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长(二)
作品名称:黑色芬芳 作者:晓音 发布时间:2016-07-16 08:52:07 字数:4116
下午,沉默的大喇叭不是时候地突然响起,高亢的女声在播放通知:
“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现在我们要在俱乐部开批判大会,有一群牛鬼蛇神已经集合在俱乐部门口的广场上,请大家尽快到达现场!”
青峰跟着妈妈去了。宣传栏处,已经有两排人面对面跪着,各自拿着鞋子,击打对方的脸。青峰贴着妈妈的身体,大气不敢出。许多人在一旁吼叫着,“打,用力打!”青峰惊恐不已。
傍晚,人们准备做晚饭的时候,居委会邻居大妈又大呼小叫起来:
“大家注意了,不要做饭了,今晚吃忆苦思甜饭!大家都听着,今晚……”
人们陆续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碗,上百人围着几口大锅,大锅里很少的米,绝大部分是米康和烂菜!沈樱、青峰都在。有的孩子捂着鼻子,想逃跑,被妈妈拽着,逼着吃那猪食。青峰死活不肯吃,被爸爸妈妈当着众人面骂:
“你不吃忆苦饭,就是忘本!我们祖祖辈辈都不能忘记阶级苦,要牢记血泪仇,决不许忘本啊!”
青峰只好硬着头皮跟小朋友一起吃,非常难下咽,却装着吃得津津有味,害怕被戴上忘本的帽子,尽管他根本不知什么是“本”。
不久,大家开始说说笑笑,气氛欢快起来。几个大灯泡,泛着黄色幽暗的光,在风中摇曳,透着一丝詭异。
青峰回家后,对妈妈说:“妈,明天我要吃腊肉炒大蒜和辣椒!”
妈妈马上敲他的头,表情恶狠狠地:“忘本!”一转身,又对着青峰爸笑了。
一年前,也就是1968年,因为青峰爷爷在美国,青峰爸被打成里通外国的黑五类分子,红卫兵常来青峰家抄家。青峰爸躲在自搭的阁楼上大气不敢出,工作职位也罢免了,理由是不能给阶级敌人破坏生产的机会。好在,这种日子只持续了一年,否则真不敢想像如何继续生活下去。青峰爸不在岗的日子,机电事故频发,领导和工人都感到再这样乱下去,将会发生更大的事故,于是,矿党委会议决定,暂时恢复青峰爸的工作,戴罪立功。理由是,毛主席说过,一个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但可以改变自己立场。
夜深了。运煤车的汽笛声在青峰的梦里回响,“轰隆隆”从枕边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了。煤矸石山顶刺眼的汽灯孤独地亮着,照着那些与煤一起挖出来却不能燃烧的石块,人们架着铁轨把运石桶推上去,将石块倒出来,经年累月,堆成了一座山,又堆成一座山——黑黑的煤矸石山,成了煤矿一道标志性景观。
沈樱家隔壁住着徐叔叔一家,徐叔叔是井下回采工人。
沈樱没事喜欢坐在徐家老大华子哥身边,看他写作业,华子哥下面还有5个弟妹。徐哥哥做完作业,就拿出一支竹笛吹给沈樱和弟弟妹妹听。一首《苗岭的早晨》,就像真的听到鸟儿在林子里欢叫,叫得人心都欢腾起来。
吃过晚饭,徐叔叔换好工作服准备去上晚班。
听华子哥说,徐叔叔是58年丰矿招工来的,那时他正在南昌建筑工地上做挑砖工。
刚来的时候,住的是帐篷。在井下作业,岩石缝渗出的水直往衣服鞋子里灌。紧接着三年自然灾害,吃不饱,徐叔叔连从井下走上来的力气都没有,得了胃病。如果不是一无所有,怎么也不会来挖煤的。
沈樱望着叔叔稍稍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好像在向一个无底的黑洞走去。漆黑的夜色,回响着来自远处矿井的机器轰鸣声。
早上,徐叔叔下班回来了,扛着一小段黑圆木,往地上一扔,在泥地上砸出一小坑。这是从矿井边捡来的废材,拿回家劈作柴烧。
有一天中午,沈樱从外面玩回来,看见华子哥家门口围了不少人。徐妈妈抱着最小的弟弟在哭,边上还围着几个孩子,华子哥呆立在一边。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要截腿呀,以后怎么走路呀,那不是废了吗?”另一个说:“是命重要,还是腿重要呀?”“要我说,有命就行,这一大家子的,不能没有主心骨呀!”七嘴八舌的,“快点煮些饭菜送去医院,医生怎么说就怎么办,保住命重要,等下做了手术没吃的不行啊!”邻居们见徐妈妈早已没了主意,自觉帮忙买菜煮饭,家里一片忙乱。
原来,徐叔叔上早班时,被煤桶碾过左腿,粉碎性骨折。医生说要截肢,否则会危及生命!
后来,徐叔叔的左腿保住了,可走路瘸得厉害。
徐叔叔再不能下井了,华子哥被迫放弃学业,顶替父亲。
沈樱心里的那个黑洞似乎变得更黑更深了。徐叔叔再也不用走进那儿了,可华子哥才刚满十八岁,他害怕么?他一定是害怕的。站在井口,沈樱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机器噪音就已经怕了,听说还要下到几百米深的井里去,坐一种叫镏子的皮带,双手抓牢薄薄的震颤不稳的边沿,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因磕磕碰碰受伤更是家常便饭。到了负200米,还能忍受,可到了负500米,就像到了人间地狱,漆黑,缺氧,闷热,矿工们都是赤膊上阵。
华子哥一定是怕的,可是,他能跟谁说呢?他还能说我不去了么?家里等着他那份工资买米呢,弟弟妹妹们等着他啊,这个家等着他养啊,他逃不掉的,他如果说害怕,人家会笑话他,“胆小鬼”,“怕死鬼”,“不像男子汉”,他什么也不能说呀!
华子哥常常躲在被窝里哭,他在心里诅咒命运:整天在暗无天日低矮的巷道拖木料,有的地方低矮到只能爬行!他的笛子,他的《苗岭的早晨》,他练书法的毛笔和纸,都束之高搁了。
整天,他想着的就是早点下班,早点离开那漆黑吵闹的工作面,上去,看见天,看见阳光。早点洗好澡,回家,吃饭,睡在自己的床上,躲在暖暖的被子里,沉沉地睡去,不要有任何惊扰,最好也不要有梦。
矿区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最大的心事,就是不要有事故。女人天天盼望着自家的男人准时下班,稍为晚了点,就会焦急不安,而且,还无法跟别人说,只在心里狠狠地折磨自己!直到看见丈夫平安回来,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先安稳地睡一觉,明天的忧虑,明天再说。
大喇叭里经常传来“要解放台湾!准备打仗!”的口号,这与那句“要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否则就会红旗变色,人头落地”一样,沈樱听了很害怕!她看见家门口的菜地里,没几天功夫就挖出一个大坑,那正是响应“深挖洞,广积粮”的号召,人心慌慌。
大人的世界很复杂。
童年的沈樱,惊吓是偶尔的,可转身就忘了,她沉浸在自己的童话里。
白天,爸妈上班去了,哥哥姐姐上学去了,沈樱一个人在家,又没幼儿园上,她东家窜窜,西家走走,除了华子哥家,最近她还常去后排房子,有个人家生了个小宝贝,半岁了,白白胖胖的,大人都很忙,常常没人看管,她独自躺在床上,不哭不闹,小手把脚趾扳进嘴里吃,因为两条腿要努力扳起来,整个人好像一只雪白的球,不免要左右滚来滚去,非常可爱,沈樱和华子哥的妹妹银玲常跑去看她吃脚趾,大人也喜欢她们来,可以帮着看管宝贝。
下雨的天,哪也去不成,沈樱就只好坐在家门口看大风把树吹得东倒西歪。她把铁锹放在屋檐流水集中处,听流水打在铁锹上的叮咚声,急促欢快,以遣寂寞。
沈樱边听着雨水声,边吃着爆米花。
每隔一段时间,打爆米花的就会来,在路中央铺开场子。沈樱用米仝量一斤糯米,用脸盆装着,端去排队,地上的脸盆早已排成了一条龙。沈樱看着爆米花人一手拉风箱,一手摇滚锅,两手也学着比画起来,看看自己能否做到,一只画圆,一只推拉,不一会儿两只手就都画起圆或都推拉起来。
不需多久,爆米花人看看滚锅头上的压力表,起身把锅竖着支起来,用一根一尺来长的圆型钢棍插入锅盖头一圆洞内,将米花袋套住锅头,用脚一踩钢棍,“轰”的一声巨响,米花袋膨胀起来,沈樱的心也鼓胀起来。爆米花人拎起袋子抖一抖,又胖又白的爆米花就从袋尾口倒进了脸盆,像变戏法似的,刚能盖住盆底的一点点米变成了满满一盆爆米花!而这个魔术,爆米花人只收一角钱。沈樱把钱放在他黑黑的手里,抬头看他的脸也是黑黑的,遮在一顶黑草帽下。
沈樱端着满满一脸盆爆米花回家,把它们装进饼干桶里。这只饼干桶,不知当年装什么的,四方灰黑的铁皮,上面画着交叉的双斧。
饼干桶里装满了爆米花,沈樱心里就踏实了。她坐在家门口吃着爆米花,看风听雨,还有几本看了无数遍的小人书,里面每一个字上都标着拼音,她就一个一个地拼,不知拼过多少回了。
和这只饼干桶放在一个桌子上的还有几样东西:一只晶体管收音机,比青峰家买得晚,不像青峰家的那么雍容华贵,而是瘦、薄,像没份量似的,声音也没那么浑厚。桌子正中央“坐”着一位比收音机还重要得多的“人物”——座钟,像个撞钟的老人,每到半点或整点,就发出“当当”声。这声音简单却好听,尤其在宁静的午后或深夜,如果哪天听不到,准是父亲忙得忘记了上弦。
沈樱喜欢盯着座钟看,她想不明白钟摆为什么能一直摆动。
她喜欢看父亲给座钟上弦:父亲拍拍粗糙的手,打开座钟门,从底盒拿出一枚中空的圆钥匙,插进一边的孔洞,“咔嗒嗒”,“咔嗒嗒”,旋转,直到拧不动为止,又插进另一孔,旋转。字盘上部中间位置标着3个“5”,磊成三角形,产地是上海,玻璃门上写着“公私合营”四个字,还画着一盆鲜红的水果。
收音机是沈樱吵着要买的,她对这个年青的家庭成员很熟悉。而这个座钟和饼干桶就不同,它们比沈樱早到这个家,所以常让她感得神秘。沈樱妈每次说到这些家庭老成员,比如一只大铁锅,就会说:“比沈樱还大!”沈樱听了,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座钟会不会一直陪着她走下去呢?
沈樱和华子哥的妹妹银玲,经常在一起玩一种白色橡皮泡泡。沈樱问大人这些泡泡是干嘛用的,大人就说是井下放炮用的,她信了。她们在气球里灌满红色的水,然后用嘴吸出一个个小泡,像一串葡萄。
她们还学演《红灯记》,银玲举着杯子当红灯,唱“听奶奶,讲革命,”“我家的表叔数不清”,银玲妹妹穿着大人的衣服,从高高的台子上跳下来,假装从火车上一跃而下,给铁梅送去“密电码”,沈樱也想演铁梅,可银玲分配她演李奶奶,她就罢演,宁愿坐在一边看。
有时候,沈樱和银玲跟着大哥哥大姐姐去农村摘苦珠——一种带苦味像小板栗大小的野果,或者去农民收完花生的地里重新寻找漏挖的花生,或者去仙姑岭上摘野菊花和映山红,还有一种酸甜的野果子——泡俚,以及金樱子,野菊花晒干后可以和桔子皮、金樱子一起卖给卫生所当药材,还可以卖钱的是桃子核仁。
她俩虽还没上学,可常在一起写字算术。哥哥姐姐钭跨着书包排着队上下学,队伍最前面的学生举着毛主席像,她俩常跑去看,看今天谁站第一个,看谁最好神气。
大自然就是她们的玩乐场。大人的世界,更有许多问不完的问题。她们渐渐长大,什么也不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