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长(四)
作品名称:黑色芬芳 作者:晓音 发布时间:2016-07-17 10:03:49 字数:4025
“沈樱,你的衣服是妈妈做的呀?”一个老师问,“真好看,特别是领子的齿边。”
“是妈妈做的。齿边是我自己做的。”沈樱,“我看隔壁姐姐做学会的。”
“小杜,你最近在勾什么?”一位老师问小杜老师。
“我在勾沙发巾呀。”
“带宣传队忙死了,我没时间勾东西。”东道主赵老师说。
“我姐姐很会勾的,可以帮你勾呀。”银玲乖巧地说。
“那怎么好意思?”赵老师,“谁今年回上海,我想买点花布回来。”
“我想买双皮鞋。”小杜老师说。
“我要回去的呀,到时帮你们一起买回来。”班主任老师说。
“哎呀,这肉丸有点变味了。”赵老师望着丈夫。
“今天过年天气热,做好的丸子不易保存。”丈夫歉疚地说。
“小李最近怎样?”赵老师问大家,“她调到仙梅岭矿后,就没见她回来过。”
“她不想回来,最好不要再见到那个老俵。”小杜老师,“那老俵把她脸打得瘀青,肋骨也断了,住了院,成了永远的死敌。”
“为什么打得那么厉害?”赵老师问,“我那时坐月子,都没好好问这事。”
“两个人住一个宿舍,完全不同的人,本地人看不惯上海人,上海人也看不惯本地人,日积月累。”小杜老师越说越火。
“不过,大家都是向着上海老师的,你们看见到处墙上都写着骂那本地老俵的话吧。”赵老师说。
“当然啦。那土老俵叫亲戚来帮她打架,太欺负人了!本来两个女人打打就算了,也不会有太大伤,请男人来打女人,还是人吗?大家不骂她才怪呢!”小杜老师生起气来,眼睛瞪得老圆。
“我们上海人毕竟从外地来,被当地人打是很寒心的。”赵老师,“所以,以后我们也要团结些,不能让外人欺负了。”
“嗯,是的。下次上我家吃饭,我好久没请你们了。”班主任老师提议。
“来来,我们不要忙着讲话,也喝点老米酒,我也学会了酿酒。”赵老师热情招呼大家。
“你这么能干,都三个孩子了,又带宣传队,还学酿酒,真了不起!”班主任老师起身帮大家添酒。
“你还不抓紧时间生一个,老带学生回家玩?”赵老师望着班主任。
“唉,恐怕生不出了。”
“放松,身心放松才容易怀上。”赵老师望了丈夫一眼。“来,尝一下我做的梅菜扣肉,看看像不像那么回事。”一边忙着招呼大家,一边转向丈夫,“他爸,孩子们就交给你了,我今天自由一下哈。”
“没事,我会管好他们仨的。”赵老师的丈夫正在给最小的孩子喂饭,眼睛还要看着两个大的。
“你看,这是上海寄来的海货,银鱼和虾米,大家尝尝。”赵老师把最宝贵的娘家货拿出来款待好姐妹。
“米酒不错,扣肉也好,我也得学学做给老公吃。”班主任老师笑着。
“呷好了,生个小宁(人)”。”小杜老师也笑。
“侬也要抓紧晨光结婚呀!”
说着说着,她们就讲起了上海话。
“老难呀,唔容易找到合适的。”小杜老师,“阿拉今年皆努力努力!”
“来来来,干杯,干杯!”赵老师,“为明朝干杯!”
虽然学校里当地老师和外地老师偶有冲突,矿区家属也常与来私家茅坑抢粪的老俵发生纠纷,沈樱却知道,妈妈和一家土著关系非常好,是姐姐的干妈家,住在榨俚村。
建矿之初,住房尚未建好,有的工人租住在附近农村人家,姐姐的干妈就是那时候的房东。
租户与房东之间,形成“干”的关系,很普遍。
“干”,有的地方叫“契”,指的是契约或默契。
两年后,沈樱家搬进了矿区家属房,离开了榨俚。可每当逢年过节,或秋收后,两家就会走往。有时沈樱妈去榨俚,有时干妈来沈樱家。两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女人,她们喜欢站在厨房里聊天,一个煮饭炒菜,一个在边上说话,悄声细语地,那股亲热劲,常常把沈樱看呆了。她知道,妈妈的心情今天顶好!
自从姐姐参加工作后,妈妈去干妈家就带上沈樱。干妈居住的房子,是典型的丰城三进式院落,一般是地主家才有的。解放后,政府分给她和另两家人合住。一套四方的院房,有三个天井,沈樱最喜欢在下雨的天站在天井边看雨滴洒落下来。天井里红红的石铺地面泛着些许绿苔,光滑有趣,流水汩汩流向暗道,十分畅快。院房的外墙是薄薄的青古砖砌的,高大的山墙,巍然耸立,翘起的飞檐,雕龙画栋;内墙下半截是灰砖,上半截是木雕的窗棂,花草人物,神态奇特;厨房里大大的锅台,一会儿就有鸡蛋面煮好端出来,每碗里面一定有三个秤砣蛋;卧房里阁楼上,藏着各式好吃的粿子,最多的是冻米糖,吃完了还要带一大包走。
收获的季节,干妈会送些新挖的地瓜和花生来,沈樱妈回报她的,有时是一块布料,有时是做好的新衣。两家的友谊一直持续到两个女主人老去,再也走往不动,各自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N年之后,姐姐自己都做奶奶好久了,去到她的干妈家,老房子早已拆了,新房子粗鄙不堪,没有院落,干妈干爹早已入土N年,干妈的儿女也子孙满堂。姐姐在干妈儿子客厅的祖宗挂相前跪地大拜,她心中的感慨只有她知道。
这是后话了。
仙姑岭矿单身宿舍边有一个蓝球场。白天打球,晚上放电影,是理想的露天电影院。而且,屏幕正反两面都可以看,坐在反面看,除了电影里的人都变成左撇子,其它没什么不同。每一部片子都要连放两场,七点一场,十点一场,第一场是正场,第二场主要是为下中班的工人放的,夏天怕热的人也图这时人少又凉快些,一看就到午夜,沈樱从来熬不到这么晚,只看正场。
只要电影海报一贴出来,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传到家家户户。沈樱一放学,立刻搬着长凳和椅子去占位子。她左肩扛着长凳,右肩背着竹椅,动作相当熟练协调,一家四口的座位就都有了。这时姐姐已经到云矿参加工作去了,哥哥在上中学,占位子的事她包了。
有的人早上就用粉笔在球场地上划了线,有的人用砖块围一个圈,傍晚去的沈樱只能占到靠边的位置,就算不错了,再晚只能坐在蓝球场周边的台阶上,离得幕布远远的,只能看个大概。
沈樱喜欢看电影。其实矿区每个人都喜欢,电影就是他们的盛宴,像一次节日的聚会。直到快开演的时候,父母和哥哥才会来,妈妈忙完了家务,爸爸和哥哥挑水浇完了房前屋后的菜地。他们带来一大缸饭菜给沈樱,她得趁着开演前赶紧吃,开演了就没心思吃了,而饭总是多到吃不完。
电影《闪闪的红星》热映,沈樱和青峰等小伙伴,看了第一场,又接着看第二场。他们都被潘冬子迷住了。沈樱遇到了华扬,她一看见他就把目光转到别处,不敢多看。华扬似乎没注意到沈樱,尽管沈樱坐在离华扬不远处。
从那以后,青峰和楚彪等小伙伴每天都穿着绿色的军衣军裤和军鞋,头戴八角军帽,找一个小胖子做胡汉三,模仿电影里的故事情节学潘冬子和春伢子斗地主,跑到附近的山上玩得满头大汗,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
“小小竹排,向东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在每个班的课间唱响。
电影《小兵张嘎》,让青峰和楚彪学会了探险。
仙姑岭矿菜市场马路边常坐着一位精神病人,大家都叫他“儒生”。他常年赤脚,穿一条短裤,长发披肩,许久没洗过的身体黑乎乎的,可相貌端正。听说他曾经是丰城县县长,一个不合时宜的县长——他曾经反对开发丰城煤矿,理由是:祖先留下的土地,不可以随意动,整个江西两处煤矿,萍乡安源已经开发了,丰城应该保留给子孙,而且一下子迁来几万工人,必然引起各种矛盾。这个出生于旧社会地主家庭受旧的传统思想教育的“儒生”,发出这些不合时宜的言论,成了他反对建设社会主义的“罪证”,他也就成了社会主义建设的绊脚石,必然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踢出县委领导班子,打回老家务农。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秀才”,在历史车轮强大的碾压下,精神崩溃了。
青峰和楚彪对这个神秘的人物感到十分好奇,他们打算跟踪他,看他到底住在哪里。
“儒生”在马路牙子上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天黑才会走。青峰和楚彪看见天色已晚,有些害怕,可谁也不想先说出来。眼看“儒生”过了铁路,可火车正好来了,道口的拦杆打横了,他俩只好站定等火车过去。
蒸气火车的巨大轰鸣声使大地都跟着震动起来。青峰和楚彪还是第一次在晚上与火车离得这么近,心惊肉跳,两人不约而同地拉着手,又担心“儒生”走远了,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果然,等火车过去,“儒生”已经不见踪影。他俩只好灰溜溜地回家。一只野狗在面前狂吠,他们吓得撒腿就跑,狗叫得更响,要追赶上来的样子,他俩不得不狂奔起来。
家属区的房子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大家都在忙晚饭。
“明天还去不去?”快到家时,楚彪看青峰被野狗追得气虚脸灰的样子问道。
“去,明天继续!”青峰不肯就此罢休。
第二天,他俩带了两样工具,一个手电筒和一根打狗棍,远远地守着“儒生”。
“儒生”先在职工食堂捡剩饭吃,后来就向露天电影场对面的山脚走去。青峰和楚彪虽然紧张,却也算有备而来,心里还算踏实。
这座山不大不小,山腰间还架设了一条小铁路。山脚下有许多当年挖的防空洞,半拉子烂尾洞,深浅不一。听说山上还有一些挖空的竖井,大人叫它“老龙”,用来吓唬孩子最有效,“把你丢进老龙里去”,是件很可怕的事。
越是靠近山脚,青峰和楚彪越是紧张。这回山腰的小火车倒是没响。“儒生”走过一块稍大的平地,进了一个烂木板搭的棚子,他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盏煤油灯。青峰和楚彪躲在一旁,静静观察。原来那棚子接着一个防空洞,下大雨的时候,防空洞比棚子防雨,这办法倒是不坏。
儒生直接躺在地上的纸板上,两眼望着棚顶继续发呆。
青峰和楚彪躲在草丛里,最怕的是会不会有蛇钻出来。
晚饭过了很久,也不见青峰和楚彪的回家,青峰妈和楚彪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打怎么得了!”青峰爸发狠地对青峰妈说。“不打不成器!”“等他回来,非扒了他的皮不可。”青峰妈帮着说些解气的话,其实她哪里舍得打,只不过说得好听,让青峰爸好像真的打过了瘾似的。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着急,却还要哄着青峰爸。
直到晚上十点,他俩才回来。
一顿皮肉之苦是少不了。
等青峰真的出现他们面前,两人都不出声。青峰爸坐着,脸色铁青,青峰妈一边瞅着那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热饭给青峰吃。隔壁传来楚彪爸厉声打楚彪的声音,楚彪每叫一声,青峰都觉得身上的肉又紧了一下,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