的煤灰,什么都失去了本色,大吊灯泡上,因布满了黑灰,朦朦胧胧。
随着绞车的轰隆声,钢绳慢慢上升。一会儿,一个巨大的黑铁罐冒出来,罐里装满亮晶晶的煤块,倒空后,铁罐又被慢慢放入井内,周而复始。
交接班铃响后一会,大铁罐又升上来,爬出几位戴着矿帽、穿着高筒雨靴的人。除了眼珠和咧开嘴露出的牙齿泛着白色,浑身上下乌漆墨黑。憋了太久,一上来,先抽根烟。点上猛吸几口,长长地舒口气,吐出几个晃晃悠悠上升的烟圈。
抽完烟,脱下矿帽、雨靴,抖抖身上的煤灰,呸呸地吐了几口黑乎乎的唾沫,大家三三两两地往浴室走去。
矿工男洗澡堂里,分大小水池、淋浴二种,相当于洗衣机的洗涤、漂洗程序。矿工们都喜欢泡水池,比较放松,粘在身上的煤灰油腻腻的,泡着才容易下来。大水池里洗头道,小水池里洗二道,淋浴是被认为不够舒服的,少人去洗。眼睛部分是最不容易清洗的,所以有人常年像画了眼妆,煤灰长期占居在睫毛缝里。
青峰和楚彪在小水池里泡了一会,见来了一群炭古佬,赶紧爬上来,去冲淋浴。很快,大水池的水变成墨黑,小水池也干净不到哪去,变成灰黑,到处是肥皂泡,污水横流,热气腾腾,矿工们赤裸的身体,有的强壮,有的干瘦,他们根本不看这几个年青崽,青峰和楚彪却忍不住老是瞄向他们,并相互取笑对方的身体,不像矿工那么坦然,也不像他们那么自信,还要遮遮掩掩,走起路来弯腰驼背,缩头缩脑,急急慌慌。
青峰想,如果考不取大学,就只能整天钻进漆黑一片暗无天日的井下,每天在这肮脏无比的洗澡堂里混,娶妻生子,再生一个炭估佬?真不敢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