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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成长(五)

作品名称:黑色芬芳      作者:晓音      发布时间:2016-07-17 10:37:17      字数:4807

  1976年3月,学校组织学生们开门办学,去种树。那是离仙姑岭比较远的一座荒丘,名叫鸡公山,属萍湖矿范围,报酬是一人一天三角钱。挖地的锄头是集体准备好了的。学生集合后,一起步行前往。要求挖的坑,直径两尺,深两尺。丘陵的土,多数是夹杂着碎石的酸性红土,肥力极少,上面只长一些野生瘦松,歪七扭八的,似乎永远长不大,如果切开松树的剖面,年轮一定密集得看不清,因为长了无数年,才一米多高,树干弯弯曲曲。有些山丘,干脆连松树也长不了,只是几根茅草,就这么荒芜着,天长地久。
  终于有人要改变这座山丘了。整个五年级的学生,约400人,还有老师,这片荒凉之地上,立刻充满了欢声笑语。
  这种红酸土很硬,不容易挖,但小学生们热情高涨,两人一组,半天时间,也能挖成一个。
  大多同学不记得带水喝,其实根本就没带水的习惯。在学校时,一下课,就冲进水房喝生水,在外面也总有办法。一会儿就有机灵的同学,在某个低洼的草丛中找到了泉水,小小的被许多手搅得浑浊的泉水,成了孩子们的宝贝,许多同学就靠它解渴。
  岁月之河,静静流淌。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在哪个角落,正悄悄酝酿着一场大风暴。
  1976年,真的是一个多事之秋,多事之年。在每一件看似不相关的事件之间,可能蕴藏着必然的关联,这种关联之细,之微,之隐秘,不易察觉,却实际存在着,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它或许只是人心的一次早搏,是大脑神经递质的一次错误传导,只发生在某个人身上,却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最终导致了一场巨大的灾难,掀起狂风巨澜。
  萍湖矿某井下的瓦斯浓度,聚集到一定的浓度,爆炸了。146条生命,从此消失!就像他们不知道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也不知道如何离开了这个世界,出生的时候不会想,离开的时候来不及想。
  “瓦斯爆炸啦!”,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传遍各矿区。沈樱、青峰和楚彪还有楚彪妈一起,沿着铁轨走了几公里,人潮涌向萍湖矿。楚彪爸昨晚正当班。
  现场一片混乱,哭声震天,救援的人员忙碌不堪。家属们知道情况的,不知道情况的,大呼小叫,哭着喊着。
  在出事井口,楚彪妈已瘫软,青峰和楚彪扶着她。
  等待消息的时间特别漫长,焦渴的喉咙,紧揪的心脏,煎熬着。
  楚彪爸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
  沈樱去变电所找到姐姐,确定姐夫没事。头天晚上,姐姐与姐夫为了谁留下来照顾几个月大的女儿发生争执,姐姐自顾自去上班,姐夫只好留下来,侥幸如他。但是,变电所一起上班的三个姐妹,其中两个的丈夫不幸罹难。
  楚彪妈已走不了路,她也不肯回家,楚彪陪着妈妈。沈樱跑去姐姐那,让她做些饭菜,再送些水过来,青峰帮忙这,帮忙那,跑东跑西。
  清理矿难尸体的工作,地点在五七干校。那些尸体全部都是漆黑的,面目全非,残缺不全,无法辨认,很多已经腐烂恶臭,必须清洗干净,整理好。
  有些受不了的工作人员借口身体不好,请假走了。
  局里成立矿难治丧委员会,由局长任主任,局救护大队队长、局职工医院院长、萍湖矿矿长等相关人员组成,其他工作人员由各部门安排,24小时待命。
  救护大队负责营救所有的伤亡矿工,送至地面;职工医院负责清理遗体;矿里负责联系家属辨认。
  所有清理好的遗体停放在五七干校,只有那里场地才够大,地处僻静,远离工作和生活区。
  到处都是人,除了穿有制服的工作人员,其他工作人员和家属已经分不清了,有的家属自愿加入到工作行列,脚步声,指令声,喊叫声,呼天抢地的哭声,混成一片;运尸车,抬尸人,清尸人,辩尸人,一具具黑色的躯干,在人们的手上传递。
  医生护士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处理因过度劳累或悲伤的工作人员和家属,避免造成新的伤亡和次生灾害。
  这次矿难,轻重伤员共十五位,有人皮肤受到严重烧伤,汗腺受损,出不了汗,烦躁不安,这是最坏的一种伤,比骨头断裂还坏,骨头可以再生,汗腺受损,就没办法了。
  经过几天几夜的奋战,第一步抢救处理和辩认工作基本完成,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可是,楚彪并未真正看见父亲的尸体。
  夜晚,青峰和楚彪,跑去五七干校想看个究竟,只见黑压压的一片棺木,整齐排列着,阴森奇绝的景观,楚彪终于失声痛哭。
  治丧委员会决定于矿难第五天举行追悼会,地点本想选在矿俱乐部,考虑到人可能太多,场地太小,又想到五七干校是否合适,考虑到家属面对一大片棺木,可能会不安并造成混乱,最后还是决定选在灯光球场,也就是露天电影院,虽然球场本身不大,但其周边看台和荒地甚至山坡,其扩张余地不限,可以容纳更多人。
  追悼会那天清早,一份会议议程交到了局长办公室的桌上。
  《1976萍湖矿难追悼会议程》
  上午09:00放哀乐
  09:10局长致辞
  09:40职工代表讲话
  10:00家属代表讲话
  10:30前往墓场
  11:00安葬
  另注:鞭炮二十箱
  阴云密布,气压很低,闷热烦躁,大雨即将来临。局长担心今天的追悼会和安葬工作是否能顺利进行。
  治丧委员会准时进入会场,走上临时搭的台子。来参加追悼会的人比预想的还要多,人们扶老携幼,不光有矿工、矿工家属、远亲、甚至周边农村的老俵都来了,黑压压站满了附近的山坡,人头攒动。
  台上白底黑字的横幅:1976萍湖矿难烈士追悼大会。两边条幅是:革命烈士永垂不朽,死难英灵安息九泉。台上摆有省煤炭厅、局机关、矿务委员会、职工代表、家属代表以及丰城县委送来的花圈。
  当哀乐响起,人群中有不少人情绪激动,哀哭不止。楚彪和妈妈以及妹妹楚琴、青峰、沈樱一起站在人群中。
  局长缓步走近立式麦克风,致辞: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朋友们、乡亲们、我的矿工兄弟们: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追思在76矿难中牺牲的146位烈士,他们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中国的煤炭事业,奉献给了祖国人民,奉献给了这片沉睡了几亿年的大山,他们死得比泰山还重。
  作为生者,我们是幸运的,也是惭愧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反思自己,在自己的岗位上有没尽到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我们能不能保证以后少犯错误,珍惜生命。
  青山作证,146位矿工,你们的生命不会白白牺牲,你们将告诫后人,怎样才能在保护好生命的同时,为国家,为人民多做贡献!
  我死去的矿工兄弟们,你们的父母妻儿,你们的同志兄弟,将永远记住你们!人民将永远记住你们!
  我们将继承你们的遗志,擦干血泪,安抚你们的父母儿女,让你们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下面宣读死者名单:
  刘福生,李大根,黄大毛,黄小毛(兄弟),赵喜福,赵建国(父子),楚岳……”
  此刻,局长已经涕泪横流,几度泣不成声,治丧委员们个个低头啜泣,台下更上哭得唏哩哗啦,更有壮汉发出嚎啕之声,震憾全场,披麻戴孝的家属们再一次哭成一片,有的老人索性倒地恸哭,儿孙们忙不迭照顾,场面一度失控。
  楚彪妈着一身黑衣,头戴一朵白纸花,听到楚彪爸的名字,一下子站立不稳,楚彪和妹妹赶紧扶住她,楚琴大声哭了起来,楚彪双眉紧锁,嘴角紧闭,青峰和沈樱也跟着抹眼泪。
  主持人稍稍停顿,就宣告下一步由职工代表讲话,再由家属代表讲话。这些讲话,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领导示意要表现积极的心态,以振作人心,为下一步安顿家属,发放抚恤金做铺垫。
  追悼会结尾,放了五箱鞭炮,天地共鸣,山川撼恸!
  最后,主持人宣布矿难职工家属跟随治丧委员会及工作人员前往鸡公山墓地,其余人员请自行散去,以免影响安葬工作的展开。
  鸡公山,正是楚彪他们前段时间挖树坑的地方。
  事先,矿难直系家属都已领有前往墓地的通行证。由救护大队设岗将整座鸡公山圈围起来,等到追悼会大队人马到达,所有棺木已一一安放在墓穴边,等待入土,并配有一付木碑,因为石碑还来不及刻制。
  这么多棺木和木碑的制作,忙坏了棺木厂,局里调动了整个丰城县城甚至周边农村的棺木厂,一起加班加点制作出来。
  鞭炮再度燃放,硝烟升腾在鸡公山上空,景观奇绝,震憾人心。
  一声令下,安葬开始,一批棺木徐徐吊入墓穴。
  家属们暂时被拦在圈外,他们努力想冲进去,只是徒劳,只能远远看着,因为远,无法分辩谁是谁家的,只有等盖上土立好碑后,家属们才蜂涌而至,各自寻找亲人的位置。
  楚彪不记得自己挖的树坑在哪儿,也不知道父亲被埋在哪里。
  楚彪和妹妹带着妈妈迅速往那些没人围着的坟茔张望,希望尽快找到父亲的名字。
  一看到木碑上“楚岳”两个黑色的毛笔字,楚彪妈双膝便不由自主地软跪了下来。
  密布的乌云,再也支撑不住了,倾盆大雨,像亲人的眼泪,把新培坟茔上的土冲刷出条条沟壑,楚彪妈全身湿透,双膝跪在泥泞中,禁不住颤抖起来。
  “妈——,咱们回家吧!”楚琴哀求母亲,大哭不止。
  天、地,人,哭成一片。
  矿里对瓦斯爆炸中死亡的矿工家庭给予了500元的一次性抚恤金,同时给予一个接班指标,对没有收入来源的父母亲每人每月给予16元抚恤金。对于楚彪家来说,爷爷奶奶在农村,可以每月领到这笔钱,可楚彪此时还在读小学,接班指标没用,妈妈在矿区工作,没有抚恤金可言,家里的经济虽然没有到崩塌的地步,却也少了大半。
  楚彪妈,从一个被男人呵护的女人,迅速变成家里的中流砥柱。
  楚彪妈从书柜底层拿出一捆信,都是楚彪爸写给她的。
  想起他常给她打洗脚水,只要他在家,家务活他全包了。
  楚彪妈想想这些,再看看两个孩子,楚彪和妹妹,她真想买一包老鼠药放在粥里,全家一起吃了算了!
  她从一捆信中抽出一封,留作纪念,其余全部付之一炬,让一切都随他去吧!
  烧完信,她又坐下来,拿起唯一的这封,抽出里面的信纸重读起来,最后的落款时间,正是他们结婚十三周年的日子!一切,似乎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儒生”每天坐在路边,最近嘴里总是念叨一句:“动了山神,山神报复!”“山神收人命了!”
  这些话传到矿领导班子,有人说让武装部把他抓起来,有人说算了,别跟“疯子”一般见识。
  煤矿就是这样,大小事故不断。可这并不能阻止人们热爱生活,自娱自乐,生活还要继续。
  广播里又在播放“战高温,促高产”的口号!每年的七月至八月份,长江中下游地区,气温高达40度以上,并且持续一个多月!
  通常每天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家家户户就把凉席、竹板床等在房前搭好临时的床铺,挂好蚊帐,在这样酷暑的夜晚,家家户户都在户外睡觉!
  矿区自来水都采自地下,冰凉爽快,把西瓜丢进水缸里冰镇半天,晚上纳凉的时候拿出来吃,解一天的暑气;年青力壮的男人直接在水龙头下冲凉,冰爽刺激;女人就着灯光在大脚盆里洗衣服,邻居来串门,坐在边上摇着蒲扇谈天说地;孩子躺在竹床上数星星。
  华子哥喜欢吹笛子,虽然他刚接父亲班时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吹,可慢慢习惯后又开始吹了。左边右舍的大哥,有的喜欢画画,有的喜欢拉二胡,有的喜欢练书法;大姐们则忙着勾花,用塑料丝线编织动物。功课不重要,上课打毛衣,口袋里没有钱,可他们找得到乐趣,个个心灵手巧。沈樱和银玲在一旁看着,羡慕之极,也学着自己动手勾起花来,或者比赛打围巾,看谁打得快。
  仙姑岭小学的年轻老师们,是一群音乐爱好者,晚饭之后,在校园的操场上,拉二胡的,吹笛子的,拉手风琴的,架着大提琴,琴笛悠扬,不时传出现代样板戏的精彩曲目。
  耳濡目染,就连小朋友,都张口唱得出一段段现代京剧。
  青峰和楚彪最喜欢跑去那儿玩。
  有个老爷爷,带着一张方凳,也来凑热闹,他总是一个人玩着扑克牌,洗牌更是有一手绝活。楚彪趁着老爷爷小解时赶紧洗几把,回来时,老爷爷笑眯眯地说,你的手太小,洗不了!但一个暑假后,当老爷爷看见楚彪熟练的技艺时,说:没想到,没想到!
  漫漫暑假,正无聊之际,青峰和楚彪不知谁先提了一句,我们做一付麻将吧,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动手。他们找来竹片锯成小方块,青峰负责打磨,楚彪负责用水果刀雕刻!并且找来蓝红墨水涂上颜色,一个月后,他们居然做成了!这下有东西玩了,他俩召集小朋友,学着大人玩起麻将来。
  楚彪妈看见了,数落楚彪:“也不晓得帮我做点事,就知道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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