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从总统府那儿，先后出来几个身影。那影子由小到大，渐渐看清了面容。走在最前头的是孙中山，隔着差不多一小步的半侧面，紧紧地跟着一个人，那是陆志云，他的后面，是两个卫兵，他们紧张而又机警地环视周围。
　　虽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阳光仍然白亮而坚强，照射在孙中山坚毅的脸上。孙中山站住了，眼睛向总统府顶上眺望。他的目光停留的地方，是迎风飘扬的旗帜，那旗帜上绣着青天、白日和满地红图案。
　　这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是国民党党旗，孙中山太熟悉了。他清楚记得，1893年，也就是光绪十九年秋天，革命党人陆皓东居住于尢烈的听涛阁，设计了这面旗帜，1900年惠州起义，第一次用这旗为标帜，此后多次起义都以此旗为标帜号召。中华革命党改组为中国国民党后，继续以青天白日旗为党旗。
　　  从中的含义，更让孙中山感到重任在肩：青色，代表光明纯洁、民族和自由；白色，代表坦白无私、民权和平等； 白日的十二道光芒，代表著一年十二个月，一天十二个时辰，也象征着国家的命脉，随著时间的前进永存于世界，更鼓舞国人与时俱进，自强不息；红色，纪念陆皓东及兴中会诸烈士流血献身之精神。
　　孙中山看着那熟悉的旗帜，不由胸涌澎湃，心潮激荡，脑海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炮火连天的悲壮画面：
　　一排排北伐士兵手里端着机枪冲锋陷阵。
　　一挺挺机枪疯狂吼叫，喷着火舌。
　　一批批北伐士兵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土地……
　　孙中山眼里闪烁着愤怒的光，心里悲哀地想：在北伐前线，多少将士浴血奋战，然而在大后方根据地，山雨欲来风满楼，就是总统府，也危机四伏，风雨飘摇，唉！孙中山沿着一排古树，向旁边的越秀楼走过去。
　　陆志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感慨地说：“这地方可真清静啊！”
　　孙中山点点头，极力地控制住满腔怒火，感叹说：“是啊，要是没有战争、没有尔虞我诈就好了！”
　　说话未了，树上的知了声突然响起来，混乱地响成一片。
　　孙中山疾步而行。走到越秀楼门口才放慢脚步，他习惯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却打手势让陆志云和两个卫兵在外面等候。他一个人进入了越秀楼巡视。今天晚上，他就在这儿宴请粤军各方面的军官。他特地派人请来广东著名厨师上灶，还有一个是宫廷的厨师，烹调的菜肴具有御膳的独特风味，既好看又好吃，清淡可口，味美不腻。
　　孙中山到了宴会厅。他看到宴会厅布置得比较简单，而且每张桌子不规则地摆放，靠墙三面都摆着沙发，沙发前都放着茶几。孙中山皱着眉头，把一个从旁边经过的人叫住了。他说：“谁管宴会厅的，你把他给我叫来。”
　　那人乜斜了孙中山一眼，说：“宴会厅是我摆的，什么事？”
　　“这样不行，要重新摆设才行。”
　　那人擦着额上的汗水，说：“从来都是这样的呀，摆来摆去都是这些碗碗碟碟的，莫非又不要筷子，拿刀叉来？”
　　孙中山说：“你把总管叫来说话。”
　　那人不满地白他一眼：“有什么话你跟我说，总管不会跟你说话的。”
　　“这个你别管，你把总管叫来就行。”
　　宴会厅总管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抽烟，他进来了，说：“什么事？”
　　孙中山把他叫到身边：“我有话跟你说。”
　　总管悠闲自在地吐着烟，问：“你是推销员吧？手上有什么酒水？”
　　孙中山哑然，然后说：“正中大厅上，要悬挂横幅标语，墙壁上挂些五颜六色的气球，增加些快乐气氛。”
　　总管说：“又不是喝结婚酒，哪用这样热闹？”
　　“对，就是要热闹，你要到粤剧团去，请最有名的艺人来，歌舞助兴。全部桌子中间，要放一盆洁白的水仙花，大盘一点的，桌上整齐摆放十二个白色酒杯，用蓝色台布，地上要摆放红色地毯……”
　　总管愕然，张大嘴巴：“要这么讲究？不就是吃一顿饭么？”
　　孙中山坚决地点头：“吃饭不是吃饭，你是宴会厅的主管，要想到吃饭以外的东西。”在他心里，水仙花是“白日”，十二个杯子是 白日的十二道光芒，蓝色台布是“青天”，红色地毯是“满意红”，这正是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他要制造出这种氛围，增强感染力，去争取和团结那些粤军军官，此举意义非同寻常。
　　总管却露出一嘴黑牙：“吃饭之外还有什么？吃完饭之后就是上厕所的事了。”
　　孙中山不悦，又明确地说：“我们中国人讲究十全十美，这些桌子每排摆十桌，每桌十个菜，桌子摆列要整整齐齐。”
　　总管不满地说：“又不是操练，哪用这么整齐？横竖都是吃。”
　　“吃和吃是不同的，这些你应该懂得呀，就是要有点阅兵的味儿。”
　　总管火了，说：“我才不管你的信口雌黄，要干你自己干？”
　　孙中山也火了，说：“你必须这样干，马上干！火烧眉毛了，刻不容缓！”
　　总管说：“我凭什么听你的话？神经病！”把烟头往鞋底一戳，很响地咳一口痰，背起手哼着小曲走了
　　孙中山无奈地摇摇头，他又向厨房走去。
　　这是厨房最繁忙的时刻，烧火的、切肉的、清洗碗碟的……从各个地方传出欢快的劳作声音。
　　厨房外面有一棵浓密的凤凰树。孙中山站在树荫下，看着大家各就各位，欢快地干活。他刚想转身进门去，一个标致的女人从他身后突然冒出来。她蹲下身去，原以为她是在洗碗筷的，谁知却不是，是在洗猪下水。
　　孙中山用眼角的余光打量那个女人，立刻注意到这个女人脸色苍白，却眉清目秀。她洗着猪下水，嘴里一些愤懑的话纷乱地钻进孙中山的耳朵里。她在咒骂人：“畜牲，一群畜牲，今晚让你吃猪屎。”
　　孙中山听得出，这女人在咒骂人。他忍不住问：“你骂谁？”
　　“谁？除了那群畜牲我还会骂谁？”她声音忿然，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的是个陌生人，她审视着孙中山，突然噗哧笑了一下，问：“你是新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新来的？“
　　那女人说：“穿得这么干净，一看就知道是新来的，其实哪用穿得这么干净？现在干净了，一干活就脏了，你这么爱干净就不要到这厨房来，这儿最脏，但伺弄的却是吃进嘴里的东西。”
　　“你们不能马虎了事，要把握东西清洗得干干净净。”
　　“屁！”那女人说，“我就要留下点猪屎，让他们吃猪屎去，花生炒大肠，最好的下酒菜，喝了酒，他们吃什么都香了，吃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就不相信他们会吃得出来……”
　　“你怎么能这样？”
　　“怎么不能？你知道那些畜牲是怎样对我的？在我脖子上弄了个伤疤呢，没想到这么难好的，怎么好也好不回原来的那个样子，一抬头就看伤痕了。”说着，抬头让孙中山看脖子上刚刚愈合的伤痕。
　　孙中山问：“怎么会这样的？”
　　不想这句话问到了女人的伤心处，这女人哭了起来，说：“还不是那些军阀，还不是那些畜牲……”
　　旁边一个人过来，把孙中山拉到一边，贴着他耳朵说：“你别问她了，她被两个军官强奸了，那两个军官一个用刀顶着她的脖子，一个脱光她的衣裤……，她不知说了多少次，我们大家都知道了。”
　　孙中山听了，不由怒火中烧，过去问那女人：“那两个军官是哪个部队的？你认出来没有？”
　　女人惊愕地转过头：“你问他们干什么？”
　　“我给你惩罚他们。”
　　“你不会是奸细吧？”那个女人盯着他，“你不会去告密吧？”
　　“我向谁告密？”
　　“就是他们呀，就是那两个军官呀，他们威胁我说，如果我说出去，就会把我碎尸万段。”
　　“你看我像告密的人吗？”
　　女人上下打量着他，然后向他挤眼，说：“你要是敢告密，我把你放到大肠里炒花生，让他们拿去喝酒。”
　　旁边的人听了，都轰地笑出声来。
　　孙中山也笑了，刚想问什么，那些笑声突然没有了，一下子鸦雀无声起来。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门口。在清洗池和凤凰树之间的门口，一个梳着小分头的男人背着手出来。
　　孙中山觉得那人的行为有点古怪。他看到那人的手放到案上的猪肉却摸了一下，然后在头上的发上抹一下，那人看到了孙中山，哆嗦着说：“你站着干什么？”
　　“我来这儿看看。”
　　那人的手又在案上的猪肉和头发上抹了一下，然后向孙中山瞪眼：“没见到抹头油么？”
　　孙中山摇头：“没见过抹猪油的。”
　　那人说：“忘记带头油了，明白么？”拿起巴掌又抹，这次，他抹的是脚夫上的皮鞋，一边抹一边说，“你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到这儿能不干活的么？快，到屋里去烧火。”
　　孙中山说：“我没时间给你烧火了，我是孙中山，我来这儿看看，就是要你们做好今晚的饭菜，不能出现问题，更不能出现上次吃河豚鱼吓得大家以为中毒的情况……”
　　旁边的人一齐盯着孙中山。
　　那男人看也不看，突然朗声大笑，他的表情也显得更加快乐，又倏地收住笑容，说：“你是孙中山吧，那我就是孙中山他爸！”
　　旁边有人附和：“是呀，做官的从来都是前呼后拥的，哪会像你这样？”
　　那男人便叫：“来人！”
　　门口寒光一闪，一个拿着菜刀的人出现了。
　　那男人指指孙中山：“这人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居然敢冒充孙总理，给我把他阉了。”
　　孙中山对着窗口，也往远处叫：“卫兵！”
　　陆志云带着两个卫兵进来了。
　　那个男人语无伦次地端详着孙中山：“你、你你真是孙、孙总理？！”
　　那个心不在焉地洗猪下水的女人也说：“放心呀，孙总理，我一定会洗干净的。”
　　孙中山叉腰，仰天叹息，唉，就是管理一个宴会也不容易呀，北伐就更不容易了，必须得有权威，而形成这种权威，就得靠权力。没有权力，没有集中权力，就是一盘散沙，整个中国都会是一盘散沙，他感到：陈炯明的联省而治，太松散了，是不行的
　　陆志云站到孙中山身边，问：“孙总理，林直勉秘书让我告诉你，今晚的讲话稿给你准备好了，请你去审阅。”
　　孙中山说：“不，你先把所有人都集中到宴会厅，我有话给大家说，今晚的宴会非同小可，不容有失，菜一律要精选高级菜品，多花钱两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