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长（三）

　　1973年，桃花开了的时候，沈樱和青峰在读小学二年级。
　　仙姑岭矿种得最多的就是桃树，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种有几棵，桃子品种多样，有无毛的杏桃，有大个的水蜜桃，最多的要数小毛桃。
　　沈樱每天走过桃树下去上学，都要站在路边一棵矮树下，端详桃花的五片花瓣，那形那色那芯……如果站在仙姑岭上远眺，灰砖红瓦的排排平房间，现出片片粉红，初来乍到的人，或许还以为到了桃花源呢。
　　下了课，青峰和楚彪玩着拍烟纸——用香烟盒包装纸折叠而成的方块，放在地上，用手掌拍地，通过气流掀翻方块，掀翻者得之。在女同学看来，这是一种超级无聊的游戏，而男同学却乐此不疲，一张烟盒纸宝贝得什么似的，得之高兴，失之痛心，晚上还要放在抽届里，码得整整齐齐，像一堆财宝。要不，他们就玩打弹珠，从学校一路打回家，方法很简单，用一只弹珠隔着几米打另一只放在地上的弹珠，弹珠滚到哪儿，就成为下一个被击的目标，人则站在刚刚那只未被击中的弹珠处，击中的弹珠归自己。那些玻璃弹珠堆在抽届里，在他们眼里，看着不比夜明珠差吧？
　　他俩还经常在一起下象棋、军棋或跳棋。
　　女生最喜欢跳橡皮筯。一般都是用井下废皮带剪成细长条，跳跳就断了，一截截接起来的，又硬，弹性差，沈樱不屑参加。如果谁有一套全部用从商店买来的一个一个套接起来的橡皮筯，那就牛。不过，跳皮筯不是沈樱的强项，她跳不了几分钟就走了，丢下小伙伴，自顾自回家看她的小说去了。沈樱妈总是说：“不跳橡皮筯，要长大象腿！”沈樱才不听，管它呢，她埋头在描写儿童团的小说里，看得天昏地暗，不知身在何处。
　　一天，班主任走进教室，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字：孔。转过身对同学们说：“现在批判这个人。”
　　沈樱不知这个人是谁。过了几天，老师交给沈樱一篇批判稿，题目是《批林批孔》，让她准备在全校大会上发言。
　　青峰坐在台下。虽然不懂沈樱念的是什么，可看见她在念“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时，觉得是那么有力量，生出些许羡慕来。
　　一天，全年级学生进行字迹测试，因为发现了反动标语！是一个拉小提琴的小女孩发现的，现在要查出罪犯是谁。笔迹鉴定很厉害，一查一个准。结果，谁也没想到，写反动标语的人就是发现者自己！她为什么要贼喊捉贼呢？原因很简单，发现反动标语是有功的，会获得学校的表扬，这小女孩就为了得到表扬，干了这蠢事。她没想到笔迹鉴定专家这么犀利，很快就把她鉴定了出来，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她小小年纪却没想到反鉴定法，她完全可以用另一只手写反动标语，这就增加了鉴定的难度，可以获得表扬又不被发现了。但是，假如专门鉴定左手呢？
　　这件事的关键不在写反动标语本身，而是老师的表扬，为什么这么重要呢？
　　得到老师的喜欢是令人骄傲的事。有个小女生长得既漂亮又聪明，深得老师的喜欢，这件事连还未上学的弟弟妹妹们都知道。放学路过，一群未上学的调皮鬼就对着她喊“戴老师的宝贝女！”
　　可就是这个戴老师，待到沈樱开始上学的时候，传来他猥亵小学生的消息，据说他只是动了手，被学生告发。
　　沈樱和青峰都被选为子弟小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宣传队分舞蹈队和乐队，他俩都是舞蹈队的，每天放了学就去排练节目。
　　宣传队里有一位拉小提琴的男生，名叫华扬，他话不多，小小年纪，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却是沉稳。他聪明，学什么都快，深得老师喜欢。看他拉小提琴，那灵动的手指，在琴弦上起伏变幻，透着一种纤巧和精致的美，而另一只拉弓的手臂，自有一种洒脱与飘逸。老师常夸他，女生们就更喜欢他了，在他面前尽量表现得活泼可爱，他却永远一付宠辱不惊的样子，那是一种才华横溢的人特有的从容和淡定，过早地显露了出来。
　　沈樱在一旁悄悄地看着。
　　宣传队经常去到各矿、机关或医院表演。
　　终于有一天，在局电影院，举行毛泽东思想宣队文艺汇演，很热闹，全局各小学都参加了。沈樱演唱歌曲《家住安源》，青峰表演诗词朗颂《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沈樱演唱的时候，青峰一直站在边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那卷卷的头发和翘鼻子，是那么好看。
　　接着又是沈樱等女生的舞蹈《北京的金山上》，仍然是以华扬为首的学生乐队伴奏，沈樱跳得十分投入。
　　这次文艺汇演，沈樱的《家住安源》得了一等奖，青峰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获得二等奖。
　　得了奖回家，青峰向妈妈讨要香椿炒鸡蛋吃。
　　晚上，青峰梦见和沈樱一起跳新疆舞，他的新疆帽掉在地上，沈樱当作没看见，依旧跳着自己的那套动作，青峰想捡起帽子，可怎么也捡不着，总是被沈樱旋转着的新疆扎染裙挡住，他在整个舞台上拼命地捡呀捡呀，好累……
　　青峰家隔壁住着楚彪家。
　　这次仙姑岭矿与仙梅岭矿职工蓝球比赛，他俩一起去看。
　　比赛虽然精彩，可青峰老觉得有件事要做，他在观众群里时不时扫一眼，看看沈樱有没有来。楚彪就笑他：“又找你妹妹呀？哈哈哈……”
　　暑假，青峰和楚彪一群小朋友赖在小河里玩水，或在农田边水沟抓鱼。他们将一条水沟两头堵死后，把水拂干，再抓鱼。掏水洞抓鱼，抓出蛇来，也有过！楚彪用大铁钳死死夹住蛇七寸处，再拿石头将它砸死。发大水时，男孩们光着身子纵身跳进激流中，模仿英雄，高喊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小学三年级，老师要求晚上几个住在附近的同学一起写作业，谓之办学习班。
　　青峰、楚彪、沈樱、春梅四人一个小组，地点，选在青峰家。
　　大家围坐在四方的餐桌边，桌上摊着课本、作业本、铅笔盒。黄黄的白炽灯，场景好像经年累月的旧照片。小小的集体，尽管是被老师强行命令而来，也泛着一股莫明的温暖。沈樱下午自习课就写完了作业，但也会准时参加学习班。她坐在一边随手翻翻课本，看看插图，或玩玩铅笔盒里收藏的糖果纸，或干脆拿本小说看。
　　“哎，给我看一下你的作业，你这么快就写完了？”楚彪望着青峰。
　　“我也想看一下你的。”春梅对沈樱说。
　　“你看就看，不要直接抄哦。”青峰把作业本丢给楚彪。
　　“毛主席说，抄一遍也是好的。”楚彪不管青峰。
　　“毛主席什么时候说过这话？”青峰问。
　　“我经常听大人说的。他们的大字报不也是抄来抄去么？”楚彪边抄边说，头也不抬。
　　“听说李奶奶要在家办《向阳院》，你们参加吗？”春梅问。
　　“向阳院？听起来蛮好玩的，就怕人太多，玩疯了，吵死人，还不如我们几个在一起。”沈樱道。
　　“是吗？我参加，人多才好玩，特别是晚上活动，可以玩关灯扮鬼的游戏。”楚彪抄着作业，耳朵一样也没漏掉。
　　“先参加看看吧，不行就撤！”青峰挥挥手。
　　“上次李奶到学校去作过一次忆苦思甜报告，好光荣喔，所以回来还要继续配合学校办向阳院。可她好会骂人，我怕她。”沈樱道，“上次写大字报，她叫我帮她女儿写一份，我没同意，她就很不高兴。”
　　“你也是，帮她写一下又怎么样？”青峰道。
　　“我不想。”沈樱固执地。
　　“我不喜欢听忆苦思甜，我喜欢听打仗的故事。老师在政治课上念小说，最来劲了！上次那篇《组织部来了个年青人》就很好听。”楚彪抄完了作业，眉飞色舞起来，拿出弹弓来玩，“我还喜欢开门办学，到外面去玩，下乡，或去工厂帮忙劳动。”
　　“我喜欢学雷锋活动，去烈士军属家帮忙，比呆在家里开心。”春梅道。
　　“早晨去井口等矿工下班，站在那里喊口号：工人叔叔辛苦了！好玩。”楚彪道。
　　“上次我站在井口，有个人脸上全黑的，只有牙齿是白的，朝我走来，吓我一跳，原来是爸爸！我都没认出来了。他不问别的，只问我家里的早餐谁做，我说哥哥帮我做，他才没骂我。”春梅撇了撇嘴。
　　“我不喜欢参加活动，我只想坐在家里看小说，《红岩》可好看呢，里面有许云锋、江姐、双枪老太婆和华疯子。”沈樱道。
　　“我喜欢看《钢铁是怎样练成的》。”青峰道。
　　“你们看的都是毒草，我妈说只能偷偷看。”楚彪道。
　　“喂，你妈长得真好看，听说她是资产阶级小姐出身？”春梅望着楚彪。
　　楚彪没接话。
　　“可你爸没上过多少学呀？怎么娶到你妈的？”春梅接着问。
　　“喂，你问得那么多干嘛？查户口呀？”楚彪拉起弹弓对准春梅。
　　“小时候，看哥哥姐姐烧毒草，吓得我真的不敢碰，我以为书上真有毒。”沈樱道。
　　“看来只有《金光大道》和《艳阳天》不是毒草了。”青峰看着楚彪说，“弹弓不可以乱打的，打到人眼睛就不得了。”
　　“谁让你往人眼睛上打了？我喜欢打树上的鸟。”
　　“去年隔壁班不是有人的眼睛被打瞎了么？听说换了一个义眼。”青峰道。
　　“什么是义眼？”春梅问。
　　“就是假眼。”青峰道。
　　“假眼是什么做的？”春梅问。
　　“哎，你要问得那么清楚干嘛？”楚彪不耐烦起来。
　　“都跟你一样，一知半解最好。”春梅嘟着嘴。
　　“你全知全解又怎样，还不是给哥哥洗衣服。”楚彪反唇相讥。
　　“你——”春梅有来气。
　　“好了，别乱讲。时间不早了，散了。”青峰宣布。
　　大家收拾东西装好书包，一起去送春梅。春梅家住得远一点，要走七八分钟，有些地方路灯不亮，灯泡被调皮的孩子用弹弓打碎了。大家送她到半路灯光亮点的地方就转身，各自慌忙回家。月亮和星星被云半遮半掩，朦朦胧胧的。远远近近的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青峰和楚彪住在两隔壁。青峰生得清秀，白，乖，楚彪生得粗壮，黑，皮。两人在一起，倒也互补，既有乐趣，又不犯什么大错。皮的时候，有乖的人提醒，闷的时候，有皮的人想出好玩的点子，如此，倒也般配。
　　对于青峰老喜欢东张西望找“妹妹”这事，楚彪就是觉得好笑。楚彪越是笑，青峰越是隐藏，却又被楚彪看出来。看见青峰一付躲闪不及的样子，楚彪就笑他：“要找就找，要看就看嘛，闪什么闪！”青峰被楚彪说穿，就想朝他胸前打一拳，可他只是想想而已，他知道自己的拳头没楚彪硬。
　　沈樱和华子哥的妹妹银玲在一个班，她俩颇得班主任的喜欢。班主任是个上海女人，三十多岁了，没有孩子，所以经常带沈樱和银玲去她家吃饭，跟她们讲上海，她的老家，如何的繁华。有时过节，她还带两个小女孩去参加朋友的家宴，其实那朋友就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教导赵老师。沈樱和银玲每天下午都跟赵老师在一起排练节目，都是熟人。赵老师再叫上几个上海籍的女教师一起，凑成一桌。几个大人，再加两个十岁的小女孩，组合颇为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