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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品名称:离离原上草      作者:石寸雨      发布时间:2016-07-15 13:00:32      字数:4263

  风,更硬了,雪,更大了。凛冽的白毛风怒吼着,咆哮着,化成了一条条、一道道的雪片,“唰唰”铺天盖地,没头没脑地盘旋在草原上。看那阵势,雪不是从天而降,而是顺着西北风一路过来的。天地间融合在一起,一片白茫茫。此刻的气温,足足有零下四十度!瞬间,何青的睫毛、眼睛、鼻孔……都结了冰霜。
  何青往下压了压皮帽子,脖颈尽可能地往皮袄领子里缩了缩,吸溜着鼻子,“咯吱,咯吱……”向十多米外的牛粪垛走去。
  人常说:一方山水有一方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因为天时、地理、气候、环境的不同,那么,人们生存的方式也不同。为了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冬春季节,每年一开春,草原人都会套上勒勒车,捡很多很多牛粪回来。垛粪的时候可要细心、认真,为了防止粪垛坍塌,要将大一些的牛粪垒在底下,边边角角上,一层一层往小缩,最后成椭圆形状。用的时候,从避风的地方开口。
  何青将灰倒掉,上用铁簸箕,下用毡疙瘩,用力划拉开粪垛口的积雪,刨出些牛粪装进筐子里。他惦记屋子里的妻子,慌忙把簸箕扣在粪筐上,返回到屋子里。看李红已经下地,就盯着她的肚子,急切地问:“怎么样,没疼吧?”
  “你呀,皇帝不急太监急。早没事儿了。”看着何青那着急上火的样子,李红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噗嗤”一声,笑了。
  “还笑!躺着吧,下地干啥?”李红的笑声,银铃一般动听,何青的心像灌了蜜似的,甜甜的……
  “水快开了,有王婶昨晚送来的牛奶,我给你熬茶啊。”
  “还是我来吧。”
  “都是些家务活儿,用不着你。”
  “那,地下凉,多穿点儿,啊。”
  “嗯哪。”
  这回,何青彻底放下了心。他从火炉里加了几块牛粪,又一次出了门。
  只一会儿的功夫,风就失去了刚才的威慑力,小了许多;雪没了主心骨似的,无精打采,稀稀拉拉地飘落着。突拉哒草原的气候就是这样,忽上忽下,忽冷忽暖,一阵儿一阵儿的,非常不稳定。
  “何书记,不,何部长,呵呵……啥时候上任啊?”住在一个营子的陈坤、王婶夫妻,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叔,你就别逗我了。”何青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后脑勺。
  “我早说过,这小两口都上进,离开杂里嘎,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不过何青,婶子多希望你们只是去公社上班,别把家搬走啊。我那闺女一年也来不了几天,你俩再走了,这营子里可就剩下我们老两口了。唉,孤零零的,太寂寞了。”
  “你呀,真能想出来,冰天雪地的,在公社上班,回杂里嘎住?”陈坤说。
  “李红常说,杂里嘎就是她的娘家,我们会经常回来的。再说,李红年轻,带孩子哪有经验?还得麻烦婶子呢。”
  “太好了,婶给你们带!何青,李红呢?”
  “在家熬茶呢。叔,婶,外面怪冷的,快进屋吧。”
  “不了。这天气呀,灰蒙蒙的,八成还得下。何青,你们快搬家了,今天,婶包饺子犒劳犒劳你们。中午,小两口一起过来,啊。”
  “巧了,我们也要包饺子呢。”
  “李红大着肚子,还是我来张罗吧。你俩早些过来,帮帮忙就可以了。”
  “好嘞。”何青一口答应下来。
  自从插队以来,何青他们就与王婶住在一个营子里。草原地广人稀,民风纯朴,几乎路不拾遗,家家夜不闭户,为人处事实心实意,坦诚相对;加上王婶一家也是从外地迁移过来的,与知青们特别投缘。几年来,相与照应,亲如一家。
  何青从放杂物的蒙古包取出一把锹来,先把门口的积雪大致清理下,铲开一条通往粪垛与厕所的小路,又把粪垛口的积雪划拉出来。
  “老婆,呵呵……茶好了吧?”何青推开了家门。
  没想到,李红已经上了床,正在被窝里打滚儿,大声惨叫:“何青……哎哟哟……我肚子又疼起来了……哎哟……怎么办啊……还出了许多许多血……你说……是不是快生了啊!”
  “哪、这、这、这可怎办啊?”只见李红嘴唇青紫,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
  “疼死……我……了……”
  “这、这,疼得厉害么?”何青方寸大乱,两眼发直,神经绷得紧紧的。
  “厉……害。快、快、哎哟……快去喊王婶过来!哎哟……疼死……我……了……”
  “好,好。”何青努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提起炉子上“突突”冒气的水壶放在地下,一边加牛粪,一边在火上烤手,盖上炉盖后,从柜里取出准备好的草纸来。
  “哎哟……何青……一个大男人……这血糊糊的……对你可不好!还是把王婶……给喊过来吧!哎哟哟……不用你……听见了么?”李红强忍疼痛,无力地摆着手。
  何青不吱声,手忙脚乱地脱下皮袄、毡疙瘩上了床。只见李红的棉裤已被鲜血渗透,被褥上面也血迹斑斑的。何青从没见过这多血,吓得心“砰砰”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强作镇静,先为李红脱下了裤子,取过草纸,厚厚地铺垫在李红的身下:“别怕,别怕,估计快生了,我现在就把王婶给喊过来,啊。”
  “难为你了……何青。哎哟哟……疼…死…我了。”可怕的疼痛,伴着对何青的愧疚、感激,李红心力交瘁,泣不成声。
  “别害怕。你想,王婶虽不是大夫,可生过孩子,肯定有经验。”不祥的预感,七上八下,猫抓似地缠绕在何青的心头!李红难产,流血过多,可茫茫雪原,去公社卫生院得有二十多里!喊大夫来,岂不误事儿?怪自己,怪自己啊!妻子有孕,清早又摔了跤,肚子疼了那么长时间,为何不早做准备?看样子,她的生命危在旦夕,仿佛徘徊在生死边缘上……多么可怕?何青啊何青,你连自个儿老婆都保护不了,还是男人么?何青追悔莫及,非常自责!他尽量控制自己,不敢去看李红,也不让眼泪掉下来。
  “何青……疼死……我了,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挺……不过去了?何青……别喊王婶了……你别走……我要…和你……在一起……”被疼痛折磨的李红面部扭曲,万念俱灰,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死死抓住何青的手。
  “老婆,别胡思乱想,我马上就回来,啊。”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何青的心,狠狠地颤抖着!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如断线的珠子,顺着他那张有棱有角的脸颊,滚滚落下来……
  “何青……别难过。我……没事儿……快去……快回……别丢下我……我一个人……很害怕……”李红断断续续地说。
  “好,我马上回来!”何青抹了把泪,迅速穿戴起来,疯了似的奔出门去。因为太着急,一路摔了好几个跟头,连滚带爬来到王婶家。
  “婶子!婶子!李红她早产,肚子疼得很厉害,出了许多许多血!叔叔,婶子,你们说这、这可怎办,怎办啊?!”何青边喊边扑进门来。
  “赶快找骆驼,去卫生院!正好,张大夫去外地学习回来了,请他过来!”
  “抓紧时间找骆驼,叫大夫!”
  “可是,我怕来不及了啊!李红她、她……婶子,你赶快过去吧!”何青眉头紧锁,喘着粗气,与平时那个沉着、冷静的何青判若两人。
  “老头子,你出去找骆驼,去卫生院喊大夫。我们守着李红。”别看王婶是个女人,很有主见,办起事情沉着冷静。她匆匆穿戴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何青的蒙古包走去。
  “婶子……疼……死……我了,哎哟哟……”李红脸色苍白,虚弱地呻吟着。
  “别怕别怕,闺女,有婶子呢,啊。何青,李红她太虚了,化些红糖水喂喂她,浓浓的,啊。”王婶在火炉上烤烤手,急忙上了床。
  “天啊,出了这多血!”何青端着糖水走过来的时候,被王婶的叫声所惊吓,“当郎”一声,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下!
  “婶子,李红没事儿吧?”何青吓得目瞪口呆。
  “闺女,用力,用力啊……好闺女,听话,你别无选择,只能把孩子生出来!生下来就好了,啊。”
  “婶……子,我、我……生不……下来……我……要死了……”李红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无力地摇着头。
  “傻孩子,别胡说,坚强些,你肯定行!用力啊,好闺女,婶子求你了。”
  “生……不……”
  王婶的大脑,飞速转动着。李红气若游丝,一直在出血!这样下去,生命危在旦夕!如果喊大夫来,一来一回,就得浪费好多时间;再说,卫生院里条件好,设备全,要想救李红,必须去卫生院!
  “婶子……我很累……想……睡觉……”李红闭着眼睛说。
  “闺女!闺女!你可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啊!”
  “老婆!你怎啦?你、你、你,没事吧?”看妻子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丝毫血色。旁边的王婶,一直在抹眼泪,何青心如刀绞,不知如何是好。
  “何青,赶快准备下,带李红去卫生院!快、快!快去把我家里的厚棉被、褥子拿过来,铺垫在车上,你叔回来咱就走!”
  “婶子,李红她、她、她、不会有事吧?”
  “呜哇儿、呜哇儿……”是骆驼的叫声!此时此刻,这叫声是如此悦耳,如此动听,何青、王婶,如同看到黎明前的曝光,顿时有了希望!
  “老婆,听见骆驼的声音了吧?你有救了!有救了!”
  “听……到……了……”
  何青疯了似的,向门外奔去!
  “好闺女,听婶子说,你只是早产,出血有些多。只要去了卫生院,保证没事!记住,不能瞌睡,连盹都不能打,你要坚持,坚持,听到了么?只要挺到卫生院,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啊。闺女,何青都急疯了,为了他,你也得打起精神来,是不是?”
  “我知……道……”
  “真是好孩子!”
  王婶含泪展开另一张棉被,取过褥子,折叠成两层放在上面,将草纸厚厚的铺在褥子上。何青抽泣着,把鲜血淋淋的李红轻轻放上去,包裹好抱她上了车。然后,与王婶一左一右,坐在已经铺垫好的骆驼车上,上面又围上棉被与几条毯子。车辕上陈坤一挥鞭,骆驼仰起头,“呜哇儿、呜哇儿”叫着,腾开四蹄向前奔去。
  “老婆,能听见我的声音么?”何青将头埋进李红的被窝里,贴在她的耳朵上问。
  “嗯……”
  “李红,你真棒!”
  “闺女,能听见婶子的话么?记住,别瞌睡,别打盹啊。”
  “嗯……”
  “老婆,记得我们刚来杂里嘎那天的蓝天白云么?记得我们扎蒙古包时的情景么?记得湖里的鸳鸯么?记得咱们结婚那天的月亮么?记得我俩的约定么?”
  “记……得……”
  “老婆,你说过,要做世上最坚强,最勇敢,最有毅力的女人!”
  “嗯……”
  骆驼载着生命,载着希望,奔行在茫茫雪原上。一路上,何青的脑袋贴在妻子的耳边,不停歇地呼唤。他的声音,句句噙泪,字字含情,一次又一次地喊醒了李红那即将消失,虚浮、缥缈的灵魂!
  云听到了,生怕大家迷路似的,迅速向四下消散;风听到了,轻轻、轻轻地吹;雪听到了,马上停下飘落的脚步;太阳,大约也听到了吧?它穿云破雾,时隐时现,探头露脸的……
  “老婆,天晴了,太阳出来了!我都望见公社的供销社了!”
  “……”
  “老婆,你应一声啊?”
  “……”
  “李红,求求你了,应一声好不好?”
  “……”
  “李红!李红!”
  “闺女!闺女!听婶子的话,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啊!”
  “李红,车进卫生院了,真的,真的!”
  “……”
  “张大夫!救命啊,快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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