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刘泽民无奈随母改嫁 张大杀一怒杀子夺妻(三)
作品名称:老北风滚过黑土地 作者:星流成河 发布时间:2016-07-19 10:26:01 字数:5821
这天是清明,清明是种麦子的季节。俗话说麦子是种在冰上,收在火上,向阳坡大地也刚化一犁深,再底下就是冻土,把土用犁破开,就可以撒麦种。但麦子产量低,穷人一般不种,大户人家都种一点。
清明这天没有风,雪已经化尽了,只有背阴坡还有。太阳升高的时候,远望大地,热气腾腾冒汽,家家户户都把房门打开,让屋里的冷气流出来,外面的热气流进去,屋顶和后墙上厚厚的霜开始滴水,它们在那里整整挂了一个冬天。
张大杀没有地可种,节气对他不重要,但天气好,他就可以坐在房前晒太阳。今天草草的吃了一碗饭,就决定再去看看表妹杏仁,自从出现瘟疫到现在,他一直没有见过她。
上次去看杏仁,到了她家一问,孩子说被抓走了,那些人他不认识。问村里人,村里人告诉他是赵家楚哨长带人抓走的,结果第二天他去要人,可人已经放了。
张大杀很少去看表妹,他平时都很忙,另外,也不喜欢妹夫马升阳,不喜欢那个十四岁的孩子马大兵。他就不明白,为什么马升阳那么喜欢当兵?还给孩子起名叫马大兵,老二起名马大枪,老二还是个闺女!如果他像个正经人,自己就带他杀猪,这还不比扛大活强?
大约二十里地,张大杀一个时辰就到了。以往来看表妹,都带一点猪肉、猪下水什么的,这次是空手,看着东山墙斜支撑的木头,张大杀心里就很疼:杏仁的日子不好过呀!
院子里很乱,碎柴禾满院子都是,几只鸡在里面刨食儿吃,房子东面堆一垛柴禾,柴禾垛后面,是用秫杆夹的茅楼(厕所)。房子西面,是一个仓房,仓房靠着西大山,仓房前面是一个猪圈,猪圈是空的,她家去年没养猪。
大门也是开着的。
见表哥来看自己,杏仁急忙把表哥让到屋里,说:“今儿个暖和,门大敞四开的!”杏仁不敢问家里的事,知道嫂子已经死了,就问,“听说你搬到庙里去住了?那智信长老好说话吗?”
张大杀说:“不是庙里,是庙外边的那间更(jing)官儿房!……我一个人好对付。”又问:“他爹怎么啦?怎么就把你抓去?”张大杀刚要坐,那大兵就把黑糊糊的烧火棍放在炕沿上,张大杀知道,这孩子又犯驴脾气了,就退了一步,站在地下。
杏仁就过来,抢那烧火棍,那孩子大声说:“我爹的事儿,不用你管!”杏仁抬手就给他一个嘴巴,说:“滚出去!”那孩子就捂着脸跑出去了。杏仁一脸苦相,说:“这孩子……我太操心啦!……他爹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唉,偷了赵家的一杆枪,找他老叔去了。”张大杀只能劝她,说:“去就去吧!……家里粮食够吃吗,不够跟我说。”杏仁说:“去年扛长工挣得粮食年前拉回来了,能吃到秋天。明天我想把这孩子送去当半拉子,好歹带出一张嘴,也让我省点心。”
杏仁就说过年回老家的事儿,说两家怎么样了,村里谁家去年生了小孩,谁家地种瞎了(沒有收成),小时侯的伙伴谁谁过的好,两人唠了一会儿,杏仁也劝了表哥几句,张大杀就告辞往出走,见那孩子在院子里还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就心想,自己从来也没惹过他,这几年,肉也吃了我多少了,怎么会这样?要不是在杏仁家,早把他打趴下了。
种完麦子,索乌恩就和东家商量掩埋死人的事,关键是这笔开销由谁出。赵琦善田是区官长,区里的事由他管,就说:“你先派人干,把工核算成钱,上交捐税时扣下,让县府出,先斩后奏!”
索乌恩就派长工把找得到的死尸抬到乱坟岗子,好歹先埋上一层土。
接着就开始种地了。
赵二驴从小喜欢毛驴,毛驴比马省料,比牛干活快,适合小户人家养。他家里养了两头毛驴,赵二驴拿这两头毛驴当眼珠儿。
他决定先种岗地的高粱,岗地地温先热,得先种。他和这赵泽田、赵泽民套好两头毛驴,让毛驴拉着耲耙,耲耙上放一袋子高粱种子,往地里赶。刘家的这块地在村子前面,走出村子不到一里地就到了,卸下高粱种子,就开始种高粱,这时柳叶和赵一文也来了。
种高粱也叫耲高粱,耲高粱使用耲耙,耲耙像爬犁,下面是两根木头,底面先刨光,刨光的这个底面挨着地,因为光滑所以拉起来省力。这两根木头顺着垄沟,上面四个角各一个立柱,立柱上面又有两根木头,但这两根木头是横的。这两根横着的木头的中间,又一根顺着的木头,这个木头正好在垄台上,叫耲耙粱子。耲耙梁子上安装一个犁头,耲耙向前一走,犁头正好把垄台犁一个沟,犁沟的深浅可以调节。
赵二驴安排赵泽民扶耲耙,告诉他这个活的要领,又安排赵泽田点种,问他会点不,他说会!又叫柳叶扶拉子,叫赵一文踩格子,把大家嘱咐了一遍后,自己把两头驴牵到左右两个垄沟,又在中间栓了一个绳子,把绳子背在肩上,吆喝两个毛驴往前走,自己则拉着绳子走在中间。
赵二驴和两头驴拉着耲耙走,赵泽民紧跟着,用一只手扶住耲耙,主要不让耲耙打斜或侧翻,要是拉耲耙的毛驴走的正,赵泽民就很清闲了。赵泽田跟在后面,斜背着点葫芦,用一个小树棍儿吧吧敲打种子槽,种子就从槽中均匀的流到破开的沟里。柳叶跟在后面,扶着拉子走,拉子是一个V型木架,用两条绳子拴在耲耙上,跟着耲耙向前,把犁开的土再合拢回去,把沟里的种子埋上。赵一文一脚一脚向前走,把柳叶没有踩到的地方踩一脚,两个人要把土踩实。
赵二驴怕累坏毛驴,因此拉起来很用力,一行人到了地头,赵二驴已经累了一身汗。他又心疼棉袄,把棉袄一脱扔在地头,里面也没穿衣服,就牵着毛驴转弯,准备往回种。
这边赵泽田扔掉点葫芦,就跳了过去,也不说话,抓住那个绳子不撒手,准备自己拉绳,这两个人都抓住绳子,毛驴也站住了。赵泽民只好过来解劝,就说:“两人都争,就没法干活了,一人一垄。”赵二驴无奈,只好捡起点葫芦,说:“你身板嫩,别太猛!”
干庄稼活要有歇气,干了一上午,把毛驴拴好,大家抽烟喝水,下午接着干,这一家人干活没声音,只偶尔赵泽民说句什么。
晚上,大花娘罗氏煮的是高粱米粥。
庄稼人的春天很苦,没有什么菜可以端上桌,稍好一点的人家有黄豆,用黄豆可以生豆芽,要不然就只有咸菜可以下饭,大花娘上顿下顿都是咸菜。早上是一顿干饭,晚上只有稀粥,她把稀的盛给大花、二花和自己,把稠一点的盛给干活的人,二花就哭,赵二驴就把自己的拨给二花一半。
春天没有大雨,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庄稼人都挺高兴。下完雨,没过几天,早种的庄稼就发了芽,小苗就绿油油地钻出了地面,一垄一垄的,主人赶紧跑过来,看这些早种的庄稼长得咋样?有没有缺苗断条的地方,要是有就得马上补齐,要不然今年就瞎了。
野草也露出了头,向阳的地方绿乎乎一片,大花带着桃叶和二花,到处找野蒜,庄稼人叫小根蒜,这是乡下春天能最早吃到的菜。小根蒜露出几片绿叶,顺着绿叶往下挖,是小根蒜白生生的茎,再往下就是带着须子的蒜头,大家都喜欢大的蒜头。
又过了一些日子,庄稼就种完了,节气已经过了小满。
这时,小根蒜就结籽枯萎了,不能再吃。不过,野地里又生出了曲麻菜,曲麻菜到处生长,从地下钻出来,长到三五片叶就可以吃,挖一篮子曲麻菜,洗干净,摆在饭桌的中间,夹一筷子,到酱碗里沾一点酱,塞到张开的嘴里,嚼呀嚼,苦苦的鲜,苦苦的香。曲麻菜可以一直吃到自家园子里的春菜下来。再后,还可以割来喂猪、喂鸭、喂鹅,庄户人家,世世代代受曲麻菜的恩惠。
种完地,索乌恩就张罗盖房子。房场已经划定,坯已经运来了,长工们打好地基,就开始向上码坯,一层一层往上垒,房架子就越来越高,只几天功夫,就到了顶。接着就是上梁了,上梁是盖房子的大事,要放鞭炮,可东家不把这当成大事,因此也没放鞭炮,就上梁了,又过几天,房子就盖完了。
这些房子是预备给长工住的,赵琦善田正在筹划一个大计划,他想盖三个大院,房场就在大房子前面,过几天再请阴阳先生看一看。
赵家盖房子的同时,周围村庄也大兴土木,很多人在脱坯盖房子。
下午,张大杀又去看望表妹杏仁。
路两边柳树和杨树都长满了绿叶,榆树的叶子长得略晚一些,孩子们都盼望着榆树开花,大路两边的野草已经长了一拃(zha,伸开拇指和食指,两个手指之间的长度)高。
张大杀走在路上,看着春天这么近,感觉心情很好。他今天已经脱掉了外面的大棉袄,内穿一件小棉袄,外套了一件大褂,走起路来一阵轻松。走了一个时辰,张大杀解开了衣扣,这就进了村子。
杏仁家的前院已经夹好了障子,里面一垄一垄也不知种了些什么,只有早栽的土豆刚刚露出了小芽,有一点黄,又有一点绿。
院子里没人,张大杀推门进去,见杏仁斜坐在炕上,炕上一片凌乱,被子也没收拾,杏仁散乱着头发,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哭过。见张大杀进来,慌忙收拾炕上的被褥,穿鞋下地,张大杀问:“咋地啦?又病了?”杏仁也不吭声,张大杀再问,她还是不说,张大杀越急,她越不说。张大杀在地下转一圈,只好问别的:“大兵呢?”她答道:“去扛活了。”又问:“大枪呢?”她说:“跟她大爷去她爷家了。”
张大杀觉得这事儿跟她大爷有关,问:“她大爷来了?”杏仁说:“上午来的,刚才走的。”问:“来干啥?”杏仁说:“没干啥。”张大杀看着她脸,接着说:“我来跟你说一声,我得走了,我不想在金家城过了。”杏仁问:“你去哪儿?张大杀说:“我也不知道,走哪儿过哪儿吧,哪儿能过哪儿安家。”又说,“以后就见不着了,也许就是一辈子!……我命比你苦,你好歹有个家,还能过,慢慢等他爹回来吧!”
杏仁就哭,说:“还有比我苦的?咋还能比我苦?我没法过呀……我也不想活了……。”说着说着,趴在炕上就嚎啕大哭,张大杀不知该怎么劝,就不言声,等她哭够了,又劝她说:“有苦处跟她大爷说说,都是一家人,他爹不在家,让他们帮你!”
杏仁一边用手擦眼泪,一边说:“他们会帮我?他们就会欺负我!”又说:“你是我哥,我也不怕砢碜,……他大爷一来,见孩子没在家,就把我按在炕上,……我怎么说都不行,……”就哭得缓不过气来,哭了半天,又说:“以后他爹不在家,还会常来……我打也打不过,躲也躲不了,让孩子看见了,让左邻右舍知道了,我还咋见人?……我不想活了。”
张大杀一听气得不行,骂道:“这瘪犊子!他住哪儿?我去找他!”
杏仁说:“你找了他,还不是让别人都知道了?……我都忍了多少年了,……不想丢人现眼……,还有娘家一大群人呐……。”
张大杀问:“以前他就欺负你?”
杏仁哭的更厉害了,说:“……那老大……就是他的……。”
张大杀气得满屋团团转,捡起一个烧火棍,说:“你饶他,我不饶他!”杏仁趴在炕上哭个不停。
房门突然被撞开,大兵一步闯进来,趴在炕沿上对着杏仁,说:“娘,我老远就听你哭,你又咋了?”一回头,看见张大杀拎着烧火棍站在地上,就起身对张大杀说,“你欺负我娘啦?……每次你一走,我娘都哭!”转身就把菜刀找出来,站在张大杀对面。
张大杀怒气未消,大声说:“不是我!”大兵瞪大眼睛,满脸杀气,说:“不是你,你滚犊子!”见张大杀不动,那孩子又大声喝道:“以后,你不行来我家!……我爹说,得防着你!”张大杀气得手发抖,举起烧火棍搂头就是一棍子,那孩子用两手一档,棍子打在胳膊上,他也不叫一声,扑过来抡菜刀就砍。张大杀一侧身,刀砍在右胳膊上,棉袄砍开一个口子,血就流出来,菜刀也飞了出去,张大杀顺手拔出腿上的小攮子,一下就捅在那孩子的胸口上,大兵也不叫一声,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杏仁惊得一下子爬起来,问:“扎着了?”张大杀吐一口气,忿忿地说:“扎着了!”杏仁又问:“死了?”张大杀用脚踢一下,见没有动静,说:“死了!”杏仁扑过来,抱过大兵的脸,细看,眼睛已经闭上了,前胸热乎乎的血流了一地,衣襟里滚出几个烧土豆,都压扁了,还冒着热气。她坐在地上,抱着大兵的头,看了一会儿,长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从小我就不稀罕,从不给饱饭吃,衣服也都是旧的,说打就打一顿,说骂就骂一顿,就恨这孩子死,……可这孩子孝顺,从来不顶嘴,打就打了,骂就骂了,也不记恨我,还总护着我……这是回来给我送烧土豆来了……”
说着站起来,擦了擦眼泪,说:“其实也没有这么大的仇,……,就给捅死了。”又说,“一了百了,你把我也捅死吧。”张大杀说:“我不捅你。”她说:“那我就上吊!……我还有活路?”张大杀说:“跟我走吧,咱走得远点。”
天渐渐黑了,杏仁坐在那里,不哭也不动。张大杀说:“你白活了一辈子,等你过一天好日子,我再捅你,行不?”杏仁说:“我命真苦,这死活都说不清了!死了也冤,活着也冤,八辈子都留骂名!”
一直坐到下半夜,还是收拾一下,跟张大杀走了。
过了几天,马升阳的大哥果然又来了,推门一看,大兵死在地上,身上盖了一床棉被,就叫来了东院邻居。东院邻居叫张三月,住在后街,离得远,过来一看,说这是咋回事儿?死人得报官!就和马升阳的大哥一起报给赵琦善田,赵琦善田派楚长河来看,楚长河带领几个家丁骑马跑来,说:“怪事儿都出在你们家!”在院子里栓好马,进到屋里,掀开棉被,认得这是马升阳的老大,是被别人攮了一刀,问马升阳的大哥:“你是家人,你说是谁干的?”马升阳大哥说:“他娘跑了,肯定是他娘!”楚长河说:“他娘杀亲儿子?没听说过。他娘跟谁跑了?”马升阳的大哥说:“不知道。”楚长河就带人回去了。
马升阳的大哥埋了大兵,房子也作价卖了,回去跟老娘说了这事,老娘立马就哭晕了,说:“做孽呀,我就这么一个孙子,是谁干的这缺德事?不会是老二媳妇吧?我从来也没亏着她呀,再说,她用得着对自己的孩子下狠手吗?……老二这现世报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马升阳一家就哥俩,老大现在还光棍。原来杏仁出嫁前,媒婆是把杏仁说给老大,可老大挑肥拣瘦不愿意,媒婆把事儿已经办了一半,也不好中途撤杠子,就把杏仁说合给老二啦。可杏仁一过门,老大一看,这杏仁挺稀罕人儿的,就起了歹心。他们家是南北两铺炕,新媳妇过门三天,老大和他娘就搬回了南炕,杏仁和马升阳住北炕。从此,只要马升阳不在家,老大就赖在北炕,对杏仁动手动脚的,杏仁是新媳妇,也不敢声张。一天,趁屋里没人,老大就把杏仁按在炕上,也不管愿意不愿意,干了一回,杏仁呜呜地哭,可婆婆回来了,还得装笑脸。再后来,只要马升阳不在家,老大都住在北炕,他娘也不管,还对杏仁说:“哥俩娶一个媳妇,也是常有的。”后来就生下了大兵。
后来马升阳也不愿和哥哥住一起,就搬到了两道沟。
杏仁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就这样跟张大杀走了,也不知是逃出了苦海,还是又跳进了苦海。
日子就像这天上的云,翻滚着来又翻滚着去,有时走得很慢,有时走得很快;有时轻得像棉花,有时重得像石头;有时一声不吭地走,有时雷鸣电闪地走;有时你盼也盼不来,有时你撵也撵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