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长(一)
作品名称:黑色芬芳 作者:晓音 发布时间:2016-07-15 09:19:05 字数:3669
谨以此献给丰矿五十岁(2015)同龄人
对于这片充满生与死、快乐与恐惧的土地,无论你走得多远,都会记得回望她,眷顾她……
第一章成长
1969年夏季的某一个傍晚,西天铺满了火烧云。有线广播传来《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人们纷纷走在下班的路上。一排排灰砖红瓦的平房分布的小山坡上,条块之间隔着约丈把宽的泥路,上面随意铺了些大小不一的石块,高低不平。对很多人来说,下班回家的路,就是上坡又下坡,或下坡又上坡的路。
青峰妈捅开封好的火炉。这种封火法,无需重新点燃灶火,火种一直藏在里面。中午不用火时,用湿煤封住,晚上湿煤正好干了,用火钳捅开一个口子,把封煤捅成三四块,就可以大烧起来,开始煮饭了。
不久,家家户户低矮的厨房上冒出灰蓝的烟。各种声音和气味交混着,有冷水呛油锅的声音,蔬菜在油锅中爆烈的声音,山东大葱在热油中升腾起的香味,炒辣椒呛鼻的气味。男人就着粗陋的菜喝几口三花酒,女人斥责孩子不听话搞脏了衣服,声音穿越平房简陋的门窗,从四处播散开来。在这里,什么口音的人都有,江西话,湖南话,上海话。有人家养的鸡鸭,也忙着吃食进窝,狗时不时也凑热闹似地吠几声……
萍乡人和南昌人煮饭的方式不一样。萍乡人煮饭先得把米放在大量的水里煮至半熟,捞进饭箕中过滤,再装在饭甑上去蒸,滤下的米汤成为一天的饮料;有时也会用来浆被单——把洗干净的被单放进米汤里,粘满米汤的被单晒干后变得硬硬的,有一种特别干爽的感觉,否则南方潮湿的空气,如果没有太阳,阴干的被单就软绵绵的,不够挺刮。南昌人家里煮饭,是直接放少量的水,煮开后用小火焖,由于煤火不易调节大小,因此,得把饭锅放在炉灶边沿上,让饭锅的侧面面向火心,每过两分钟就调换一个位置,目的是让饭锅受热均匀,如果是夏天,站在炉灶旁焖饭是件很苦的差事,因为灶火很热。
萍乡人蒸饭可能比南昌人煮饭需要花费更多的煤,但矿区只有煤便宜,不必考虑节约,蒸出来的饭很干爽,比焖饭好吃。南昌人浆被单没有米汤,只好去向萍乡人家讨要,一般都是去到跟自家走往密切的人家,也就每回都不会被拒绝。
孩子多的人家,会千方百计利用食堂丢弃的边角废料,做些好吃的菜,一般人家想不到的。一种是用大蒜须炒辣椒和豆豉,大蒜须是食堂扔掉的,带着少许蒜白,洗干净和辣椒豆豉炒在一起,最是一道下饭菜。第二道好吃的,就是根梗的皮,比如芥菜头,一般人家削了皮吃肉,可是那皮分两层,内层是硬的筯,外层是绿皮,可食用;还比如豌豆夹的夹,内皮为筯,外皮可食用,由此,许多废弃的食材都可食用,而且蔬果皮营养丰富。
矿区粮站的米多是陈年的备战米,已经有些发黄,粗糙的梗米,煮出的饭多,不像从黑市买回的新米,煮出的饭少,新鲜晚米饭香滑好吃,没菜也吃得下。
如果米饭掉在地上,那就是大事,孩子会趁人不注意,立刻用鞋踩上去并搓几下,这样白饭变成了黑泥,大人就看不见了,逃掉一场骂。
太阳的余晖还没有褪尽。青峰妈炒了两个菜,一个是萍乡腊肉炒辣椒和青蒜,一个是野葱炒鸡蛋,都是青峰最喜欢的。五岁的青峰,长得白白净净,对什么都很好奇。他没等爸爸回来,吃了一碗饭,还想再吃。那碗是玲珑碗,上面刻着一个个小米粒,透着光亮,显得玲珑剔透,青峰总是想快点吃完碗里的饭,举起空碗,看光从薄胎的米粒处透过来,好像一粒粒米粘在碗上。
青峰妈伺候儿子吃饱了,自己饿着,用碗罩把菜罩好,一边竖着耳朵听门外的脚步声,青峰爸还没下班,一边从灶上的铁水桶里舀热水,萍乡人的炉灶里预埋着像雨靴形状的铁桶,开口在炉灶台面,有盖,蒸饭炒菜的的余热被铁桶里的水吸收,吃完饭就可以有热水洗澡了。
准备给青峰洗澡。
晚饭时间过后,洗碗筷的声音可以传得前后排房都听得到,特别是竹筷相互搓洗的声音。兄弟姐妹多的人家,说话声,打闹声,催孩子洗脸洗脚的声音,像交响乐,混沌一片。那是尘世的声音,混着男人女人以及孩子的气息,在空气中漫延开来,弥散在这片丘陵地带,这片黑黑的煤城,这片开拓在乡村的夹缝中,新奇而神秘的土地上。
而这些生活的交响乐,又叠加另一种更宏大更遥远的背景音乐上——几里外洗煤厂日夜轰鸣的机器声,每日一班的运煤小火车的汽笛声,来自矿井深处的机器运转声,通过大地传导过来,微弱得不易察觉。
据1246年(南宋淳佑六年)南宋祝穆所著《古今事类全书续集》:“丰城、萍乡二县,皆产石炭于山间,掘土黑色可燃……”
在继萍乡安源煤矿开采了60年之后,建国9年,当年的总设计师不知是谁,在赣江以北,锦江以南,东连曲江镇,西邻尚庄镇的丰城地区,延绵200平方公里的丘陵地带,一笔划出一片热土,沉睡了多少亿年的土地,当第一枚炸药炸开的时候,一定十分振奋人心。
五大矿区,包括仙姑岭和仙梅岭在内,延绵几十公里呈弯曲的条形散布着。沈樱和青峰家住仙姑岭,是最大的一个矿,有着四个矿井,其中又属一矿井开发最早,储量最大。
一条运煤的小铁路沿着仙姑岭矿的北面走,与南面的仙姑岭合抱着,一矿井就在仙姑岭脚下。小学,卫生所,家属区,分布在这个环抱中,一条连接各矿区的大马路从中间穿过,与铁轨交汇,边上是仙姑岭水库和一片农田,一条小河从远方流经这里,与水库交汇,又分离,不知流向何方。
家属区的房子,依山坡而建。外人去找这里的住家,心里一定会默记:一二三四……,然后再去看平房墙上的编号,到了门前,就大喊一嗓子:某某在家吗?!
有些斑驳的暗红色大门打开,要么是熟悉的身影走出,要么就是一个陌生又有点相似的面孔出来:“他出去了!你哪个?”
来人只好失望地慢慢走下长坡,骑自行车的话,一定是捏着刹车,手指扳得车铃乱响,有时还“喂喂”地大喊,生怕撞到行人和前方横向大马路上飞驰的运煤车。
坡上的行人似乎见多了,虽然躲避,也不惊慌。遇到飙车的主儿,嘴里还会骂上几句:投胎呀?
晚饭后收拾停当,沈樱妈喜欢带着沈樱去往住在前排的青峰家串门。
青峰妈,萍乡老乡,热情、开朗,她在大集体做出纳。邻居都喜欢到她家聊天,常常欢声笑语不断。
青峰爸是矿里的机电总工程师,福建人,秦皇岛煤炭学校毕业。
沈樱妈是栽缝,自己摸索学会的,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就喜欢出去走走。
沈樱牵着妈妈的手,抬头看天,夏季的夜空,繁星点点,大片的白云像河流,在天空流淌。
“啾啾来了?”青峰爸已经下班了,和青峰妈一起正在吃饭,啾啾即沈樱,小姑娘长着一头自然卷,“啾啾”,即是江西话“卷卷”的意思,不知情的人总是埋怨沈樱妈没给她梳头。啾啾躲在妈妈身后不吱声,心里却很快活。
青峰时不时还要跑到妈妈面前让妈妈喂口菜,虽然他吃过饭了,可还想吃。
主人边吃饭,边和来人聊天,互不相扰,这是矿区常见的现象。
青峰妈和沈樱妈之间大都聊些家长里短的。
“才吃饭呐?”沈樱妈问。
“今天机车出了点故障,晚了点。嘿嘿。”青峰爸边吃边说。
“磨剪刀师傅来的时候,叫我一声哈,我的剪刀不快了。”青峰妈叮嘱沈樱妈,磨剪刀师傅跟沈樱妈熟,裁缝剪要求高,收费也高,磨刀师傅谁家情况都清楚的。
“上次来了个修钢精锅的,把我家那锅换了底,还真不错,严丝密缝的。”沈樱妈道。
“那下次来了,我家也换一个。”青峰妈道。
沈樱和青峰,同龄,相互看了对方一眼,没有言语。沈樱随手拿起一本小人书看。
青峰打开了收音机,一曲欢快的童声合唱,《我爱北京天安门》。
沈樱放下图书,贴在桌沿,瞪着双眼想看清楚里面的小人。
大大的四方盒子,上窄下宽,右上角一个红灯标志,下端的灯光从玻璃罩中透出来,仿佛许多小人在里面唱歌跳舞。
“里面有小人在唱歌跳舞吧?”沈樱小声问了一句,小脸泛着红晕,好像憋了好久。
“没有,我爸说这是无线电!”青峰手上正在玩一把小手枪。
“什么是无线电?”沈樱又问。
“就是不要线的电啊!”青峰像个小大人。
“广播大喇叭里没有住着阿姨吗?”沈樱又问。
“哪有可能,她住在播音室里。哈哈!”青峰看着啾啾红红的脸,得意地笑了!
中午,日头很毒。一群穿着红红绿绿戏服、胸前挂着牌子的人被人押着,站在沈樱家门口的马路上,哥哥姐姐们都围上去看,沈樱也端着饭碗跟了去。阳光下,沈樱碗里苋菜汁染红的米饭格外醒目。
矿工的孩子吃饭常常把碗端到外面去吃,一群小孩子聚在一起吃饭,碗里有什么菜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夹来夹去是常事,什么卫不卫生,传不传染,没这概念。大人最多站在门口喊,“饭吹冷了!”可没人理会。
“姐,牌子上写着什么?”沈樱问。
“牛鬼蛇神。”
“姐,他们为什么穿这样的衣服?”
“牛鬼蛇神,就应该穿封资修的戏服!你快点把这碗饭吃了!你看这红饭多漂亮!”姐姐弯下腰对沈樱说。
“你看,那女的住青峰家隔壁,听说偷了公家的白纸。”有人指着队伍里一个脸很白净的女人说。
“听说还偷人。”另一个人说。
姐姐听到后,带着沈樱赶紧回家。
沈樱去问银玲,人怎么偷?银玲也不知道,她们就跑去问正坐在一起聊天的大人:“偷的人藏在哪?是不是藏在床底下?”大人们都不理她们,等她们走远了,就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