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从连部出来。夜来了。
孙中山戴上礼帽，用帽沿蒙住半个脸，与陆志云、林树巍出门，穿过萧条的街市，却进入了一个棚户区。
许多孩子一脸漆黑的媒碴，在路上追逐嬉闹。走在路上，感到下雨了，往上看，楼上刚挂出了滴着水的尿布。贫穷肮脏的酸臭味在空中弥漫，孙中山打了个喷嚏。
林树巍说：“孙总理，我们走错路了。”
孙中山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可以一路看看。”
说话时，他们看到不远处有人专心致志地看着他们，近了发现是个瞎子，这瞎子挽着袖子从一只缸里捞咸菜。一只猫正蹲伏在旁边打瞌睡。一样苍蝇“嗡”地从咸菜上飞起来，然后在空中盘旋，等候孙中山他们过去再回到原来的地方。
瞎子说：“你回来啦，狗生，我们一直在这儿等，就是等你回来。”
一个女人出来，说：“狗生是他儿子，他想等他回来。”
孙中山问：“他儿子呢？”
女人“唉”了一声，把孙中山拉到旁边，小声说：“他儿子参加孙中山的北伐，死了，再回不来了。我们也是前天才知道的，不想让老人伤心，不给他知道……”
瞎子说：“等到狗生回来，我们就回老家去，咸菜我都晒好了的，就在路上吃……”
孙中山问：“你怎么要回老家呀。”
瞎子的眼眶里流下了泪水：“广州要打仗的，迟早都会打仗的，不是孙中山打陈炯明，就是陈炯明打孙中山，打起仗来，我们老百姓就遭殃了。”
孙中山一愣，问：“你怎么知道孙中山会和陈炯明打仗？”
瞎子说：“街头巷尾谁不说，孙中山要当总统，陈炯明不让，孙中山要北伐，陈炯明明抵制，两人总有一天会打起来。”
孙中山又是一惊：“这些事情老百姓都知道了？”
瞎子说：“怎么不知道？听说报纸都登了的。”
林树巍阻止说：“老伯，没有影子的事，不要乱说。”
孙中山仰天叹气，说：“就是看不见天日的阿伯都说得出来了，事情还算没有影子？唉，人人都有一颗心，民心不可欺呐！”
 出了棚户区，三个人进了一间不起眼的饭馆，吃了点沙河粉和小笼包，然后在路上拦了三辆黄包车。
孙中山下定了回总统府的决心。他坐的黄包车就在中间，前面的是陆志云，后面的是林树巍，三辆车走在人影稀少的大街上，引人注目。他的车进入了总统府前的大街，每走过一段路，孙中山便感到后面会站出了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来，到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这三辆走在夜里的黄包车，已经被不明身份的人盯上了。
到了总统府门口，孙中山心里一惊，感到气氛与他离开广州的时候截然不同，门旁边蹲着的两个石狮子还在，然而哨兵呢？哨兵不在了！
孙中山偷偷地吸了一口冷气：没有哨兵的总统府，哪能儿还算得上真正意义的总统府？他看到总府府的门关上了。总统府是什么地方？怎么能关门的呢？
孙中山感到一种揪心的难受，他忙仰起头去，心里才稍觉宽慰，那条青天白日旗还在，迎着风高高地飘扬，发出豪迈的声音。
车子停了下来。
车夫问：“先生下车吗？”
陆志云摇头：“走吧，一直往前走。”
经过总统府的门口了，孙中山却说：“停车！”
人下了车。林树巍却叫停了那三辆包车，让他们在原地等候。
总统府的门关着。陆志云敲了半天门，出来开门不是警卫，却是林直勉。林直勉看到是孙中山，却迅速地把门又顶上了，他冲着门说了一句话：“我不认识你们！”
陆志云开始没认出是林直勉，等他反应过来时，门已经关上了。他刚想再开门，却听到林直勉在里面对走过来的警卫们说：“别开门，外面是个小偷。”
林树巍上前用拳头捶门，里面就没有动静了。他意识到形势不妙，但心里又不甘心，总想弄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便绕到总统府的侧面，想从院墙上爬过去，那堵墙虽然很高，但对林树巍来说如履平地，他干翻墙越窗这类事，从来都得心应手的，然而心里一转念，如果让总统府里的暗哨盯上了，黑夜里开枪便不堪设想了。他只好转回去。
孙中山刚想离开，却感到里面的门闩活动了。很快，门开了一点。
陆志云眼疾手快，将脚探进去。门关不上了。他又侧身进去，然而门从里面推上了，他的一条大腿便在门内，而身子却拒在门外。
林直勉和几个警卫正站在门后，冷冷地盯着陆志云无孔不入的举动。
陆志云说：“我总算又见到你了，你放我进去呀。”
林直勉转过身子去，说：“这是总统府，闲人免进。”
陆志云本来竭力在门缝里活动，想把肩膀挤进去的，一听到林直勉的说话，立刻感到大事不好，正考虑是否挤压进去，一个警卫过来了，这人不认识陆志云，他掏出枪来，对着陆志云的头喊：“出去，给我滚出去，你再不滚我就开枪打死你。”
陆志云退了出去。
孙中山说：“看来，事情非比寻常，我们也不必急于回到总统府去。”
　　三人重新坐到车上。
车夫问：“这次又到哪儿去？”
陆志云对车夫说：“走吧，先住前走，然后我叫你怎么走就怎么走。”在他心里，回到梁辛尝医馆是唯一的选择了。
车夫却说：“先生你到底要去哪里？”
林树巍不耐烦地说：“让你走你就走，让你停你就停，你怕我们不付你车钱吗？”
孙中山却突然说：“我们去喝杯咖啡吧，”孙中山已经有一年多没喝过咖啡了。他想喝杯咖啡，好好想一想当前的形势。
黄包车便沿着商业街道一路寻找热闹的去处。然而，舞厅和酒吧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入夜的城市冷冷清清，店铺稀疏残缺的霓虹灯下，有一些身份不明者蜷缩在被窝里露宿街头。他们绕着城寻找喝咖啡的地方，最后终于失望了。
有一个正在打烊的西餐厅像赶鸭子似的朝他们挥手，他说：“去，去，回家去，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情喝咖啡？兵荒马乱的，做这些生意还有谁来消费？”
孙中山怅然地回到黄包车上。
陆志云问：“怎么办？”
孙中山叹息说：“唉，这座城市太萧条了，回去吧。”
孙中山所说的“回去”，就是回到梁辛尝医馆那儿去。
梁辛尝正站在医馆门口等。他已经把医馆所有的医生都打发回家了，没有家的也让他们到外面找地方过夜，还租了一辆车沿街去找孙中山，而且刚回来不久，一看到孙中山，一看到孙中山，竟然激动得手足无措，拍着胸口说：“怕，我好怕！”
陆志云问：“你怕什么？”
梁辛尝脸沾上了泪花，说：“天不怕地不怕，我就怕孙总理有事呀。”
陆志云笑了起来。他说：“辛尝你搞什么鬼？你就这样让总理站在这儿吗？”
梁辛尝听了，一个箭步上前，把孙中山扶到楼上去。
孙中山在临窗的椅子坐下。梁辛尝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陆志云又笑了，说：“辛尝你傻坐着干什么？放点音乐呀，也让总理休息一下。”
梁辛尝尴尬地笑，说：“我哪儿有留声机？”
林树巍说：“那就煮咖啡吧。”
梁辛尝站了起来，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真不凑巧，别说咖啡，就连茶叶也没有了，我到隔壁去借，也是没有的。”
陆志云就笑：“你开药店那么多钱，是不是想攒了钱多娶几门姨太太呀？”
梁辛尝脸红了，说：“哪有的事？”
林树巍也追问：“说没有有谁信呢，在广州开医馆的人应该生活富裕，你居然喝不起咖啡，连茶叶也没有。”
梁辛尝只好交待说：“都捐去北伐了。”
孙中山记忆犹新，说：“你们不能乱说话了，辛尝是第一个捐钱北伐的。”
陆志云和林树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梁辛尝解开他们的窘境说：“我现在的房子很旧，家具也没有，就怕孙总理过不了夜。”
孙中山笑了笑，说：“我要住到地下室去，你这儿来往人多，我又怕在二楼上会撞上危险的人。”
  地下室是放药材的，很潮湿，有着一股浓得长期化不开的药味。陆志云站在门口，先探头朝内张望了一番，他说：“总理，说什么你也不能住这样的地方，说出去也会让人笑话。”
孙中山进去，说：“非常时期，没有杀身之祸就是幸运了。”
陆志云和林树巍跟着进去。
孙中山看着梁辛尝的窘境，想想北伐形势如火如荼，不由得百感交集，说：“目下之广州，政治腐败，经济混乱，道德沦丧，得彻底整治了。”转身对陆志云说：“国不可一日无君，省也不可一日无省长，你立刻去给竞存拍电报，让他立刻回来，当他的省长，管理好这个省城，别再让它混乱下去……”
在后来的革命岁月中， 孙中山怎么也忘不了逃亡中的这个个夜晚。他和陆志云雾睡在堆满药材的地下室里。林树巍睡在药店里警戒。
窗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摇曳着黄浊的光。夜风似从头上吹过，把外面的树林吹得飒飒地响，到了后半夜，渐浙沥沥地下起了雨。
孙中山辗转反侧，想着省城的混乱，想着时局诡谲多变的，今天难以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谁会想到曾经同舟共济、并肩作战的陈炯明会反目相向呢？唉！
雨似乎停了。听得出外面有了稀疏的行人，在这些似有若无的声音里，突然响起了浓密的脚步，一听就知道有一队人马向这儿开过来。
孙中山预感到要出事了。
林树巍闪出来，说：“大事不好，我们得快走！”
果然，脚步走动的声音消失了。那队人马已经在医馆门停了下来。
林树巍一把拉着孙中山的手，说：“走，我们找后门，冲出去。”
然而，地下室里并没有后门。林树巍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有种坐以待毙的感觉，看着陆志云，抖动着拳头说：“拼了，我出去跟他们拼了，你带总理伺机突围。”
陆志云脸色苍白，勃然大怒：“奸细，梁辛尝是混入我们内部的奸细，一定是他出卖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